第4章 (4)

掩飾的訝然,夾雜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仿佛古井剎那間漾起了波瀾。

他不由微微怔了怔,半晌才揚着下巴哼了聲:“站那邊的小子,對,就是你,穿黑衣服那個,你那是什麽眼神?你認識……”貧道?

話沒說完,街道另一頭忽然傳來把清越優雅的女音:“玉鼎道友真是好興致,不在昆侖山與諸位道友論茶,卻來此凡間小地賣這些個不如流的什物。”

淺紫的夾襖映入眼簾,華美得堪比宮中之物,清冷端莊的容顏,如天上仙子美豔不可方物。來人抿唇輕笑,蔥蔥玉指輕輕撫着懷中的寵物——雪白的皮毛柔順光亮,膽怯地蜷縮在淡紫色的懷抱中,卻是一只可人的兔子。

被叫做玉鼎道友的小販聞言眨眨眼,似乎沒聽懂,皺眉哼了聲:“你是在叫貧……咳,在叫我麽?真是不好意思,我是姓玉不錯,但卻不是什麽玉鼎道友,貧……呸,我叫玉子,美玉的玉,兒子的子。”

玉子?!

怔愣的不只有紫衣的美貌女子,還有站在一旁的楊戬。

不過,讓他驚訝的卻不僅僅是那位被叫做玉鼎道友的小販,還有眼前這位懷抱兔子的女子——她竟然已經成仙了?!(注1)

第一卷 12姨母不是你想叫想叫就能叫【小修】

細細的水流從四面镂空的水榭一側淌過,順着青石堆砌的渠道緩緩湧入不遠處的竹林,竹葉交錯,被拂過的清風吹得沙沙作響,四角吊挂着的燈籠随風搖晃了下,照着水榭亭中古樸精致的杯盞。

瑤姬仍是一身素白色的長裙,細長的手指微微籠着袖擺,正給坐在她身側的小女兒布菜。

“真是叨擾了。”紫衣的美貌女子端起桌上的桂花酒抿了口,輕笑道。

瑤姬聞聲輕笑:“妹妹能來,我開心還來不及,又講什麽叨擾不叨擾的話?真是太見外了。”自然地夾起塊糕點放到了楊戬面前的小碟中。

低垂着的頭微微擡起,露出一雙淡淡的盈滿驚異的眼瞳。

娘還記得他愛吃桂花糕……心中忽然劃過道暖流,楊戬忍不住暗暗勾了勾嘴角。

“姊姊說的是。”紫衣女子點點頭,撫摸着懷中的兔子,“是妹妹失言了。”

瑤姬不在意地搖頭:“沒什麽。”垂眸對上那雙閃動着驚喜訝然的眼眸,她暗暗嘆了口氣,不動聲色地給他多添了些,又将擺在桌子另一頭的龍眼撿了幾顆遞過去。

“對了,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我記得沒告訴過你。”白皙細膩的手指靈巧地剝開龍眼的外殼,瑤姬頓了頓才開口問道。

紫衣女子聞言淺笑,低着頭繼續撥弄懷裏的兔子,思緒恍恍惚惚地飄回了集市。

“你不是玉鼎道友?”紫衣女子睜圓了美目,素手輕擡,指着楊婵手中的長劍:“這不是斬仙劍麽?”

小販眯着眼搖頭,夾着草葉的手指摸摸下巴,輕哼:“你說這柄劍?貧……我也不知道,這是老頭子撿的,說是讓我拿着玩玩兒。我瞧着順眼就帶在身上了。至于你說的什麽‘斬仙劍’,貧……我沒見過。”

瞥了眼還被楊婵握在手中的劍,他挑着眉尖瞪眼:“喂,我說小妮子,你最好快點把這劍給放下,貧……咳,我忘了告訴你,這把劍脾氣不太好,它要是生氣了,可是會殺人的。”

賭氣似的語氣配上那張好看的臉,怎麽看都不像是個賣東西的小販,反而更像沒長大的孩子。

殺人?

