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20)

金烏将這少年擊殺真是太正确了。

“你若死了他自會得救。”楊戬的聲音雖然很淡卻隐隐透着決絕。

三首蛟乃萬年神蛟所化的兵器,弑神殺仙自不在話下,就算王母有法器護體,他法力不足,也有六成把握可以重傷于她。

“是麽?”王母幽幽看了看他,半晌,忽然神色古怪地笑了笑:“那你大可以試試,這一刀砍下去……死的究竟是本宮,還是這個身體的主人。”

話音落下,楊戬不由一怔:“什麽意思?”

王母笑得愈發古怪起來,眼角餘光瞥了眼站在她身邊的‘官差’,那人立刻機靈地解釋道:“娘娘萬金之軀自是不可擅離朝綱,此乃小小的移魂之術。”

“……卑鄙。”楊戬忍不住咬牙輕哼。

他這一刀殺下去就算能将王母的元神重傷,那麽齊威也就死了,神兵入凡體,必然是魂飛魄散的結局,救都沒得救。

“本宮不過是效法他人罷了。”王母輕笑着搖搖頭,停頓片刻,又續道:“如何,你可想好了麽?”

楊戬默默不語,只緩緩撤回了兵刃。細長的手指捏在烏黑的刀柄上,骨節泛白青筋暴起,幾乎要将這神兵攔腰捏斷。

“你若是答應本宮的條件,本宮自然可以放掉這兩個人。”王母薄唇微抿,淡淡地露出幾分計謀即将得逞的笑意,“而且……本宮可以不追究你們兄弟兩人仙凡之子的身份,讓你們進入天庭,如何?”

進入天庭?

楊戬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忍不住“嗤”地哂笑了聲——原來王母打得是這種算盤?倒是與上輩子請他去做什麽司法天神有異曲同工之妙。

他抿了抿嘴唇,幽幽看了眼自家兄長泛白的臉,不由輕輕皺眉,半晌才回答道:“好,我可以答應你,但我另外有一個條件。”

“哦?”王母眉梢一挑,頗感意外,“什麽條件?”

只要能幫她取得天眼,消除瑤姬這個潛在隐患,她倒是不介意與眼前這個少年談談。

“想讓我從我娘手裏騙取天眼可以,但必須等到我們兄弟兩人出師之後。”楊戬靠着桌子邊淡淡瞥了眼窗外,明媚的日光透過窗邊茂密的枝葉灑落下來,投下斑斑駁駁的影子,偶爾有風吹過,頓時沙沙一陣輕響。

王母聞言蹙眉:“這是為何?”

如果答應這個條件,那就意味着她就要放掉手上的人質,一旦放掉楊駿,楊戬必然不會再按她的命令行事,這也是她為什麽要大費周章地設計這麽一出陷阱,甚至親自動手屠殺他人性命,來削弱他們的防範和注意以便趁機劫持楊駿的原因。

“且不說桃山之地是否有重兵把守,按娘娘的意思,我母親既然是被囚禁,少不得會有些陣法封印之類,只靠我們現在的力量和修為,進不進得去都要另說。”楊戬摩挲着桌子的邊緣,因着方才打翻的茶盞,還有細細的水珠從桌角處滴落。

王母表情不變:“既然如此,你自己一人學藝便是。”

“話雖如此,但兩個人的力量總比一個人強。”楊戬似乎早就料到她會這麽說,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見自家大哥嘎了嘎嘴唇似要說什麽,但卻被兵刃死死抵住要害開不了口,不由暗暗擰了擰眉,“而且,我娘對我本就不甚信任,若要成功從她手裏騙出天眼,少不得要我大哥從旁協助。”

“瑤姬不信你?”王母不由一怔。

——這世上哪有母親不相信自己孩子的?

