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鑽了牛角尖一般,對此置之不聞。
楊駿知道是他矯情過分了。
既然楊戬在有意地暗示他自己并不介意那日的言語,他就該順着這個臺階與自家小弟重歸于好——那不過就是一句不知情下的無知戲語罷了,是男人就不該這般斤斤計較。
然而,每每想起那時突露的荒唐念頭,他卻又怎麽也不能釋懷,隐隐約約覺得,那裏面除了羞愧驚訝之外,還帶着別的什麽情緒,仿佛那念頭不是一時糊塗才冒出來的,倒像是日積月累心之所向一般。
他為此心驚不已,一邊暗罵自己混賬荒唐,一邊又疑惑究竟為何會産生這種匪夷所思的念頭,思前想後,只覺得是因為自小到大兩人黏在一起的時間太多,同進同出,同吃同住,才難免會讓他産生這樣那樣光怪陸離的想法,也許減少一點不必要的接觸自然就會好了。
不過,令他沒想到的是,随着時間的推移,這種匪夷所思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愈發強烈起來,弄得他心驚肉跳惶恐不安,不得不想着法兒地開始躲避起楊戬——先是找借口錯開兩人共同的修煉時間,緊接着是吃飯時盡量離楊戬遠遠的,到最後竟然連去私塾都要一個前腳一個後腳地分開出門。
他也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為什麽一句無心之語和一個荒謬之極的念頭會讓他這麽在意,甚至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不敢深思,卻又忍不住去琢磨,就像走進了一個怪圈,明明知道不應該,卻偏偏控制不住。
然,也正因如此,這件原本比芝麻大不了多少的事,竟然吸引了楊天佑的注意。
一個多月後,槐花飄香五月天。
這日,楊天佑以下棋為由将當事人之一的小兒子叫進了自己的書房。
“二郎,你跟你大哥是不是鬧別扭了?”楊天佑看着眼前的人輕捏着棋子漫不經心似地瞥棋盤,習慣性地摸了摸下巴。
楊戬捏着黑棋在指縫間來來回回穿梭,遲遲不落,聽到這話,才“啪嗒”一聲輕敲在棋盤上:“父親何出此言?”
“你們倆以前不是一直同進同出同吃同住麽?這些天倒是連話都不說幾句了。”
楊天佑摸着下巴看棋盤,搭在白子棋盒上的手指捏起來又放下,放下再捏起,如此來來回回,敲得草盒子裏的棋子“啪嗒啪嗒”地輕響。
楊戬沒說話,十指交叉撐着下巴,看着桌上擺得齊整的棋盤,直到楊天佑落下一子,才清清淡淡地應聲道:“爹爹多慮了,我與大哥好得很。”
——除了自家大哥莫名其妙地躲避他,其餘的都很好。
他暗暗嘆了口氣,神色中淺淺地流露出幾分無奈,只是句不知情的戲語罷了,他雖沒明說,但卻真的沒放在心上,不知楊駿為何還能介意這麽久。
就在這時,緊閉的房門忽然吱呀一聲從外推開,熟悉的聲音先于來人傳了過來:“爹,你找我?”
“是啊。”楊天佑應了聲,斜目瞄了眼捏着棋子的小兒子,見他面色淡然,甚至還淺淺地帶着幾分笑,不由暗覺奇怪——難道真的是他多心了?略帶疑惑地朝剛剛進來的人瞧過去,這點對自己直覺的懷疑又頓時消散殆盡。
楊駿根本就沒料到會在這裏見到楊戬,頓時吓了一跳,只道是楊天佑知道了些什麽,心中又驚又慌又羞愧,竟愣愣地半天沒說出話來。
楊天佑見他面色不定神情猶疑,忍不住暗暗驚奇,同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這掩飾的功夫還真不是大相徑庭。
“怎麽,見到二郎在這兒,你不高興?”他棄了棋,淡淡問道。
楊駿驀地回神,連忙擺手否認:“怎、怎麽會?只、只是因為打擾了爹爹對弈,有點擔心爹會生氣罷了。”
“是麽?”楊天佑似笑非笑地挑挑眉,一邊示意坐在棋盤對面的楊戬騰出半邊空來,一邊對楊駿招手道:“那邊坐,爹有話問你。”
“不、不用了,我、我站在這裏就成。爹有什麽話,還、還是直接問吧。”楊駿看着眼前的父子倆同樣深沉如水的神色,愈發覺得尴尬不安,在原地挪了挪腳,并不坐過去。
“你跟小戬鬧別扭了?”楊天佑見他如此,更加堅定了心中的猜想。
楊駿一滞,連連擺手:“沒、沒有。怎,怎麽會呢?”
