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如水歸海
查房完畢的白韶毫不意外地被等候已久的夏肖钺叫住,他轉身,問:“還有什麽事?”
“我們可以出去走走嗎?”夏肖钺說,“或者一起吃個晚飯?”
“你看看你背後。”白韶揚了揚下巴。
夏肖钺轉身,路初陽皮笑肉不笑地呲出整齊的八顆牙齒,他鼓起勇氣再次向白韶争取機會:“只是聊聊過去的事情,上次我的表現實在差勁,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看在過去三年的份兒上。”夏肖钺說,“求你了。”
白韶嘆氣,他說:“好吧,去花園走一走。”
“喂。”路初陽差點氣得蹦起來證明存在感,“小白大夫!”
“你待在這。”白韶拍拍路初陽的肩膀,“等我回來吃晚飯。”
路初陽鼓起腮幫子,不贊同地搖頭,他擡起胳膊圈住白韶的肩膀,像巨龍守護心愛的寶藏,下巴搭在白韶肩頭,用盡全力裝可憐:“你不能這樣。”
“聽話。”白韶說,“是誰提議讓我好好談談的?”
“是我。”路初陽說,“我後悔了。”他湊到白韶耳邊碎碎念,“你一定要回來哦,我等着你,多晚我都等。”
“煩死了一天天的。”白韶忍不住唇角上揚,他回應,“知道了。”
路初陽不情不願地放開白韶,站在原地落寞地看着兩人離開的背影,窗外日頭西斜,天光凐滅,一如路初陽逐漸灰暗的心情。
“他很黏你。”夏肖钺說,他垂下眼睛,心口的陳年舊傷隐隐作痛,“我也曾很黏你。”
“都過去了。”白韶說,“你選擇了一條傳統的路,妻子、孩子、家業……祝你好運。”他沒有辯駁和路初陽的關系,那小子表白是早晚的事,問題在于表白之後路初陽的态度,白韶對路初陽沒有那麽大的信心。
“家業。”夏肖钺嗤笑一聲,他習慣性掏出煙盒,抽出一根煙夾在指間,看一眼白韶,克制地沒有點燃,“和東升藥業相比,明斯克連艘小船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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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較帶不來快樂。”白韶說,他瞥一眼夏肖钺夾在指間的煙,“想抽就抽吧。”
“不了。”夏肖钺說,“早就該戒,一直戒不掉。”他苦笑,“我總是在想,如果我當初想辦法擺脫我爸的監控,回到你身邊,我們私奔,會不會過得更好。”他握緊拳頭,未點燃的煙在掌心斷成兩半。
“或許你會後悔,思考如果繼承家業,會不會過得更好。”白韶說,“我始終與你無法般配,以前配不上,現在也配不上,你何必糾結于我。”
“是我。”夏肖钺說,“是我配不上。”他聲音顫抖,“你好歹等了我兩年,我呢,我只想着如何滿足我父親的掌控欲。”
白韶看向身邊局促困頓的男人,薄薄的鏡片下寬闊包容的眼睛,微光粼粼,如廣袤靜谧的湖水。
“會越來越好的。”白韶說。
“是啊。”夏肖钺說,“沒有我,你也會越來越好的。”他深知自己放不下,将在未來無數個夜晚輾轉反側,追悔莫及,可又能怎樣呢,這是他應得的結果。
醫院的花園不大,他們并肩走了三圈,細細說盡錯失的兩年中有趣的事。夕陽落下,華燈初上,路初陽雙手插兜等在花園的入口,伸着脖子像接孩子下班的家長。
白韶離老遠就看到路初陽的身影,說:“這家夥下一站真該去兒科拍攝。”他朝路初陽揮揮手,不曾想路初陽撒丫子向他跑來,一把接住路大導演的大鳥撲人,白韶直接被牢牢擋在路初陽身後,看不見夏肖钺一片衣角。
“餓死我了。”路初陽說,“我去食堂給你打了盒飯,放在你辦公桌上。”
“謝謝。”白韶說,“餓了你就先吃啊。”
“說好了一起吃晚飯。”路初陽說,他飽含敵意地瞪一眼夏肖钺,又蹭到白韶身邊絮絮叨叨,“你忙了一下午不餓嗎?那倆小孩不會一直要你帶教吧?多不合适啊。”
“怎麽不合适。”白韶說,“三個安寧醫生分擔帶教任務,由于我要兼一部分眼科診室的工作,反而是帶教時間最短的。”
“這樣的話,眼科的規培生就比安寧病房的大一輩兒了。”路初陽說。
“……還真是。”白韶驚奇地說,“老師的規培生是我師弟師妹,我的規培生是我的學生。”
“是啊是啊。”路初陽瞥見夏肖钺離開的背影,迅速壓低聲音問,“你們聊了什麽?”
