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辛苦
白韶依言坐下,他坐在長沙發的盡頭,右手搭在寬扶手上,目光與潘霄芊對視,右手不由得局促地收回膝蓋上方,左手則一直揣進口袋,沒有拿出來的意思。
路初陽一屁股坐在白韶身邊,姿态放松,将醫生的左手從口袋裏挖出來,珍惜地攏在掌心,落落大方地看向潘霄芊,說:“潘檢,問吧。”
潘霄芊無可奈何看小兒子耍寶,她已經退休十年,太久沒有人提起這個陪伴她近三十年的稱呼,陡然聽來倍覺親切,她緩下聲音,以免吓到面前緊張得不知所措的年輕人:“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二。”白韶說。
“在哪工作啊?”潘霄芊問。
“同心醫院,做安寧醫生。”白韶說,“今年是第三年,也兼職眼科門診醫生。”
“門診醫生?”潘霄芊沒聽懂。
“就是只出門診,不拿手術刀的醫生。”白韶說,他仍對自己尚未恢複功能左手感到自卑,“我左手骨折過,拿不了刀。”
“啊。”潘霄芊驚訝,“怎麽骨折的?”
“家庭變故,我爸,”白韶停頓一下,接着說,“我爸發瘋,拿斧頭砸的。”
潘霄芊表情嚴肅,自然而然地表現出職業習慣:“這是刑事案件,你父親涉嫌故意傷害,你沒有報警嗎?”
“我當時,沒有心情報警。”白韶說,“我急于回到北京,尋找新出路。”
潘霄芊理解地點頭:“你是個堅強的孩子。”
自博士畢業後,白韶再也沒有聽過“孩子”這個稱呼,覺得古怪又親切,他低頭,抽了下路初陽拽着的左手,沒抽動。
路初陽緊緊握住白韶的手腕,不讓心思敏感細膩的醫生縮進自己的殼裏,一如小狗叼住心愛的肉骨頭。
“你媽媽對這件事什麽态度?”潘霄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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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看法。”白韶說,他回想母親在他的人生悲劇中扮演的角色,“她在家裏,像一個會動的裝飾品。”
潘霄芊對這樣典型又可悲的家庭充滿了興趣,她身體前傾,仔細聆聽白韶的話語。
“她跟着父母的話去做事,跟着丈夫和親戚的話去做事。”白韶說,“她的生活像是在完成任務,我們兄弟姐妹就是她的任務。”
“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潘霄芊問。
“三個姐姐。”白韶說,“三姐留在老家照顧爸媽,大姐在浙江經商,二姐在北京做合夥人。”
“你是博士?”潘霄芊問。
“是的。”白韶說,“主攻眼科,手傷之後轉攻老年病學。”
“你覺得陽陽是什麽樣的人?”潘霄芊問,她問完,路鈞落座她身邊,聽白韶的回答。
“嗯……”白韶沉吟,路初陽好奇地轉頭看向醫生,他很想知道在白韶心中,自己的形象是不是如他費力塑造的那樣光輝。
“路初陽,像他的名字。”白韶說,“他帶我見識許多新鮮的東西,又不介意和我一同住老房子,擠早晚高峰的地鐵。或許有一天,清晨的太陽升起,他要去追求更遠大的夢想,我也會感激他帶我走出那段灰暗彷徨的生活。”
路初陽沒有急着表決心,深知心病的拔除需要漫長的陪伴,他握緊白韶的手,信心滿滿地揚起唇角插科打诨:“哎呀,我的形象這麽高大呢。”感性的氣氛被他攪合得一團稀碎,潘霄芊暗暗感嘆,不知何時,自家小兒子覺醒了缺失多年的情商。
甚至有點過分通情達理。
“你父母對你不好,那你覺得生活中最親近的人是誰?”路鈞問,他指向路初陽,“除了這小子。”