“那你們這兩天怎麽都跟換了個人似的,一句多出來的話都不說?”楊天佑自然看到了他的動作,愈發不相信起來,“你倆以前不是連吃飯睡覺都要一起的麽?”
“那、那是……”可惜楊駿只說了這幾個字就被楊戬清清淡淡地攬過話頭去:“那都是我年紀小不懂事天天纏着大哥罷了。”
然而,聽到這句解圍的話,楊駿非但沒像以前那樣松一口氣,反而升起股煩悶來——敢情自小到大就願意與自己黏在一處,任他照顧任他寵溺,也只不過是因為年少不懂事?那麽現在長大了,所以就任由着自己與他分開了?虧得自己還想好好照顧他寵着他,一輩子都陪在他身邊,不讓他受半點委屈!
他暗暗惱怒,竟然沒察覺心底湧上來的意味不明的酸澀感,待得他猛地驚醒心中所思,又頓時寒毛直豎,冷汗浃背——他這是怎麽了?!莫非真是瘋了不成?!
他驚得臉色泛白,幾乎忘了掩飾,直到肩頭猛地被人一拍才恍然回神,擡眼瞧見楊戬略帶狐疑的神色,又忍不住暗罵自己大意。
楊天佑不動聲色地看着眼前氣氛不太對頭的兩個兒子,目光落到神色僵硬的楊駿身上,問道:“你怎麽了?剛才在想什麽?是不是有事瞞着爹?”
“沒、沒什麽,孩兒只是覺得……覺得小戬說的對。”他暗自深吸幾口氣,小心地收斂好差點暴露的情緒,勉強笑了笑,說道:“先前是我們不懂事,現在年紀大了,知道有些事還是應該分開做的,所以就商議了一下,該分開的時候就分開吧。大概爹爹只是還不習慣,故而才誤以為我們鬧別扭了。”
是這樣?
楊天佑不太相信——楊駿的反應似乎有點奇怪,但哪裏奇怪卻又說不上來,只隐隐約約透着尴尬,像是有意地在隐瞞什麽。
他暗暗蹙眉,卻沒将懷疑表露,只說道:“這就好,爹還以為你們真是鬧了什麽解不開的別扭呢,原來是這個緣故。”微微停頓,又對着楊駿提點一句:“你是哥哥,雖然對弟弟好是應該的,但也要注意個度,寵過頭可就不好了,而且,你們現在都大了,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心裏也該有個譜。”
楊駿又是一驚,半晌才應聲道:“……爹爹教訓的是,孩兒記住了。”
話音剛落,門口忽然傳來了“嗒嗒嗒嗒”地敲門聲,緊接着清澈像黃莺似的好聽嗓音隔着門板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了進來——
“老爺,府外來了個姑娘,自稱是夫人的親戚,說有要事求見。”
第一卷 39局勢不是你想控想控就能控(上)【小修】
母親的親戚?