楊婵一怔,俏臉倏地發白,下意識的松了手。

“叮當”輕響,泛着金光的劍鞘跌落在地,發出了清脆的響動。

小販打個呵欠從斜躺的草席上爬起來,散漫地伸個懶腰,拾起丢在地上的劍,漫不經心地拂去上面的土,将攤位上的東西呼啦呼啦地包進了不知從哪裏拿出來的包袱裏。

這是……要走了?

楊戬詫異地挑挑眉——不是吧,他那個護短護到要死的師父可不是這麽個性子。

莫非,他真的不是?可……

黑寶石般的眼眸緊緊盯着那柄古拙大氣的劍——熟悉的式樣,熟悉的氣息,他絕對不會認錯,這是斬仙劍無疑。

他隐隐皺了皺眉,正盤算着如何再驗證一番,卻見那小販手腕輕轉,斬仙劍的劍鞘微微斜挑,包裹着雜七雜八的小玩意兒的包袱頓時被穩穩當當地挂在了劍鞘上。

“嘁,出來玩兒都能碰上這種事,真是倒黴……”

小販咕咕哝哝地哼了聲,斜扛起挂着包袱的斬仙劍,晃晃悠悠地朝紫衣女子來時的方向走,沒多久,墨綠的身影就變成了小小的黑點,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

“哎,真是個怪人!”楊婵不滿意地嘟着嘴,“竟然還敢吓唬我!”

似乎是被小販影響到了情緒,她氣呼呼地叉着腰,拉了把站在她身側的楊戬:“二哥,咱們不逛了!出來玩兒都能碰上這種事,真是倒黴……”

話音沒落,就聽另一側楊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丫頭,你究竟是氣他呢,還是惦記他呢,怎麽連話都說的一模一樣?”

楊婵俏臉一紅,氣哼哼地回頭瞪他:“我當然是氣他了!以為我是小孩子就敢耍我!”

楊駿仍是抿着嘴笑,側臉見楊戬臉色嚴肅地蹙着眉梢,靜靜地看着那小販離開的方向,神情複雜中隐約透着幾分疏離淡漠,心下不由一頓,笑意倏地斂去,緊張地問了句:“小戬?怎麽了?”

楊戬猛地一頓,這才回過神來。

擡眼看到自家兄長緊張的神色,他輕抿着嘴唇搖了搖頭:“沒什麽。”

楊駿仍是不放心,正欲開口再問,卻聽不遠處的紫衣女子忽然問了句:“你們是不是姓楊?”

三人同時循聲看過去。

“是啊。”楊婵點點頭,看着眼前的美麗女子,不由有些好奇:“你怎麽知道?”

紫衣女子不回答,勾着嘴角淺笑:“那你們的母親是不是姓張,閨名單字一個瑤?”

“你怎麽知道?!”這次換成楊駿詫異地瞪大了眼。

紫衣女子仍是沒回答,優雅地走到三人面前,續道:“我是你們母親的好姐妹,叫嫦娥,是來看望你們母親的。”

好姐妹?

楊戬猛地一噎,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什,什麽?他是母親的好姐妹?那,那不是說……嫦娥是他姨母?!

他癡戀了三千年的嫦娥,在他重來一世的時候居然變成了他的親親好姨母?!

一口氣怄在心口,幾乎要生生把他憋死。他滿臉黑線地盯着那道癡癡凝望了幾千年的身影,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楊婵一聽卻頓時來了精神,上前大膽地拉住她的袖子,仰着臉問道:“是麽?那你跟我們一起走吧,我們正要回家呢!”

楊駿心道不妥,還沒等開口,就見楊婵已經拉着紫衣女子走到了前面,而一直沉默不語的楊戬更是什麽話都沒說就跟着兩人走了回來。

“然後你們就回來了?”瑤姬笑着摸摸坐在身邊的女兒的頭,擡手又替她夾了些青菜。

嫦娥聞言點點頭,素手輕撫着懷中的兔兒,勾着嘴角淺淺地扯出抹笑。

琉璃似的眼眸靜靜地看着巧笑嫣然的人,楊戬咬着盤子裏新多出來的桂花糕,神色複雜難辨,就像在咬着誰的脖子。

當初的驚鴻一舞,如天幕中豁然劃過的璀璨煙花,絢爛奪目,足以讓他将這身影牢牢刻在心底。然後,他便癡癡的守了幾千年,直到燒盡他所有的愛戀——他忘不了淩霄寶殿上的那一幕,他的尊嚴,他的真心,在那一刻碎了個徹底。

但是!但是!!