楊戬眼神倏地一暗,沉默地點了點頭。

王母擰眉不語,黑亮犀利的眼眸緊緊盯着他,似乎要從他略顯黯然的表情上看出什麽破綻,足足過了有半盞茶的功夫,她才點頭應道:“好,既然如此,本宮就放你們兄弟兩個一起離開,但是……”

她停頓了下,反手扣住楊駿的腕脈,待他全身癱軟,才放下架在他脖子上的匕首,從桌上取了只茶盞,緩緩倒滿。

淺綠色的水珠滴濺出來,沾到桌面上,圓滾滾的,卻不曾暈開,映着窗棂間投進來的日光,閃閃發亮。

王母伸手從懷中取出個晶瑩剔透的瓷瓶,倒出一顆藥丸,放進茶水之中。片刻,豔紅的顏色頓時融開,整杯茶都染上了相同的顏色。

楊戬微微暈眩了一下,鮮血一般的顏色讓他有一剎那憶起了上輩子那場屠殺。

“喝下去。”語調有些發冷,王母伸手将杯子遞給楊戬,犀利的目光中流露出幾分不容抗拒的冷厲。

只是,話音剛落,就聽玉子不滿地嚷嚷道:“喂,你不要太過分!”

“過分?”王母倏地眯了眯眼,冷冷掃視他一眼。

玉子皺着眉輕哼:“別以為你可以随便欺負人,不就是西王母麽……”

話沒說完就被王母冷冷打斷了:“本宮的事輪不到你來置喙。”

她早就看出玉子法力不強道行不足,對他的話自然不放在心上,只催促楊戬道:“快點。”

玉子被冷落了心中自是有氣,還要再說什麽,卻被楊戬擡手止住了:“我自有分寸。”

——密語傳音。

待确定玉子不再阻攔,他才垂眼靜靜看了看那只杯子。

簡單的樣式,有些粗糙,比三千年後的玉瓷杯盞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許久,他才伸手去接,但還沒等他的手碰到杯子邊緣,就聽耳邊忽然響起道熟悉的聲音:“你該把這杯茶遞給我。”

楊戬驀地輕震,臉色倏地一沉。

“哦?”王母聞聲斜睨了一眼,下意識地縮手。

楊駿臉色蒼白地斜靠在手邊的桌子上,脖子上血跡嫣然,唇邊卻淡淡地帶了幾分冷嘲。

“你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他擡眼瞧了瞧臉色突然生冷的小弟,勾着嘴角勉強笑了笑:“他可不是那種肯為自己打算的人,你這茶給他喝倒不如給我喝。”

“是麽?”王母皺了皺眉,将遞出去的茶盞拿了回來,見楊戬面色略沉,不由相信了幾分,但嘴上卻仍道,“本宮怎麽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楊駿表情不變,但卻因為脖子上新添的傷口笑容多少有些猙獰。他輕喘了口氣,說道:“如果你不想自己的計劃失敗,就把茶給我。他既然肯為了救我答應你的條件,自然也會因為顧及我而按照你的意思去做。”

“呵,這倒有趣。”王母輕笑,瞥了眼神色複雜的楊戬,問道:“你可知道本宮在裏面融了什麽?”

“不知道。”楊駿很幹脆地搖了搖頭,嘎着蒼白的嘴唇笑:“總歸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了。難道是什麽穿腸蝕骨的毒藥?”

“雖然不是毒藥,卻比毒藥更狠。”王母笑得妖冶如花,襯着齊威那張出衆的臉,更增了幾分豔麗。

見楊戬臉色大變,她冷冷勾了勾嘴角——看來這少年說的沒錯,楊戬的确更在乎他,而不是自己。

她不由淺淺地眯了眯眼,察覺楊戬似要開口阻止,不由暗暗冷笑,搶在他說話前将杯盞遞了過去,輕嗤道:“要喝就快些。”

楊駿也不猶豫,伸手接過杯子,一口悶幹。

待楊戬冷聲喝止,便已經晚了。

王母這才滿意地松了手,整理了下衣袖,說道:“如此,本宮便給你們十年的時間,十年之後你們若能将本宮想要的東西帶來,本宮自會将這陰陽蠱的解蠱之法告知,否則……便等毒發而亡吧。”