楊戬忍不住暗暗皺眉——能跟瑤姬扯上親戚關系的,就只有天庭,而現在瑤姬尚在淩霄未歸,此刻找上門來,莫非是……
楊駿聞言也是一怔,下意識地瞥了楊戬一眼,先前的別扭不安倒是一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沖淡了。
“進來說話。”楊天佑眉目緊擰,右手握拳輕抵着下巴,半晌才揮揮袖子,揚聲叫翠兒進門——瑤姬的親戚,除了玉帝,估計就是與天庭有關的人了,極有可能就是瑤池的人,如果是這樣,那便不好貿然出去相見。
房門應聲而開,走進門的是個纖巧漂亮的姑娘。
一身翠綠羅衫,腰間一條白色腰帶緊緊紮住了衫子下擺,襯着那條同色的馬褲,整個人都顯得幹淨利落,尤其束在頭上的簡單的流雲發髻,就像點活蛟龍的精筆似的,活潑潑好似要動起來一般——果然人如其名,就這麽走進屋來,就仿佛把春天一道兒給帶了進來。
“你剛才說來的是什麽人?”楊天佑一顆一顆地将棋盤上的白子撿回裝着白棋的草盒子,見翠兒進門,便問了句。
“回老爺的話,方才府門外頭來了姑娘,自稱是夫人的侄女,說有緊急的重要事情與夫人商議。”
侄女?
楊戬心下一動,上輩子的記憶就像倒映在水中的影像似的,漸漸清晰起來——他記得事發當日曾在街上碰到了下凡報信的七公主……難道會是她?
“是個什麽樣的姑娘?”心中驀地有點急切,他忍不住插言問道。
翠兒似乎沒料到他會插言,聽到這話微微一愣,頓了半晌才稽首答道:“回二公子的話,是個穿着紫衫的姑娘,服飾十分華麗,人也長得漂亮,就像……嗯,天上的仙女兒似的。”
“那她有沒有說她的名字?”
——如果他猜的沒錯,這個人就是上輩子前來通風報信的七公主,天羽。
“這倒沒有,不過,她說她姓張。”
翠兒奇怪地看了楊戬一眼,忍不住暗暗思忖,這二公子在家裏是出了名的少言寡語清冷淡漠,從來沒見他緊張過什麽,今兒居然對一個忽然來訪的漂亮姑娘問東問西,緊張成這幅模樣,莫不是他心儀的哪家大小姐?但……人家找的是楊夫人啊!
“姓張?”楊駿反問道:“她有沒有說找我娘什麽事?”
翠兒搖搖頭,沒說話。
“那你們沒有告訴她,夫人不在家麽?”
楊天佑暗暗皺眉——看起來十有□是瑤池的人了,不知來此的目的是什麽。
“楊總管倒是說了,不過那個姑娘好像不相信,直嚷嚷什麽要是再見不到人,就要出大事了,楊總管沒辦法,只好讓奴婢進來通報。”
楊戬聞言一驚:“她現在人在何處?”
——出大事……莫不是……
他幾乎站立不穩,好在及時扶住了身邊的桌子,才沒被看出端倪,只是臉上剎那間血色褪盡。
翠兒更是感到奇怪——二公子向來冷清持重,這麽多年都沒見過他如此失态,真不知這位張姓姑娘究竟是什麽人,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
她暗暗腹诽,嘴上卻麻利地應聲道:“楊總管已經吩咐将人帶至前廳。”
話剛說完,就見楊戬大步流星地要朝屋外走,但只堪堪走到門邊,就被楊天佑冷聲止住了:“你要去哪兒?”
楊戬猛地一震,因為太過憂心而失措的思緒剎那間清醒過來——這輩子與前世并不相同,算算日子,就是離上輩子正經的事發之日還有半月有餘,更遑論他為防萬一還曾與玉帝定了個兩年之約,即便來人真的是七公主,也未嘗就是那件事。
現在還不能讓父親知道他已經知曉真相的事情。
他暗暗深吸口氣,轉身重新走回來,沖楊天佑歉意一笑:“孩兒魯莽,只是有點好奇母親的侄女會是什麽樣人,十分想去看看罷了。”
“是麽?”楊天佑狐疑地看他一眼,卻見他神色已然恢複平靜,淡淡的再看不出心思。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半晌才拂袖起身,吩咐道:“既然如此,翠兒,你就先帶我去看看。你們兩個,”對仍然站在一邊的楊駿囑咐道:“安安穩穩地給為父在這兒等着,千萬不準到處亂跑!”