“以前的事。”白韶說,“他講他爸,我講我爸。”
“你可不要給他機會。”路初陽警惕地看着白韶,“他不值得。”
“嗯嗯嗯,他不值得。”白韶附和。
路初陽小小聲說:“我值得。”
“嗯?”白韶佯裝沒聽見,“你說什麽,大點聲。”
“沒、沒有。”路初陽心虛地轉移話題,他拉着白韶坐在辦公桌旁,“吃飯。”
兩人對坐吃飯的間隙,路初陽見縫插針地打聽白韶和夏肖钺的談話內容,生怕一不小心白韶就回心轉意離他而去。
雖然他還沒有真正抱得醫生歸,但也不能被小鬼偷家。
白韶看他嚴陣以待的模樣,覺得好笑,他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透露些許內容,觀賞路大導演竭盡全力克制髒話的表情。
“呦,小白還沒下班吶。”秦茂踏進辦公室,脫下外套挂在門後的挂鈎上,換上白大褂,“門口那個紅綠燈岔路口出車禍了,大堵車,我這晚來十分鐘,跟你道個歉。”
“客氣。”白韶說,“正好我剛剛有點事耽誤了一會兒,吃完飯就走。”
“我也打飯去。”秦茂朝白韶揮揮手,轉身離開辦公室。
“唉——”路初陽托着腮幫子嘆氣,“不知道姓夏的要在這待多久。”
“看他爸的運氣。”白韶說。
“我下周就要去眼科了,今天周五。”路初陽愁眉苦臉,“你下周就不能經常看到我了,的的醫生。”
“我能經常看到小李,不就等于看到你。”白韶說。
“小李怎麽能是我,我比他帥得多。”路初陽氣惱地捶兩下桌子,“你什麽審美啊。”
“距離産生美,你天天在我眼前晃,跟小李沒什麽區別。”白韶說,他将空飯盒扔進垃圾桶,站起身穿上外套,打算下班。
突然門外鈴聲大作,急促尖銳的聲音穿透耳膜,白韶臉色一變,快步走出辦公室,直奔前臺:“哪個床?”
“六房二十一床陳塢。”護士說。
陳塢,那位面對鏡頭精神抖擻的老爺子,重度心髒病,安寧病房的釘子戶,如今也接到了天堂的邀請函。
白韶踏進六號病房,二十一床的陳塢躺在病床上,臉色發青,眼睛緊閉,呼吸急促,唇部深紫。監視器的屏幕呈現心髒衰竭的波形,不規則的波形昭示死神的腳步越來越近,白韶握住陳塢的手,老人有氣無力地回握,像是最後的告別。
三臺攝像機架設在病床周圍,完整地記錄下生命的末尾。米原開吃力地撐起身體,倚着床頭,看向陳塢,他說:“老弟,走好。”
約莫五分鐘,儀器發出冰冷持續的“滴——”聲,在場的衆人紛紛低下頭進行默哀。
“走吧,推到告別室。”白韶說,他看向病房裏其他的患者和家屬,“不好意思,耽誤大家休息了。”
圍觀的人們情緒不高,見證死亡的滋味并不好受,家屬們坐在病人床邊,愈發珍惜互相陪伴的時光。
白韶和護士推着陳塢的病床,将他放在白牆白地沒有窗戶的告別室,按照慣例通知家屬前來告別。
死亡來得猝不及防,但并未給安寧病房帶來一絲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