即使抛棄了尊嚴,抛棄了生命,莫名其妙地從頭再來,他也從來沒想過會發生現在這種事情!

姨母,姨母……這讓他怎麽去面對曾經癡戀了那麽多年的人?

他怔怔地垂眸看着盤中還剩的那塊糕點,暗自失神。

直到玄墨色的衣袖被用力扯住,耳邊響起道熟悉而溫和的聲音,他才猛地回過神來。

“娘讓你向姨母問好呢!”楊駿壓低聲音提醒,細長流暢的眉眼微微蹙起,似乎對他莫名其妙地失神有些擔心。

又是姨母!

楊戬暗暗着惱,轉過頭去,卻正對上瑤姬責備的目光——烏黑晶亮的眼眸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明明滅滅的燈火,恍恍惚惚中渲染出幾分不容錯認的責怪。

他不由一怔,頓時有些無措,嘎了嘎嘴唇,而那聲“姨母”卻怎麽也叫不出口——不論現在愛或者不愛,至少是曾經真真正正發生過的。而如今重來一世,曾經癡心愛戀的人成了長輩不說,還要他當面叫聲“姨母”,真不知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微微轉開的眼眸看不清他眼底變幻莫測的神色,嫦娥緩緩撫弄着懷裏的兔子,不着痕跡地打量對面那個“無禮”的孩子。

很漂亮的模樣,唇紅齒白,像玉做的娃娃,清清冷冷的,似乎自她在縣城中遇到開始,就一直是這副淡淡的神情,即使偶爾露出笑臉來,也是帶着令人捉摸不透的飄渺——她忍不住輕輕嘆氣,真是個奇怪的孩子。

楊駿蹙眉看着自家小弟輕咬了嘴唇不說話,暗暗覺得奇怪。

楊戬向來對外人都極為識禮,這番情景真是從來都沒遇到過,莫不是發生了什麽事?

擡手輕附上那雙藏在廣袖下的手,微微有些發涼,他不着痕跡地暗嘆了口氣,起身解圍道:“姨母見諒,舍弟臉皮薄,怕是害羞了……”

心中卻忍不住疑惑,究竟是什麽原因讓他不願意開口叫姨母呢?

瑤姬原本臉色深沉,聽到這句話才稍稍緩和了些,略帶責備地看了眼垂眸不語的人,朝嫦娥笑了笑:“真是讓妹妹見笑了。”

嫦娥不在意地搖搖頭,彎彎眉眼笑起來:“沒什麽。”落在楊戬身上的目光卻意猶未盡一般久久才轉開。

祭月儀式因為嫦娥的到來而取消,一桌人說說笑笑直到月過中天才散去,楊戬默默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漸漸離開了視線,才轉身回屋——重生的事情似乎比他從前預料的要複雜,也許該從長計議才是。

第一卷 13噩夢不是你想做想做就能做【捉蟲】

府外傳來模模糊糊的打更聲,楊戬躺在床上從敞開的窗口望出去,半懸在空中的圓月清冷如霜,華光散落,在屋子中間投下斑駁的影子。

小臂橫搭在額前,他深深吸了口氣。

已經整整過了兩個多月,平平淡淡的日子就像當初經歷的一樣,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如果可以忽略掉那些與記憶中不同的事情,他甚至可以産生一種什麽都沒發生過的錯覺。