說着便推門離開了房屋,只留下兩兄弟看着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暗自思忖。
楊戬暗暗搖頭,扭臉卻正巧對上自家兄長看過來的目光。
但見他眨眼間又流露出幾分別扭來,楊戬忍不住輕輕皺眉,良久才抿着嘴唇輕輕道了句:“我不知道你究竟在計較什麽,但……那天的話我從來沒放在心上,不知者無罪,你實在沒必要為了一句話躲着我。”
他微微頓了頓,續道:“而且,現在也不是賭氣鬧別扭的時候,如果我猜的沒錯,來人可能是那邊的人,會不會有什麽變故也未可知。”
“其實我……”
楊駿暗暗咬唇,半晌才嘆氣道:“罷了,你不介意就好。”停頓片刻,又緊接着轉移了話題:“既然你已經猜到來人可能是瑤池的人,那可有猜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即使是他心中仍然為莫名的情緒煩躁,卻不能因此而影響到正事。
楊戬搖搖頭,透過窗棂看着院中漸行漸遠的背影,眉眼低垂,任誰也看不清其中的波瀾。隔了半天,他才輕輕回答道:“縱然我心中有計較,但也不知是也不是,不若我們也跟随爹爹去前廳看看罷。”
“這……”楊駿有些猶豫,雖然他不知楊天佑因何不準他二人離開,但貿然前去正廳萬一妨礙了重要事務,總是說不過去。
“我知道你擔心什麽。放心,如果不是我預料的那樣,我們就悄悄地回來,不讓爹爹發現。而如果不出我的預料,那我們就可以見機行事。”
明明滅滅的日光透過四下大開的門窗透進來,照着天羽一身紫金羅衫,仿佛鍍了層金光,投射在地面的影子被拉得老長。
她緊張地來回踱步,秀眉輕鎖,眸露焦急,乍然瞧見門外匆匆趕來的身影,連忙娉婷下拜:“天羽見過姑父。”
語音清澈如黃莺啼谷,泠泠然悅耳像山中最甘冽的清泉。
“你怎麽來了?”楊天佑乍見來人微微有些驚訝,接着卻忍不住暗自苦笑——沒想到,前來拜訪的人居然會是她。
揚聲吩咐小厮備茶,他一邊請天羽入座,一邊取了倒扣在桌上的茶杯分給她:“你姑姑前些日子還跟我叨念,天羽你怎麽這麽久都不來看她,沒想到你姑姑前腳剛出門辦事,你這後腳就跟着來了。”
“這麽說,姑姑真的不在府中?”天羽伸手接過他遞來的空杯子,随意地放在手邊,“她去哪裏了?”
如果瑤姬不在,那誰來保護這些人逃脫天庭的追捕?
——她不由暗暗皺了皺眉,眼眸中隐隐染上了幾分焦急與慌亂。
“別着急。”楊天佑擡手将小厮端上來的茶給她斟滿,“有什麽事,慢慢說。”
翠綠的茶葉混合着水流從茶壺口緩緩流出,仿佛遇到洪流的小舟,被緊接着流淌而來的茶水攪得上下翻滾,活像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熱氣打旋兒。
他暗暗嘆氣,見天羽神色慌亂,心焦難耐,忍不住嘎了嘎嘴唇,開口安慰道,“來,喝杯茶壓壓驚。”
“現在沒功夫喝茶了。”天羽眉梢緊蹙,接過他遞來的茶盞,随手擱在桌子上。
一雙晶亮的眼如同後院兒裏融開的春水,波光粼粼裏帶着幾分焦灼,她定定地看着楊天佑,幾乎哭出淚來:“姑姑……姑姑和你的事母後……母後已經知道了,我……我今兒早朝之前路過母後寝宮的門口,就……就聽母後……聽母後對我大哥下了死命令,說……說今日早朝之後,就要……就要發兵來此,圍剿楊家滿門!”