“我老師。”白韶說,“他是同心醫院的眼科主任醫師,也是我的博導。”
“你回去約一下你老師的時間,跟我們老兩口吃個飯。”路鈞說,察覺到語氣過于獨斷,他加上硬邦邦的禮儀用語,“麻煩你。”
潘霄芊說:“聽觀泰說,陽陽現在住你家。”
“是的,他在我家住很久了。”白韶數數日子,說,“年後就一直住在我家。”
路鈞狠狠瞪嬉皮笑臉的路初陽一眼,放着市中心的大平層不住,非要去擠老破小,腦子有坑。
“他給生活費了沒啊。”路觀泰坐在一旁陰陽怪氣,“白吃白喝可不行。”
“我做飯好不好。”路初陽反駁,“都跟你似的在家當大爺。”
“誰當大爺了,你不要污蔑。”路觀泰說。
眼看哥倆快要打起來,白韶握緊路初陽的手,說:“我明天跟老師講,時間讓路導告訴您。”
“嗯。”路鈞颔首。
“飯好了,走吧,吃飯。”潘霄芊招呼孩子們朝飯廳走去。
一張光亮奢華的長方形大理石餐桌屹立在餐桌正中央,面板是黑灰白如浪花般的紋路,底座是兩塊純黑石板。路初陽帶白韶坐在餐桌西邊,他指尖敲敲臺面,示意白韶看。
白韶略微低頭,瞥見臺面上一個淺淺的坑,他用眼神問【你砸的?】
路初陽自豪地點頭,餘光瞧見正對面臉色陰沉的老爺子,立馬屏氣坐好,擺出一副乖乖仔的模樣。
一頓飯吃得壓抑而安靜,路鈞不吭聲,潘霄芊偶爾問兩句,路觀泰全程看戲,白韶沒吃幾口,神經緊繃仿若置身面試現場,唯有沒心沒肺的路初陽,剝了一堆小龍蝦放進白韶碗裏。
“你能不能有點用餐禮儀。”路觀泰忍無可忍地開口教育弟弟。
“咋啦,沒人給你剝蝦就不會吃飯了是吧。”路初陽不甘示弱,反唇相譏。
白韶将裝小龍蝦的盤子挪到路觀泰面前,路初陽伸手抓起一只螃蟹慢悠悠地剝。
怎麽看怎麽欠揍。
路觀泰承認他就是看優哉游哉的路初陽不順眼。
這種心情類似于只準自己秀恩愛,不準別人秀。
“多吃點,劉阿姨做飯賊好吃。”路初陽催促道,他将剝下來的蟹肉裝進蟹後蓋中,遞給白韶,“蘸醋和拌米飯都不錯。”
白韶不好意思辜負路初陽一番好意,卻又覺得不太好,他小聲說:“你吃,我晚上少吃點。”
一頓飯不尴不尬地吃完,路初陽說:“爸,孫叔去哪兒了?送我們去地鐵站。”
路鈞皺眉:“幾點了坐地鐵?”
路初陽看手機,說:“這才九點,地鐵運營到十一點半。”
“觀泰,送你弟回去。”路鈞說。
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路觀泰說:“我不去,我在這兒睡一晚,明天出差去上海。”
路鈞沒辦法,拉開茶幾下方的抽屜,撿起一把車鑰匙扔給路初陽,嫌棄地說:“你自個兒開車回去。”
“開車累死了。”路初陽一邊抱怨,一邊得逞地朝白韶眨眨眼睛。
白韶抿唇,忍下笑意。
“媽,我們走了,明天還得上班。”路初陽大聲說。
“路上小心。”潘霄芊站起身,送兩人至玄關處,對白韶說,“陽陽有時候說話不過腦子,你生氣的話就不要搭理他,晾他一會兒,他自己就反應過來了。”
“路導性格挺好的,雖然他年紀比我小,但我總覺得他在包容我。”白韶說。
潘霄芊仰頭望着白韶的臉龐,半晌,她伸手拍拍白韶的肩膀,語氣溫柔地說:“孩子,這麽多年,辛苦你了。”
從小別墅出來,坐上銀灰色的沃爾沃,白韶一直沒說話。
路初陽發動汽車,擰開音樂,行駛了約莫十分鐘,他看向擋風玻璃上的後視鏡,發現白韶茫然地盯着前方,眼圈泛紅。
路初陽問:“想到什麽了,的的?”
白韶擡手抹去眼角沁出的水珠,他想表現得輕松一些,奈何演技不足,聲音喑啞顫抖地說:“你媽媽好像看見我的過去一樣,我其實一點兒都不辛苦。”說到這裏,他低頭,手指關節用力地揉搓眼睛,“沒有我的姐姐們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