就像從前那般,無憂無慮地粘着疼愛他的兄長,被嚴厲的母親責罰打罵,對慈愛的父親撒嬌,或者寵着小妹對他撒嬌……

不過,錯覺終歸是錯覺,偏離了記憶的事情發生了一件又一件,讓他想産生錯覺都不可能。

他嘆了口氣,涼涼地勾着嘴角苦笑,收回目光,裹上被子向床裏面挪了挪。

不論是玉帝的突然造訪,還是今日莫名其妙地遇到嫦娥以及拿着斬仙劍的玉子,對他來說都不知會對将來的計劃産生什麽影響,而這些未定之數也許會帶來新的不可知的變故。

楊戬伸手摸了摸身上蓋着的薄被,暖暖的太陽的味道從鼻尖鑽進來,像兄長懷裏的溫度。他貪戀地往被子裏縮了縮,靜靜地閉上眼。

原來的計劃不能變,要保證全家的幸福,就只有修改天條這一條路走,就像當初保護三妹一家一樣,否則,即使護住了全家的性命,也逃不過天庭尤其是瑤池的追捕。

他要的是全家和和樂樂平平靜靜地一起生活,而不是颠沛流離居無定所的逃亡之路。

先天帶來的法力被封印,即使是立刻開始修煉九轉玄功也未必能在事情發生前達到他需要的層次,一旦失敗,恐怕就是歷史的重演。

而他根本賭不起。

楊戬輕輕翻了個身,柔軟的被褥讓他有種陷入雲端的幻覺,耳邊隐約回響起那日聽到的對話:

“瑤池還在等時機,也許明天,也許後天,或者會更久。”

“……什麽意思?”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想得到你想要的,就不要只想着靠朕幫你。”

“你是說……”

“雖然時間久了不易,但多拖延個兩三天還是可以的。”

兩三年……如果那人真的能多拖延出兩三年的時間,再加上先天法力的輔助,或許……

一個大膽的計劃漸漸成型。

楊戬微微勾了勾嘴角,扯出抹淺淺的笑,像一陣風兒似的,被窗棂間鑽來的秋風一起帶走,散進了滿院的月輝。

楊駿站在西廂房門口的時候,府外傳來的打更聲已經過了三下,他裹着藏青的披風,安靜地站在半敞的窗戶外,抿着嘴看着榻上沉靜地睡着人。

淡淡的月輝從窗棂間透進去,籠罩在那張平靜精致的臉上,像是雕刻而成的美玉,隐隐約約透着超凡脫俗的安逸俊雅。

楊戬睡得很熟,殷紅的唇微微抿成了線,鼻翼輕緩地張合着,輕輕淺淺的呼吸聲平穩而沉靜。他一只手無意識地露出被外,天藍色的絲綢被面襯着那根白皙光潔的手臂,宛如上好的美玉,在斑駁的月光下,泛着淺淺的光澤。

楊駿無聲地勾勾嘴角笑了笑,小心地替他将外露的手臂蓋進被子,轉身走到半開的窗子邊,伸手取下支撐的木杆,輕輕關上了窗子。

“快走……別……”

就在楊駿邁步出門的剎那,原本安安靜靜的人忽然壓抑地低吟了聲,眉梢無意識地皺緊,平穩的呼吸驟然緊促。抓着被面的手力道大得似乎要在上面扯出個洞。額上幾乎瞬間便覆上了層薄薄的冷汗。

楊駿一驚,快步走到床邊,伸手搖醒他:“小戬?小戬?快醒醒!你做惡夢了!”

手下的身體繃得如同弓弦,原本安逸平和的臉被淡淡的月光照着,痛苦地扭曲成了駭人的模樣,楊戬無意識地咬着唇,眉梢擰成了疙瘩。

不知是不是聽到他的叫聲,良久,楊戬緊閉的眼睫終于輕輕顫動了下,緩緩睜開眼來。

“……”

楊戬迷蒙地看着眼前的人,還沒完全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一張臉白得吓人,幾乎不見血色。

“你怎麽了?”清淺的語調傳進耳中,仿佛一盆冷水,猛地驚醒了楊戬的記憶。

他定了定神,待心悸稍平,才微微搖了搖頭:“沒什麽,做夢罷了。”