第一卷 40局勢不是你想控想控就能控(下)
“叮當”脆響,盛滿熱茶的杯盞瞬間跌落,水花四濺,細細的水流沿着地磚的縫隙緩緩暈染開去,仿佛滴在宣紙上的墨點,沿着紋路擴散,暈開淺淺的痕跡。
“你,你說什麽?天,天庭這,這就要發兵?”
——怎麽會這麽快……前些日子不是還說有一年多的時間的麽?
楊天佑緊緊地盯着被茶水燙紅的指尖,讀書人的手指仿佛浸染了墨香,如今只是不停地顫抖着,即使他深吸了無數口氣,也仍然無法完全平靜。
——即便他早在愛上瑤姬的那一刻就已預料到了會有這一天,但真正面對,那種擔憂、驚異、苦悶……就像打翻了人生百味。
他緊緊抓着椅子扶手,像是要在紫檀木質的椅子上留下痕跡似的,死死掐着,幾乎掐出血來。半晌,他才緩緩吐出口氣,臉色卻仍然蒼白得沒有半分血色。
天羽擔憂地看着他的情緒一點點地變化,直到他平靜下來,才示意退到屋門口的小厮上前将地上撒了的茶盞收拾幹淨,說道:“姑父你也先不用慌不用着急,雖然我是急急忙忙地來通知你們的,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早朝是從卯時開始,至辰時才結束,咱們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呢。”
楊天佑聞言一震:“真的?”
“嗯,據我所知,姑姑思凡這件事在早朝才會公開。”微微停頓,“雖然具體情況怎麽樣,我也不清楚,但聽在母親近前伺候的青鸾姐姐說,其實姑姑思凡的事,早在半個多月前就已經被母後知道了,而過了這麽久都不曾發兵,一直都是父皇在壓着。如果父皇還能夠再拖延一下,指不定還會多出幾日時間。”
楊天佑沒說話,眉梢緊蹙,看着小厮彎腰一點一點地把摔碎的茶盞收拾起來,只覺得适才被燙到的手指愈發疼了起來。
“不過,話雖如此,但如今姑姑不在,你還是趕緊讓他們都收拾收拾,能走有多遠走多遠吧!”天羽暗暗嘆氣,看着穩穩當當坐在椅子上的人:“這一個多月的時間,你們盡可能地走遠一些,越遠,天庭要想重新找到你們,就越得費一番功夫。”
“公主此言差矣。”
話音未落,門口忽然傳來道清冷澄澈的嗓音,比天界最冷徹的天河之水都要凜冽幾分。
“俗話說,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即便今次我們逃脫了,那下次呢?這次還有公主前來通風報信,下次又有哪個回來提前報信,讓我們僥幸逃脫?”
天羽聞言一滞,扭頭朝敞開的大門望去——
一道影子逆光而來,只一身玄墨色長襟斜開錦緞長衫,手執墨扇,容顏如玉,清冷中隐約帶了幾分說不清明的凜冽疏離。
“二郎?你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楊天佑乍聞此聲,頓時陰沉了臉,豁地撐着桌子站起身來:“趕緊給我回後院去!這裏沒你們什麽事。”
“怎麽沒我們的事?”楊駿眉眼彎彎笑得好看:“爹,你先別生氣,不聽你的話跑出來是我們不對。不過,事到如今,我們也不瞞着你,娘的事我與小戬其實早就知道了。”
“什,什麽?”楊天佑一怔,豁地瞪圓了眼:“你們……”都知道了?