說完,便領着一衆化身凡人的天兵天将離開了雲泉客棧,只留下楊戬師徒和那個凡人小二。

而這時的楊駿和玉子才知道,那個莽漢居然也是天兵天将所化。

第一卷 67章晉江獨發

五日後,玉泉山。

遠山如黛,氤氲水汽幻化成薄薄的霧霭,籠罩着鏡湖,或濃或淡,如同薄紗,隐隐約約透出零星剪影,是高挑出水的白蓮随風輕搖,偶爾有波痕蕩漾,蓮葉也幽幽飄蕩。

臨近鏡湖,是直聳入雲的陡峭岩峰,如利劍斜劈,零星有松柏從石縫中掙紮出來,細密尖銳的針狀枝葉一簇簇地籠在一起,蒼翠的顏色,浸染了半個崖壁。

楊駿無聲無息地靠近緊鄰着鏡湖的一處石壁,白衣的少年正歪斜在古松之下睡得安穩,通體黝黑的小犬蜷縮在他腳邊,同樣閉着眼睡得舒暢。偶爾有風從湖面上掠過,吹起了熟睡中的少年的發絲。

他不由抿唇笑了笑,緩緩走到熟睡的少年的身邊,俯身将淩亂的發絲輕輕梳理整齊。原本被少年握在手中的書卷散落在一旁,古舊的竹簡上仿佛還沾染着少年指尖的餘溫。

楊駿暗暗嘆了口氣,随手将其撿起收進袖口,又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玄墨色披風替他蓋好,指尖無意間滑過微皺的衣領,帶來一點溫涼。

熟睡的少年似是感覺到了他的動作,小扇般的睫毛微微顫了顫,略帶迷糊地睜開了眼。

“唔。”他低低地呻吟了一聲,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琉璃般的眼瞳中淺淺地帶着幾分初醒的朦胧,本能地低頭看了眼蓋在身上的披風。

“醒了?”楊駿的手下意識地停頓,碰上那雙略帶朦胧的眼眸,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雖然已經是暮春初夏了,但玉泉山不比其他地方,就這樣在這裏睡過去,神仙也會生……”

話沒說完,白衣的少年卻臉色驟然一冷,随手扯下披風從地上站起身來,一語未發扭頭就走。

楊駿不由怔了怔,連忙伸手去拉他的袖擺,幸好這身流雲的月白長袍上的水袖比少年往日裏穿的要略寬大些,被他生生拽住了最後的一點點:“小戬,你聽我說……那天我故意激王母,讓她把茶給我,是因……”

“兄長自己愛吃那些奇怪的東西,與楊戬何幹。”

楊戬冷冷打斷他,月白的長衫迎風吹起,衣袂翻飛如風中舞蹈的蝶,偶爾有發絲貼着臉頰拂過,愈發襯得人冷清淡漠了幾分:“放手。”

楊駿更急:“不是!小戬你聽我解釋,那天是我的錯,但……”

話沒說完,就聽楊戬嗤地冷笑了聲:“兄長能有什麽錯?錯的都是楊戬,是楊戬不自量力,不懂為自己考慮,累得兄長不得不以身犯險。”

“小戬……”

楊駿簡直要欲哭無淚,他那天說的話怎麽就被自家小弟給理解成這樣了?他只是單純地不希望自家小弟受到什麽傷害……

楊戬沒說話,緊緊抿着唇,神色冷然,不着痕跡地瞥了下自己被握住的衣袖,不由皺了皺眉,用力向外扯。

楊駿只覺得手中的那點布料疏忽一緊,指尖輕滑,頓時從縫隙中溜了開去,待他嘎着嘴唇再欲呼喚,月白的人影已經消失不見,只遙遙能看見蒼茫的遠黛上空盤旋萦繞的雲霧。

他暗暗苦笑了聲,俯身撿起被楊戬丢在地上的披風,一屁股坐回先前楊戬睡下的松樹底下,伸手揉了揉還睡得甜美的哮天犬,嘟囔道:”真是,平時不是看着還挺精明的麽,這次怎麽就看不透我是為了他好呢……”

哮天犬被揉得不舒爽,睜開眼嗚嗚汪汪地叫了好幾聲,龇牙咧嘴的模樣引得楊駿輕皺着的眉稍稍舒展了些。他兩手圈着哮天犬的前爪把小家夥從地上拎了起來,左右盯着瞧了瞧:“你也是,不是已經吞了千年虎精的內丹幻化成人了麽?怎麽又變回這模樣了?”