那個夢……

他暗暗蹙眉——除去當年乍逢巨變後有那麽幾日,他從來沒夢到過那個場景。

漫目的血,像天邊鈎挂着的晚霞,絢爛奪目,卻透着冰冷而絕望的氣息。他就呆呆地站在那裏,看着摯愛至親的人緩緩倒在眼前,卻不能動,更不能說話,熟悉的疼沿着胸口擴散開去,絞得全身都顫顫地發抖。

他深吸一口氣,心緒翻湧不定。

“喝點水吧。”楊駿倒了杯水遞過來。

楊戬微微一頓,擡起臉來看看他,默默地接過杯子。

“你究竟夢到什麽了?剛才……”

楊戬輕輕搖頭,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沒什麽。”

只是個夢罷了……一個屬于上輩子的夢,現在,還什麽都沒發生。

楊駿緊緊盯着他的臉,輕輕嘎了嘎嘴唇,終究什麽都沒說。

既然不願說,他也不能多問。

盡他所能地保護好想保護的人,不讓別人有機會傷到他,是現在唯一能做的。

楊駿嘆了口氣,看着自家小弟默默地重新裹了被子,背對着他躺回去,在原地站了半天,終于轉身走了。

直到吱吱呀呀的關門聲消散幹淨,楊戬才緩緩轉過身來,黑亮的眼瞳看着窗外漸行漸遠的身影,輕輕舒了口氣——如果楊駿執意問下去,他還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搪塞。

他幽幽笑了笑,正想再度閉上眼,卻聽門扉又吱吱悠悠地響了起來。

“你怎麽又回來了?”楊戬驚訝地看着去而複返的人,目光落到他手裏抱着的一團色澤發暗的東西上,頓時有些疑惑:“這是什麽?”

楊駿不說話,徑自抱着那團東西走過來,輕輕放到榻上。

楊戬這才看清楚——原來是床被褥,藏青色的緞面,繡着銀白色絲線的紋飾。

有些眼熟。

楊戬不明所以地擡起眼來,卻猛地被眼前的人吓了一跳:“喂,你……你這是幹什麽?!”

第一卷 14陪睡不是你想陪想陪就能陪【捉蟲】

“當然是睡覺了。”

楊駿看着面露異色的小弟,無辜地眨巴眨巴眼,窸窸窣窣地繼續寬衣解帶——當然,寬的已經是最後一件裏衣,解的也是最後一根系帶。

楊戬頓時瞠目結舌。

楊駿很快就脫掉了長衫,露出光潔圓潤的臂膀,□着上身站在床榻一側,正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淡淡的月光籠罩下來,仿佛鍍上了層朦胧的銀輝,白白嫩嫩的像剝了殼的蓮藕似的,又光滑又飽滿,叫人恨不得撲上去咬一口。

楊戬不由愣了愣,倏地漲紅了臉,扭開頭轉向床榻內側的牆壁:“你……你把衣服穿上!”

睡覺需要脫得這麽幹淨麽?!

他垂眼看了看自己身上穿戴得一絲不茍的裏衣,忍不住暗暗咬牙,心中突然莫名地有些惱怒。

“穿着衣服怎麽睡覺?”楊駿不為所動,抖開适才抱來的薄被,笑眯眯地爬上床,緊挨着他躺下,“已經過了三更了,再不睡,明兒就起不來了。”

楊戬裹着被子貼到牆上,抿着嘴唇不說話,臉上的熱度卻不知怎麽有些消不下去,摩挲着光滑的被面,愈發暈得開了。他暗自深吸了幾口氣,試圖緩緩将稍稍失控了的情緒平定下來。

驀地,身上猛然一沉,溫暖圓潤的手臂忽然圈了過來,楊戬霍然一驚,下意識地想要扭身掙脫,耳邊卻緊跟着傳來一句輕喃低語。

“這樣睡還會發噩夢麽?”