——怎麽會?瑤姬從來沒跟他提過這兩個孩子已經知曉真相的事。
楊戬抿着嘴,垂眼看着手中玄墨色的折扇,銀色的大字龍飛鳳舞,就像三首蛟頭上帶着的銀冠,張狂霸道,跟他的人似的。
“不瞞父親,孩兒一早便已知道母親是天庭的長公主,不僅如此,孩兒還曾私下與玉……咳,與舅舅達成過協議,将繼承自母親的法力一并解開了。”
“你,你們?!”楊天佑聞言頓時驚怒交加,圓睜着眼狠狠瞪着眼前低眉順眼兒的小兒子,看着他那身染了墨似的長衫子被門口溜進來的風吹得幽幽飄蕩,嘎了嘎嘴唇老半天都沒說出話來,簡直要一口血嘔死在喉嚨裏。
天羽卻是又驚又喜,連那張原本愁容密布的臉都漾出幾分愉悅來:“此言當真?”
——如果他們都擁有自保的能力,即使瑤姬不在,逃出去的可能性也會大大提升。
楊戬沒回答,只輕輕點了點頭。
“胡鬧!你們簡直就是……”楊天佑氣得說不出話,哆嗦着手指頭幾乎背過氣去。
“爹,你先消消氣。”楊駿眼瞅着自家老爹臉色越來越黑,連忙乖兒子狀上前奉茶,“雖然我們瞞着爹娘是不對,但這件事我們很早就有打算。”斜挑着眉眼沖楊戬努努嘴,“小戬,趕緊把你的計劃說出來給爹和表姐聽聽。”
“你們早有計劃?”天羽更是驚奇,忍不住上下打量了眼前這個與她并肩高矮的小表弟。
“不錯。”
“什麽計劃?”
“此事尚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此話怎講?”
楊戬聞言輕笑:“敢問公主,此次奉命前來剿滅我楊家的,可是玉帝長子,大金烏?”
“是啊,怎麽?”天羽奇怪地看他一眼,“你可知道,現今的天庭之中,數得着的将領,我大哥算一個,若是他親自領兵,只怕比他人帶兵更加難以對付。”
楊戬卻不甚在意似的,仍是勾着嘴角笑:“那麽,再問公主,除了大金烏,可還有副将?”
“……有。”天羽猶豫地點點頭,半晌,才輕輕嘆了口氣:“其實,現今天庭局勢較為複雜,父皇母後其實各自都有他們的勢力。我大哥這次領的是母後的懿旨,父皇那邊少不得也要派一位副将。”
“這就是了。”楊戬了然地點點頭,見自家父親臉色稍霁,似是在仔細聽他們的對話,這才暗暗松了口氣,笑道:“不知公主可知道,這位副将可能會是哪一位?”
“這……說起來,父皇的心腹幹将,除了我的十個哥哥,再就是卷簾天将和統帥天河兵馬的天蓬元帥了。這次我大哥他們是站在母後一邊,所以父皇若要派将領,極有可能是他們兩位中的一個。”
——果然如此!他可沒忘記,上輩子多虧了與大金烏同來的天蓬元帥,他與楊婵才白白撿了一條命。
“可是……這又有什麽關系?”
天羽越聽越糊塗,越聽越新奇,而讓她倍感驚訝的除了楊戬此時此刻展露的冷冽氣質,還有他對天庭事務的了解——簡直連她這個天庭的公主都要自愧不如。
楊戬聞言只是笑,輕抿的唇角幽幽彎起小小的弧:“公主既然知道玉帝是有心幫我們的,那麽他派來的這位将領,極有可能……就是個助力!”
話音落下,天羽頓時恍然——如果真是這樣,他們就可以借機逃脫,或許就此撿回一條命也說不定。只是……
“可是,萬一父皇派來的人幫不了忙怎麽辦?那你們豈不是只剩了死路一條?”
“這就是小戬為什麽說要從長計議的原因啊。”楊駿聞言忽然笑眯眯地接口:“其實,小戬的意思呢,是要咱們兵分兩路,爹帶着三妹先走,能走多遠走多遠,而我跟小戬留下……”
話沒說完,就被楊天佑皺着眉打斷了:“這叫什麽話,要逃也是一起逃,爹怎麽可能舍了你們獨自離開?!”