哮天犬還是吚吚嗚嗚地叫,他雖然吃了千年內丹,但到底還是不習慣人的樣子,自從兩天前玉子一時興起教了句變化的咒語,他立刻就嘗試着變回了小黑犬的模樣,而且無論楊戬怎麽勸他都不肯再變回去——人話說起來太麻煩,還是狗話好,既簡單又好懂,只要汪汪兩聲就行。

而現在,他又發現了個變回小黑犬的好處,正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似懂非懂地聽着楊駿說話。

“我這次怕是真的惹到小戬啦,從小到大他都從來沒這麽跟我說過話,連解釋都不聽……”

“可我真的是很擔心他,害怕他受傷害……他心裏想的念的都是別人,根本就從來不考慮他自己,那個叫什麽陰陽蠱的要真給他喝下去,等期限到了他也肯定不會去騙娘的東西來換解法……”

楊駿懊惱地嘆氣,看着哮天犬的狗樣,又擡手揪了揪那兩只尖尖的狗耳朵,疼得哮天犬激靈靈一哆嗦,龇牙咧嘴地叫了幾聲。

“雖然逼他去騙娘的東西很對不起娘,我也覺得自己是個萬惡不赦的不孝子,但起碼他還是好好的,不會哪一天突然毒發受苦。我是寧願自己死了也不想讓他受一丁點兒的委屈,你說他怎麽就想不明白呢……”

他暗暗苦笑了下,摸了摸哮天犬毛絨絨的腦袋,哮天犬立刻應景地又叫了兩聲,好像回答似的。

他忍不住笑起來:“你現在這模樣說的話我可不懂。”微微停頓,又繼續自言自語道:“而且,我還沒能問清楚他那天是怎麽回事呢,就好像變了個人一樣,居然能夠那麽從容不迫地面對王母……還有以前,我一直以為母親的事和法術的事是玉帝舅舅告訴他的,但現在想起來也不太對,他好像在跟舅舅單獨見面之前就不對勁……”

楊駿下意識地微微皺眉,憶起當初家變之前的那些事,想起每當他詢問時楊戬那些奇怪的反應,愈發覺得事情不簡單。

直到感覺到哮天犬的小爪子不安分地在他袖子上扒拉,才猛地回過神來,連忙将小家夥往懷裏抱了抱,說道:“別亂……”

最後一個“動”字還沒說出口,袖口忽然掉下個書簡來,竹簡古舊,上面穿着的繩子破舊不堪,好幾處都磨斷了。

正是他方才從楊戬手邊撿起來的那本。

他不由心念一動,拎着哮天犬的脖子把他放到一邊,伸手将那卷竹簡撿起來,小心地伸展開來。

密密麻麻的字跡映入眼簾,卻不是他熟悉的文字,而更像紛繁複雜的圖案,只偶爾有幾個可以辨認出來,似乎是母親曾在神話中提到的上古文字。

楊駿的眉皺得愈發緊了——小戬剛才真的是在讀這個?他能看明白?

目光掃過一排排陌生的古字,忽然,兩個像極了“陰陽”的圖案闖入眼簾,他不由一怔,心忽然砰砰地跳了幾下。

也許……小戬只是表面上還在生氣,其實心裏還是非常非常在乎他的?