清淺悅耳的嗓音貼着耳膜傳過來,輕輕柔柔的,如同春日裏柔軟的風,恍恍惚惚地帶了幾分缱绻低沉。

楊戬一滞,原本還算平靜的心突然砰砰砰地猛跳起來。

“有我陪着你的話,就不會做噩夢了吧?”楊駿屈着手臂側身撐起頭,神色認真地看着他,唇角微微揚起抹淺淡的笑,卻不着痕跡地融進了心裏。

暖若秋陽。

楊戬沒說話,幽幽地轉過頭來看他,晶亮的眼瞳純澈得幾近透明,仿佛揉進了月光一般,明淨清淺而攝人心魄。隔了半天他才低低地“嗯”了聲,翻身向着內牆阖上了眼。

暖心的溫度隔着薄薄的被褥從兄長的手臂上傳來,驅散了秋日的涼意。他輕輕嘆了口氣,心中緩緩升起股難言的滿足感。很快,他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一夜都沒再被噩夢驚醒。

等他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身邊已經不見了自家哥哥的影子,只被褥上還淺淺地帶着餘溫。楊戬微微怔了怔,有些失神地看着身邊空空的床榻,直到緊閉的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

“醒了?昨晚睡得好麽?沒再做噩夢了?”

楊駿笑眯眯地端着洗漱的銅盆走進來,見呆呆地坐在床上的人聞言點點頭,眼底的笑愈發明顯了:“那就好了。忘記告訴你了,私塾裏新來了夫子,今兒是第一天開課,爹要咱們都去看看。”

說着将銅盆端上擱放的木架,回頭卻見楊戬已經穿上了外袍,正低垂着眼細細地整理挂飾。

他走上前去幫忙将懸挂在腰上的素白流蘇打理齊整,擡眼卻瞥見自家小弟臉色發沉。

果然,兩片薄唇緊接着習慣性地抿了起來,楊戬淡淡看他一眼,神情冷肅:“我已經不是個什麽都不會做的小孩子,這些都能自己來。”

早就知道你會這麽說。

楊駿不在意地扯扯嘴角,笑着摸摸他的頭:“我知道。”但我就喜歡寵着你。

寵溺又帶了點心疼的神情幾乎要将眼前的人生生淹死。

楊戬對他這種眼神最是沒轍,很快就垮掉面上的嚴肅冷冽,輕哼了聲,不去理會笑得一臉溫暖的人。

不知是不是上輩子真的太缺少關愛,他總是沒辦法抗拒這種暖到心底裏的疼愛,以至于自他重生以來短短兩個多月,竟然漸漸變得依賴起這種被疼被愛被寵溺的感覺。

還真是……

他輕輕嘆了口氣,徑自梳洗完畢,擡腳走出了西廂房。

距離上次去私塾已經過了兩個多月,那個時候的楊戬還不是現在的他。

楊戬靜靜地坐在陌生而又熟悉的位置上,眯着眼打量窗外走來的身影。

馮祺從從容容地邁着步,偶爾垂眸打量眼手上握着的書簡,細長流暢的桃花眼就淺淺地眯一下,臉上飛快地閃過絲嘲弄的神色。

他的個子不算高挑,模樣平平無奇,但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氣質,卻帶着幾分儒雅醉人。仿佛久藏在地底的佳釀,愈是樸實卻愈是醇香。

楊戬不着痕跡地勾勾嘴角,淺眯的眼眸淡淡地流露出幾分欣賞來。

似乎不是什麽池中之物。

馮祺不知有人正透過窗棂遙遙地看着他,仍是緩緩地踱着步,簡樸的麻鞋踩着地上鋪着的鵝卵石,微微有些硌人。他微微皺皺眉,好看的桃花眼頓時染上了幾分別樣的色彩。

如琢如磨,仿佛剎那間生動起來。

等他踏進私塾的門口,原本有些吵鬧的孩子立刻安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都不約而同落到了他身上。

“在下馮祺,從今日起,就是你們的私塾先生。”