更何況,這禍本來就是他惹下的,當初答應與瑤姬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會有這麽一天。
“爹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楊駿眼見自家老爹臉色鐵青,心知是撸着了他的倒毛,連忙開口安撫道:“我們知道您是舍不得我們冒險,可是您好好想想,我與小戬現在都不是普通的凡人,身上有法力,會法術,如果碰到天兵天将,怎麽說也能拖上些時日……”
見楊天佑眉目倒豎,又欲插言,他急忙接着說道,“而且,如果發現情況不妙,我們要從他們手底下逃走也相對容易。而如果咱們一起逃走,先不說拖延不了他們找人的時間,單就說,我們既要跟他們打,又要護着爹和三妹,很吃虧的!”
楊駿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家父親的臉色,只見那張清俊如玉的臉深沉似水,竟是半點緩和的跡象都沒有,頓時有些心急,正想再開口勸說幾句,卻被天羽打斷了。
“可是,如果他們也兵分幾路怎麽辦?姑父和小表妹都手無縛雞之力,逃走途中被他們碰上,也只有死路一條。”
——這方法雖然聽着可行,但也不是完全之策,只怕……
楊戬聞言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按照我的本意,是想讓大哥跟父親還有三妹一道逃走。如此一來,既可以護衛爹和三妹的性命安全,又可以拖住天兵的主要兵力,為父親他們的逃脫贏得更多的時間。”
第一卷 41追捕不是你不追不追就不追
盡管楊天佑和楊駿再□對,逃脫之策最終還是按照楊戬的說法定了下來,兩人第二日便啓程離開楊府,前去蜀州灌江口躲避[注1]。與之同行的,還有小竹妖。
半個月後,楊府。
有道是人間四月芳菲盡,如今已是五月時節,楊府後院東北角的那片桃花林子早已零零散散地落了一地紅绡,只枝繁葉茂的桃樹林隐隐約約還浸染着前些日子裏的花香。
柳枝輕垂,後院池塘邊的□仿佛随着微微蕩漾的波痕飄散了開去,翠綠的枝葉正茂盛地伸展着,竟生生遮蔽了一方日月。
楊戬斜倚着竹木躺椅懶懶地斜躺在水榭亭中,細長的手指輕輕撚着竹片兒穿成的書簡,身上蓋了件毛絨的鵝黃披風,瞧見天羽端着果子走過來,便棄了書簡,撐身坐了起來。
“這是今兒我上街新買的果子,新鮮着呢。”天羽順手把果盤擱在椅子邊兒的石桌上,擡眼瞧見楊戬正半撐起胳膊斜靠着椅子背,鵝黃的披風滑落在地,露出了裏面那件素白的錦緞衫子。
因着天氣轉暖,楊戬把身上的衣衫解開了大半,故而這件錦緞衫子也是半敞着,有些淩亂。楊戬先是一怔,接着大窘,連忙伸手去撈那件滑落到地的披風,如玉的臉紅透了耳根。
天羽瞧着他手足無措的表情,一點點的紅暈在那張精致好看的臉上暈染開,仿佛美玉擱在大紅的綢緞上,忍不住抿嘴兒笑起來:“世人都道天仙美,若是有人瞧見眼前這副美景兒,只怕是月宮裏那位廣寒仙子都要讓位了罷。”
話音落下,楊戬面色愈加羞赧,眉眼間卻淡淡地染了幾分氣惱。他迅速收拾好淩亂的錦緞衫子,拉起鵝黃披風系在身上,斜挑着眉尖冷冷盯了眼言笑晏晏的人:“公主倒真是有閑情逸致。”
“哎,都說了多少次了,我是你表姐,不要總是公主公主地叫,真不可愛。”天羽倒是不着惱,仍是笑眯眯地把果子盤推到他面前,轉開話題道:“對了,你昨兒是不是收到他們傳來的信了?他們可都平安?”