他驀地眼神一亮,愈發仔細地盯着古書尋找起來,到後來,他可以辨認出來的圖案也漸漸多起來,除了“陰陽”,還有“蠱蟲”、“解法”等等字跡。

“我就說嘛,小戬怎麽可能真生我的氣……”

楊駿喃喃地嘟囔一句,抱着破舊的古書傻傻地笑起來,直到哮天犬蹭在腳邊嗚嗚地叫了兩聲,才驀地反應過來,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起身朝楊戬先前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

楊戬拂袖離開,一邊走,一邊控制不住地回想那天的事,對于楊駿擅自做主飲下陰陽蠱,越想越是覺得氣惱。

——這個死腦筋的大哥,還敢說他不懂得替自己想想,他又何時替自己着想了?若是十年之中他依舊沒找到解蠱的辦法怎麽辦?

他狠狠地咬牙,半晌,又搖頭輕輕嘆了口氣,無奈地勾了勾唇角:他怎麽會不知道楊駿是為了他好……

幽幽的清風從身畔的鏡湖吹來,籠罩在玉泉山間的薄霧變淡了些,不遠處的山壁上露出個石門,門楣上的“金霞洞”三個字正幽幽閃着金光。

楊戬快走幾步走到石門口,将手中的折扇輕籠了收進袖擺,正想将之前研讀的那本古書取出來,卻驀地一僵——那卷竹簡不見了?

他不由皺了皺眉。

方才他在那棵古樹下睡了過去,醒來後卻沒尋到那本古卷,難道是落到了自家大哥手裏?

楊戬下意識地抿了抿唇,那本古卷俱都是上古文字編纂,就算落到自家兄長手上恐怕也看不懂,倒也不怕他看穿自己的心思。

“怎麽在外面不進來?”

略顯嘶啞的嗓音隔着石門傳出來,楊戬倏地一震,連忙上前推開走進去:“師父。”

玉子一襲素白的道袍斜靠在右方的雕花小榻上,袅袅的青煙從左手邊的鎏金香爐小鼎中升騰起來,淡淡的香薰味彌漫開來,闊別了的味道。

楊戬不着痕跡地眯了眯眼,聽玉子搖着八角扇幽幽問了句:“可尋到方法了?”便輕輕搖了搖頭:“暫時沒有。”

玉子聞言露出個了然的表情,見他神色稍帶郁郁,寬慰道:“你也莫要心焦,十年的日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你們可以一邊學些法術本領,一邊尋找那陰陽蠱的解法。”

“師父說的是。”楊戬點頭應了聲,見他端起小桌上擱置的寒玉杯盞輕嘆着抿了口,忍不住暗暗抿着嘴笑了笑。

自從回到玉泉山,這玉子的性子倒是變了不少,莫非是玉泉山上聚集的靈氣增強了寄居在身體裏的玉鼎的元神?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就快恢複了?

他不動聲色地蹙了下眉,心中卻一陣期盼——雖是拜了這同體不同魂的玉子為師,但他私心裏還是極其希望玉鼎能夠恢複原來的樣子。所謂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對于上輩子從小就遭遇大變的他來說,玉鼎對他的影響比楊天佑要大得多。

“對了,你昨日不是說有件事想問貧道麽?是什麽事?”

玉子端着茶盞,手指有模有樣地繞着杯子底打轉,只是偶爾失了平衡,便有清淺的茶漬飛濺出來,引得那兩條略顯清淡的眉毛若有若無地皺着。

楊戬只當沒看見他笨拙的模樣,聽到這話立刻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貼身收藏着的吊墜,說道:“是有關我父親的事。他的魂魄被保護在這枚吊墜中已經超過三個月,但卻沒有半點蘇醒或是康複的跡象……”

“嗯?”玉子聞言手指一頓,果然沒來得及收住滑動的杯盞,滿滿一杯清茶頓時灑在了素白的道袍上。他緊緊皺了皺眉,見楊戬似乎要替他收拾,連忙擺手制止道:“先不用管這個,倒是你說的這件事……”

他微微停頓,執起八角扇呼啦啦扇了扇,問道:“你知道是什麽樣的保護陣法麽?令尊的魂魄受到過大的沖撞麽?”