平和儒雅的嗓音,清朗卻不疏離,溫溫地帶着磁性。

馮祺半眯着眼掃視了一周堂下坐着的學生,落到靠窗位置的方向,不着痕跡地微微停頓了下。

雖是轉瞬即逝,卻被那雙墨玉般的眸子看了個真切。

楊戬暗暗皺了皺眉,近乎本能地泛起股不安——雖然只是零零星星地帶了點痕跡,但方才那道目光卻讓他莫名地覺得熟悉。

熟悉得讓他差點以為回到了當初剛入天庭,面對着那個女人的打量的時候。

遮在廣袖下的手指不自覺地捏緊,他冷冷眯起眼。

馮祺教的課業很簡單,整整四個時辰,楊戬聽得不甚仔細,他的全部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了馮祺這個人身上——平凡無奇,起碼表面上看起來就是個普普通通的教書先生。

只是,那最初的莫名的危險感究竟是怎麽回事?

他淺蹙着眉暗暗思索,沒發覺馮祺此刻瞥向他的目光幽幽帶了幾分玩味。

第一卷 15變故不是你想變想變就能變【捉蟲】

不過,出乎楊戬預料的是,這天的緊張氣氛卻像盛放的昙花一般,轉瞬即逝,随後的兩天又漸漸平淡了下來。馮祺就像個普普通通的私塾先生,盡職盡責,并沒有預料中的那般帶來新的變故。

只是……

楊戬托着腮,瞪着烏溜溜的眼睛看着手執書簡戒尺,搖頭晃腦地高聲念書的馮祺,暗暗皺眉。

“喂,你怎麽又對着馮先生發呆啊?”

齊威伸手戳戳坐在他斜前方的人,趁着馮祺還沉浸在書簡中,壓低聲音問道。

楊戬頓時驚回了神兒,扭過頭來冷冷甩了記“與你無關”的眼神,沒說話。

——果然又是這樣!

齊威恨恨地咬牙,手捏在書簡上就像掐着某人的脖子。

坐在他身邊的韶峰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悄悄縮了縮脖子——唔,不是才剛剛過了秋祀麽,怎麽這麽冷啊?

“怎麽了?”楊駿似乎也察覺到了不對,順着自家小弟的目光看過去,卻正巧碰上夫子掃過來的眼神。他激靈靈一個顫,連忙低下頭裝模作樣地盯着書簡。

楊戬卻好像沒看見,甚至還對馮祺微微笑了下,才慢慢地把目光收回來。

“沒什麽。”清清淡淡的聲音,他微微搖搖頭,唇角的玩味之意一現即隐。

真是平凡無奇。

只可惜,太過平凡的表象之下就是太不平凡。

“好了,今天的功課先講到這裏,有什麽不明白的,下次再說。”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馮祺才放下手中的書簡,楊戬仍是一手托着腮,只不過整個人都有些昏昏欲睡了——固然馮祺的突然出現引起了他的戒備,但……

“又是這種無聊的東西,這個夫子看起來年紀輕輕,怎麽比李大鬥那個老頭還要迂腐?”

韶峰抓抓頭捂着嘴打呵欠,“真是白長了一張看得過去的臉了。”

“就是,虧得我爹還說新來的夫子學富五車,通古博今,沒想到……”坐在韶峰後座的少年跟着附和,“哎,齊少,你不是也不待見他的麽,怎麽……”

話沒說完就被沒好氣地打斷:“閉嘴!老子他娘的煩着呢!”

齊威黑着一張臉,狠狠瞪着前面優雅地收拾東西的人,一雙桃花眼兒裏幾乎要噴出火來。

“喂,小戬,你又怎麽惹到那只炸毛刺猬了?”楊駿笑眯眯地幫着自家小弟将書簡卷好,眼角餘光正巧瞥見身後的噴火龍。

楊戬只是搖頭,輕抿的唇角卻微微揚起了道弧——自家兄長還真是打了個好比喻。

“咱們走吧。”他拿起收拾妥當的書簡,擡腳往門外走,剛到門口,身後忽然傳來了齊威的叫聲。

“喂,還你的東西!”

