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開封(九) 能不能,不回去?……

熬了一整宿, 外加訓了半個時辰的狗,饒是小椿對“夜談會”充滿期待,兩個人一挨枕頭, 沒說幾句話便都睡着了。

溫家大小姐閨房的架子床,那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華貴舒适。

寬敞、結實、穩固, 躺三個人也不成問題,身下的軟墊不知鋪了多少, 躺上去綿柔輕軟,四肢百骸皆盡數舒展,猶如被有實質的水包裹住, 別提多舒适了。

因為錦褥太過安逸, 小椿同溫蕙齊齊酣眠至午後, 若非仆婢來喚, 恐怕能睡到天黑。

溫氏據聞是世家大族, 幾百年家學淵源的沉澱,故而哪怕如今家主僅是個五品同知,宅院卻依然氣派闊綽——應該是老宅子。

溫蕙的父親乃旁支過繼, 她上面還有兩位兄長, 各任職在外,皆是前幾年科考高中後派的官職,可以說是一門三貴人, 兄弟兩進士。

庖廚內将鍋裏溫着的高湯煮上滑嫩透明的米粉,再佐以蝦仁、豆腐, 點綴幾片青菜,伺候着兩個姑娘鮮香滋潤地飽食了一頓。

因得哥哥們皆不在家,溫蕙算是府上唯一的少主子,得萬千寵愛于一身。

她把自己的首飾、衣裙、小玩意兒通通盤了出來, 挨個拿給小椿挑。

“來,你試試這個,我前年生辰時舅母送的金蝶翅珠頂簪,另有條搭成一對兒的金累絲廂嵌珠玉水晶耳環。”

溫蕙尚未給她戴穩,又甚為熱情地翻出一套簇新的柳綠織金纓絡裙。

“還有還有……這裙子襯你一定好看,今年剛做的,我一次也沒穿過,你換上瞧瞧喜歡不喜歡。”

小椿一手扶着發簪,一手撈着披肩,簡直忙不開交。

她低頭審視了一番,忽了然于胸地眨眼笑:“其實不用那麽麻煩。”

說完利落地打了個響指,腰肢只一輕擺,帶新葉的小風平地而起,那春柳垂金的紗裙便利落地套上了身,而原本的衣裳依舊紋絲未動地躺在原處。

溫蕙看得雙眼發直,再轉頭望向自己那大堆的首飾衣裳,不禁感嘆,“好、好方便……還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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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妖怪嘛,衣衫多是靠變化而來的。你見過有貓狗牛羊愛穿外袍的嗎?”她言罷扯扯嬴舟的袖擺,“不信你問他。”

後者慢條斯理地垂下視線,落在她的爪子上,悠悠道:“我這可是真布料。”

時代變了,而今的妖愈發追逐人族,已學着如何裁縫印染,要麽就去購買成衣,除了後天修成的精怪,大部分的妖并不反感穿那些繁複的衣飾。

就是偶爾獸化時比較費布匹。

“那豈不是每天想怎麽換妝發都行?”溫蕙托腮羨慕不已,“我早起光是梳發髻就要花去好長的時間。”

“對呀,還有你們的花钿和蔻丹。”

她找了幾個樣式變幻給她瞧,扇面、梅花、仙桃……

“看,顏色也能換。”

“還能有紫葡萄色的?好漂亮!”

“你等等你等等,我再去叫她們拿一盒口脂和螺子黛。”

嬴舟在角落的案幾邊無所事事地支着肘,聽屋中的女孩子們嬉嬉笑笑,溫蕙的贊嘆聲是一聲接着一聲,咋呼得不行。

擺弄完了妝面又開始折騰頭發,簪子發冠金步搖,輪着來,再往後便是蔻丹。

“嬴舟,嬴舟!”

小椿亮起滿手染得鮮亮明豔的指甲,清麗嫣然地跳到他視線裏來,“你瞧——好看不好看?”

他的出神乍然叫對方過于明媚的笑容打斷,幾乎呆讷了半瞬,唇邊才緩緩浸上一抹柔軟的笑。

“好看。”

而來者似乎也沒有很在意他的看法,很快又湊回去同溫蕙玩起了雙陸。

嬴舟一言不發地在邊上注視着小椿近乎憧憬的眉目,微微彎起的眼角裏蒙着薄薄的溫潤,心思卻漸次沉入谷底。

她見過了外面那樣多的風景,瞧過了那麽多的五彩斑斓,再回白於山……當真受得了麽?