“是類似于還魂陣的一種陣法。”楊戬應道,說到後面這問題臉上卻淡淡地帶了幾分猶豫,半晌才搖頭道:“但父親的魂魄究竟有沒有受到大的沖撞……我不确定。”

“哦?”玉子挑挑眉,“你把那個吊墜給貧道看看。”

楊戬依言遞過去,見他拿着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一會兒對着雲霧缭繞的香爐,一會兒又對着小桌上燃燒着的白燭,等了半天才聽他輕輕嗽了嗽嗓子,表情嚴肅地擠出句話來:“如果貧道剛才沒看錯,令尊應該已經……”

故意停頓片刻,他暗暗笑了笑,見面前的楊戬眉梢不動聲色地蹙了下,這才接着說道:“……已經醒了。”

楊戬一怔,尚未完全反應過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就從玉子的手心裏傳出來了:“你要是再把為父悶在懷裏,恐怕就真要醒不過來了。”

話音落下,楊戬下意識地輕應了聲,待反應過來,才後知後覺地擠出句話來:“父親?”

楊天佑沒立刻回答,只呼呼地喘了幾口氣,半晌才輕嗯了聲。

楊戬眼神一亮,但還沒等他再說話,半開的石門外忽然露出張熟悉的臉來。

第一卷 68章晉江獨發

楊駿抱着書卷站在半開的石門前,正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進去。剛才他憑借着古卷裏幾個辨認不全的圖案隐約猜出了自家小弟的心思,但這會兒卻又忍不住懷疑起來。

萬一猜錯了怎麽辦?萬一小戬是真生氣了怎麽辦?萬一……

他暗暗皺了皺眉,擡腳剛邁出去的半步又縮了回去。

“咦,今兒是怎麽了,一個兩個的都喜歡站門口?”

玉子重新沏好一杯茶,依舊還是古舊的寒玉瓷杯,淡綠色的清茶随着注入的水波微微蕩漾開去,卷攜着小小的茶梗上下起伏。

他淡淡朝出現在門外的身影掃了眼,忍不住皺了皺眉:“難道是怕貧道吃了你們麽?”

楊駿先是一愣,聽到後面這句卻倏地紅了臉,低聲叫了句師父,就抱着書卷走進來,路過楊戬身邊時輕輕拽了拽他的袖擺:“小戬……”

楊戬沒應聲,只冷冷瞧他一眼,随即就轉開了目光。

楊駿頓時有些尴尬,剩下的話就賭在了喉嚨裏——看吧看吧,果然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這哪裏像沒生氣的模樣?

他暗暗苦笑了聲,把手裏的古卷遞還給他:“方才你在那裏睡着了,我怕這書卷丢了就暫時替你收拾起來了。”

楊戬垂眼看了看卷得齊整利落的書卷,伸手去接,抿着唇略顯僵硬地道了句:“煩勞。”

感覺到拿着另一端的手微微一抖,他暗暗嘆了口氣,卻仍是沒多說。

玉子輕捏着茶盞,睜圓了細長俊美的桃花眼,瞧着倆兄弟別扭的模樣,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喲,這是怎麽了?前幾天不是還你侬我侬如膠似漆的麽……”

話沒說完,就被楊戬冷冷一道目光給瞪回去了:“師父有閑心關心這些,倒不如先把眼前這件事情解決。”擡手指了指那只吊墜,“據楊戬所知,家父的魂魄雖然已經醒來,但卻有些虛弱。”

玉子撇嘴暗自嘟囔了句:“啧,真是不可愛。”見楊戬神色略顯嚴肅,連忙嗽了嗽嗓子,說道:“不錯,這陣法雖然類似還魂陣,卻不是還魂陣,只可保護魂魄,卻無法修複魂魄,以令尊的情況,能夠醒過來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

“什麽意思?”楊天佑似乎覺得自己精神不錯,聽到這話有些不解。

“簡單點說,如果不是你的求生欲很強,在魂飛魄散的瞬間激發了潛在的力量,就算有人幫你護住魂魄,也不會這麽快就清醒過來,而現在雖然已經清醒了,但魂魄依舊虛弱,不能在短時間之內還陽。”

楊天佑一怔:“怎麽說?”