勁風擦着衣角卷過,晶瑩的光芒倏地一閃。

楊戬側身斜手輕抄,穩穩當當接住了抛過來的什物——圓潤晶亮,入手細膩溫軟,垂眼看去,卻是一枚精致小巧的如意玉墜。

很熟悉的樣子。

他一怔,這才想起上輩子好像在跟齊威打架的時候弄丢了枚玉墜。

難道就是這個?。

他抿抿唇,轉身看向齊威——入目正是那張妖豔如女人的臉。

“物歸原主。”

齊威哼了聲,趾高氣昂地甩甩袖子走出大門:身後是與他寸步不離的好友韶峰。

“咦,這不是去年我剛送你的麽?怎麽在齊威那裏?”

楊駿眼尖地瞧見了他手中的玉墜,俊臉頓時一黑,“你弄丢了?!”

“不……不是。”楊戬有點心虛,低垂下眼輕輕搖頭,“只是之前跟齊威打架的時候沒注意到……”

話沒說完,手心卻突然一空,玉墜竟在轉眼之間就落進了楊駿手裏。

“哥?你……”做什麽?

涼涼的溫度從頸項處傳來,楊戬不由怔了怔,擡眼看着眼前高了他半頭的人,有些回不過神。

“喏,這樣就掉不了了。”

楊駿小心地将玉墜重新挂到自家小弟脖子上,溫溫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好聽悅耳。

楊戬呆呆地擡手摸了摸貼在脖子上的玉墜,怔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

“好了,咱們也該回去了。”楊駿聞言笑眯眯地上前拉起他,并肩往回家的方向走。

“你們等等!”

忽然,儒雅熟悉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兩人正欲疾走的腳步猛地停頓了下來。

馮祺一身藏青色麻布長衫靜靜地站在私塾門口的那棵大榕樹底下,泛黃的枝葉被拂過的秋風吹落,飄飄蕩蕩地籠罩下來,愈發顯得儒雅俊秀起來。

見到兩人聞言停住腳,他立刻疾步趕了上來:“你們等等,我有東西帶給你們。”

東西?

楊戬暗暗皺眉,跟着兄長站在山道的岔路口,淺眯起眼不着痕跡地打量着有些氣喘籲籲的人。

“夫子?”楊駿疑惑地眨眨眼,沖馮祺禮貌地施禮:“不知夫子……”

馮祺似乎有些着急,還沒等他說完就擺擺手打斷了,伸手從袖中取出間小巧玲珑的挂飾。

交叉的十字造型,中間鑲嵌一顆晶瑩剔透的藍寶石,下方彎起,如同撇開的小尾巴,微微勾翹着——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楊戬一震,臉色倏地發白。

不可能!這個人……這個人……那種熟悉的,危險的氣息,久違了的屬于天庭的氣息……

“剛才我看到你們身上帶了個跟這個質地很相似的吊墜是不是?”馮祺笑得溫文無害。

“哎?你是說這個?”楊駿一怔,指着他親手挂在楊戬脖子上的玉墜,笑道:“這是去年親戚送的,正巧碰上小戬生日,就當做禮物送給他了。”

“親戚?”馮祺突然臉色一變:“什麽親戚?”

“哦,就是……”

話沒說完,忽聞一道清清冷冷的嗓音插了進來:“只是個遠方表親罷了。”

楊戬面無表情地看着站在眼前的人,神色清淡冷冽,平靜靜靜地看不出什麽情緒,只唇角稍稍勾起,露出抹好看的微笑——廣袖下的手卻緊攥地幾乎掐出血來。

“夫子問這些做什麽?”

玄墨色的衣衫被拂過的秋風吹得獵獵輕響,微卷的發絲迎風飄散,面如玉,顏如琢,襯着身後山巒似畫,風華絕代。

馮祺一滞,似乎沒料到會被這樣反問,神色微僵,半天才道了句:“只是問問罷了,先前家裏丢了個與這個很相似的挂飾,看到你們身上這個很像丢掉的那個,一時想起來了。”

很像丢掉的那個?

楊戬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目光落到馮祺身上,心卻砰砰砰跳得愈發厲害——

這已經是最糟糕的情況了吧?

這個人……這個人……

他整整面對了八百年的人,陽奉陰違地,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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