離天庭發兵的日子越來越近,楊戬雖然表面上仍然與往常沒什麽兩樣,日子也如先前一般平平淡淡,但她心裏清楚,現在越是平靜,來日的波濤也會越兇猛。
“一切尚且平安無虞。”楊戬聞聲點點頭,剝開一枚荔枝細細地咬着吃。
甘甜的汁水順着舌尖滑入腹中,果然清涼爽口。
天羽聽他聲音微顯沉悶,心知定是挂念親人安危,一時也沉默下來,想起瑤姬至今未歸,不由心下惴惴,半晌才終是問道:“姑姑究竟出門做什麽事去了?怎麽這麽久還沒回來?”
楊戬聞言沒說話,剝着新鮮荔枝的手卻微微頓了頓,隔了半天,才輕輕嘆了口氣:“母親原是去天庭弄清楚我身上的法力究竟是如何解開的……”
話音未落,就見池塘旁彎彎曲曲的鵝卵石小路上匆匆忙忙趕來個熟悉的身影。
翠兒快步疾行,衣袂被耳畔刮過的風嘩啦啦吹得直響,遠遠看見坐在水榭亭中觀景的兩人,連忙邊招手邊揚聲禀報:“二公子,表、表小姐,大,大事不好了!你,你們快出、出門看看吧!”
尾音剛落,原本晴朗的天空驟然飄過一層陰雲,冷風乍起,如鏡的水面剎那間漾起層層波痕。
“這是……”天羽臉色煞白,哆嗦着手指朝西北的天空一指。
滾滾黑雲如同翻滾的海浪,伴着轟隆隆的雷聲一層一層地翻湧上來,仿佛被濃墨潑染了一般,陰風陣陣,懸挂在水榭亭四角的走馬燈被卷起的冷風吹得四下搖擺,撞擊着檐角,發出“啪啪”的聲響。
池塘中央新移栽的白蓮折斷成兩半,漂浮在水面的新長出來的荷葉被風切割得像破敗的棉絮,零零星星地散落在水面,随着漸漸洶湧起來的水波上下起伏。
風中隐隐夾雜着千軍萬馬奔騰而過的轟鳴。
楊戬仍是穩穩地斜躺在竹椅上,剝着荔枝的手指白瑩瑩地彷如美玉,襯着妖豔如血的荔枝殼,愈發顯得瘦削卻骨感有力。
鵝黃的披風被愈發凜冽起來的狂風吹得嘩啦啦輕響,錦緞衫子随風翻飛。他斜挑着眉尖靜靜地向天羽所指的方向瞥了眼,又平平淡淡地垂下眼來。
風停雲散,幾乎同時,整個水榭亭已被近百個銀甲銀铠手執長矛的天兵團團圍住。
離水榭幾十步遠的小院中央,一人赤發金甲,手拿金輪,眉目俊朗中帶着肅殺,身形修長而健碩,正是王母欽點大将大金烏。
他冷冷掃視一眼緩緩站起身來的人,暗暗皺眉:“怎麽只有你們兩個?其他人呢?”
楊戬面無表情地從躺椅上站起身,純黑的靴子踩着青石板鋪成的地面,發出“啪嗒啪嗒”地輕響。他一步一步緩緩走出水榭亭,直到離大金烏不過數十步才停下。
“走了。”
平平靜靜的嗓音聽不出任何懼意,淡淡地透着幾分清冷疏離,就像間或拂過的風,沾染了幾分池塘特有的馨香。
大金烏懷疑地看着他,眉梢擰得更深,招手叫過身後的天兵:“給我搜!”
“我看誰敢?!”天羽見狀連忙跟着出了水榭亭,攔住想要搜查的天兵。
大金烏面色陰沉地瞥她一眼,根本不為所動:“我奉玉帝聖旨剿滅楊家滿門,除瑤姬之外,其餘衆人皆就地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