玉子眯着眼打量了下晶瑩剔透的吊墜,交叉的十字紋路中央鑲嵌着一顆精致小巧的寶石,其內霧霭環繞,五色的彩霞斑斑駁駁,遮住了其中保護着的魂魄,只隐隐約約能看出略顯高挑的輪廓。

“施用這陣法的人想必應該認識你,或者你也認識他。不得不說,這是個算計人心的高手。”

他勾着嘴角哼了聲,細長的手指輕輕從吊墜表面劃過,仿佛能感知到外界的動靜似的,陣法內淺淡的霧霭幽幽飄蕩了下,驟然間濃密起來。

楊天佑的聲音裹在濃霧裏,聽起來有些飄渺:“……不明白。”

“你不用明白。”玉子忽然眉眼彎彎地笑了笑,如墨的長發披散下來,襯得紮在發髻上的白玉發簪愈發顯得晶瑩剔透起來。他拎着吊墜瞧了瞧:“這陣法雖然只有保護作用,但只要再加點東西就可以修養魂魄了。”

話音落下,兩兄弟頓時齊齊出聲:“此話當真?!”

最後一個字出口,兩人不由扭頭對望了眼,似是忽然反應過來,又齊刷刷地別開了臉。

玉子瞧着好笑,忍不住打趣道:“啧,這會兒又心有靈犀起來了。”見兩人神色均略顯尴尬,他幾乎要抱着肚子笑起來,臉上肌肉幾乎僵成了團,過了好久才緩和過來,繼續又道:“貧道既然是你們的師父自然不會騙你們,不過貧道法力不夠,還得你們自己動手才行。”

“什麽?”楊駿一愣,“我們自己動手?”

——你還什麽法術功法的還沒教呢,這就要我們自己動手?!

楊戬輕皺着眉沒說話,半晌才問了句:“需要增加道什麽樣的陣法?”

玉子喝了口茶,咂嘴道:“說簡單很簡單,說難也很難,你既然知道還魂陣,那你可知道還魂陣是如何設立的?”

“……略有耳聞。”楊戬抿了抿唇,還魂陣是上輩子他在玉鼎給他的古書中看到的,其中的啓動方法與各類的陣勢變化均記載詳細,惟獨這設立之術只略略提過,只寫了句“違天道而逆輪回,合相異之術設之”。

“還魂之術乃逆天道亂輪回的陣法,需合陰陽兩股截然不同的法力于一身,在日月同升之日在山之南水之北設陣。這兩股相克的法力,就是保護和修養魂魄的關鍵。”

玉子意猶未盡地又抿了口茶,淡淡的清香在唇齒之間萦繞,他舒适地眯了眯眼,續道:“對于這‘日月同升之日’和‘山之南水之北’應該不難理解,而所謂‘陰陽兩股法力’……”

他微微停頓了下,細長流暢的桃花眼幽幽看了兄弟兩人一眼:“若是貧道猜的沒錯,你們兩人的法力雖然都是繼承自瑤姬長公主,但卻因為各自的體質不同,明顯地分屬兩系……”

“哎?分屬兩系?”楊駿瞪大了眼,狐疑地瞅了瞅楊戬平淡地看不出情緒的臉,不相信地撇了撇嘴:“怎麽可能?我們兩個都是男……”

最後一個“孩子”還沒出口,就被玉子涼涼地打斷了:“所謂‘陰’可不一定都是女子,男子當中也有略微偏寒的體質。”

似乎對楊駿的懷疑很是不滿,他擰着眉哼了聲:“你要是不信,自可問問你這寶貝弟弟。”

楊駿頓時一噎,扭頭去看楊戬。

楊戬不答,只低垂下眼輕皺着眉梢,半晌才擡頭問道:“那麽師父的意思,就是要在這道保護性的陣法之中融入陰陽兩道法力,借此來實現與還魂陣同等的作用?”

“沒錯!”玉子笑眯眯地點頭,手指又開始捏着杯子的底部緩緩打轉,“這法術說簡單呢,是因為只要将這兩股法力順利融合到陣法中就行了,說困難呢,則是因為你倆雖然有先天法力,但吊墜中的這道陣法太過霸道,你倆的法力未必能抗得過。”

“那就別弄那什麽修養魂魄的陣法了。”

話音剛落,許久都沒插言的楊天佑忽然淡淡地道了句,略顯朦胧的聲音,想來依舊是陷在了陣法中的濃霧裏,“我既然能醒過來,那就說明死不了了,自己好好修養也就是了,這個陣法既然有風險,就不用……”

尾聲未消,兩兄弟頓時又異口同聲地反對道:“不行!”

楊戬眉梢緊蹙——楊天佑不懂,他卻清楚,要将已經離體多時的魂魄還魂就只有還魂陣,他有三千多年道行的元神護着都差點撐不過去,別說楊天佑只是一介凡人,魂魄更是脆弱。

“這件事我與小戬自有打算,父親只需好好靜養便是。”

楊駿不着痕跡地咬牙,語氣卻很是強硬——父親的意外身亡可以說是他一手造成的,如今有方法幫助父親還魂養魂,自然要不惜任何代價。

然而,過了很久三人都沒聽到楊天佑的回音,玉子剛下意識地想再勸一句,目光剛落回手中的吊墜上,卻發現裏面的濃霧居然已經完全消散幹淨,透過晶瑩剔透的寶石,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個颀長高挑的魂魄歪歪斜斜地懸在陣法半空,呼吸清淺悠長,神色也平穩安靜。

——居然……睡着了?!

玉子神色一哂,尚未來得及說話,頭腦忽然一陣暈眩,接着便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噗通”一聲跌到了軟榻上。

***

“……師父?”楊駿看着眼前這個一臉冰霜神色冷淡的人,隔了半天才嘎着嘴唇試探地喚了一聲。

那人不答,那雙細長流暢的桃花眼中冷冷地罩了層寒霜。他半眯着眼打量了下眼前的兩個少年,目光落到楊戬身上,不知為何卻倏地犀利了幾分。

楊戬只覺得渾身上下頓時滾過一陣寒流,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心裏卻暗道一句糟糕——眼前這人雖然衣飾裝扮未曾改變,但神色風采卻與先前大有不同,眸色深沉而犀利,仿佛要穿透人心似的,神色略顯薄涼,淡漠地幾近冷酷——這分明……分明就是……

“你的九轉玄功是誰教的?”

明明是淡漠平靜的言語,卻奇異地沾染了幾分令人膽顫的冷意,從耳孔鑽進來,冷得楊戬幾乎受不住地顫了顫。

“師父這話什麽意思?弟子……弟子不明白。”

他暗暗咬了咬嘴唇,卻怎麽也想不透自己究竟是什麽時候漏了底。

“你的九轉玄功,是誰教的?”

略帶冷硬的重複,那人神色間已有些不耐,細長的手指輕敲在寒玉的茶盞上,骨節略突,整只手掌卻蒼白地沒有半點血色。

楊戬這次卻沒答話,只低眉順眼地站在原地,微顯單薄的身子被桌上的燭火拉得老長,随着半開的門縫中吹進來的風緩緩搖曳。

那人等不到他的回答,眉梢頓時緊緊擰了起來,敲在杯盞上的手指微微彎曲,“嗒嗒”的響動果然稍強烈了些。半晌,他才冷冷哼了句:“跟貧道進來。”

說着拂袖起身,向石洞內側的隔間走去。

楊戬先是一怔,接着反應過來,連忙跟着他往裏走,瞧見自家兄長疑惑又擔憂的眼神也只是輕輕搖搖頭,暗自苦笑了聲——玉子突然暈倒肯定與他脫不開關系,但玉帝的心上不是說他還要幾十年之後才能完全恢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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