人在未曾體會熱鬧前尚且能夠忍耐孤獨,可一旦感受了昙花一現的燦爛,要守着這份回憶熬完半生……未免太殘忍了。

能不能,不回去?

這個想法一起,就好似雨後藤蔓,發了瘋似的往下生長,只須臾間已然形成了龐大的根莖。

大不了治不好原身白栎,她便一直寄宿于幼苗當中,妖力微薄也不要緊,有人保護她就行。

他完全可以……

他完全……

那念頭半道及沉,底氣竟幽微地低了下去。

嬴舟荒涼地讷了良久,忽然猛地一咬唇,搖了搖頭,好叫情緒得以平複冷靜。

他側過臉在心中暗罵自己。

想什麽呢。

都沒問過別人,一廂情願的……

官府傍晚時分來人傳了溫蕙去問話,她避重就輕,只說是回家路上偶然見得大堆財物散落街中,并未發現飛賊。

失竊的幾位苦主更是記憶全無,根本記不得自己夜間出門之事,各自稀裏糊塗地領回了細軟,一頭霧水地離開府衙。

“你父親也在開封府供職的麽?”

小椿坐在卧房的桌邊等她。

“是啊。”

後者苦惱地攤手聳聳肩,“這會子猶在衙門裏忙呢,八成又得通宵查卷宗。妖怪犯下的案子,哪有那麽容易抓到犯人。”

偏還無法告訴他。

溫蕙拉開她旁邊的繡墩,“早些逮着這只妖就好了,爹爹也能回家休息……你有什麽頭緒麽?”

小椿呼出一口氣,無可奈何地搖頭。

“不曉得對方是什麽來路——嬴舟昨夜似乎找到點線索,他鼻子好,尋人找物最擅長了,你不必擔心,肯定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西廂的客房。

屋外屋內堪堪掌燈,嬴舟撐着一只手端詳指尖捏住的一小撮絨毛,另一只倒也不得空閑,忙着把一顆巴掌大的藤球扔出去。

小土狗巴巴兒地甩着尾巴,立刻一個扭身俯沖,撒歡似地追着球跑。

自打這崽子拆了一回家後,小椿便把它扔這兒來了。

說是要讓半個同族的嬴舟以前輩的身份好好調/教調/教。

能怎麽教……

人犬殊途,他們從種族上就有致命的差距,是教不會的。

很快,狗子便叼着球獻寶一般湊到他手底下。

沒開靈智的小東西真是一點也不記仇,壓根感受不到他的嫌棄。

嬴舟連眼皮都沒擡,信手把球一抛,仍舊琢磨着手裏的獸毛。

色澤深灰細軟,算不上光滑,但比自己的毛更輕柔一些……這會是什麽禽獸?

他深深一嗅。

至少氣息記住了,再有下回定能從人群中将其揪出——當然,前提是他還在開封。

土狗在草叢裏銜住藤球,剛竄進屋門,耳朵倏忽一動。

它機警地望向高牆外夜幕深邃的蒼穹,仿佛是從靜谧的空氣裏捕捉到了什麽令其興趣大漲的東西。

小崽子突然吐出了嘴裏的球,仰頭似模似樣地學了一聲狼叫。

嬴舟支着頭,聞言十分糟心地擡眸看了它一眼。

“你一條狗,沒事兒裝什麽大尾巴狼?”

幼犬畢竟精力旺盛,也不覺丢臉,猶自樂此不疲的“嗷嗚嗷嗚”。

他心累地嘆了一口氣,起身行至門邊,撩袍在那狗子面前蹲下,随手撸了兩把狗頭,語氣不以為意:“今天就來好好教你一回吧。”

“聽着,狼嚎是這樣——”

他清了清嗓,那一股聲氣隐約是從丹田肺腑之處發出的,帶着荒野山林的況味,空靈蒼涼,悠遠清亮。

不會過于尖銳,卻綿長詠嘆。

嬴舟一息尚未至底,他猝然意識到了什麽,鳴叫聲慌忙一收,在心底暗道不妙。

糟了!

旁邊蹲坐着的小土狗正狐疑他怎麽止聲兒了,冷不防被嬴舟一把推了個趔趄。

“躲遠些!”

他說話時,高處一團黑影赫然顯現,恰好投在自己臉上。

嬴舟張惶地擡頭,月夜下那個魁梧矯健的身姿正做起一個舉刀在頭頂的動作,背光的五官難辨其容,唯有露在清輝中的左眼格外瘆人。

九尺長的偃月刀勢不可擋地劈下來,和兩柄修長的苗刀撞出金石相交的火星。

倉促凝成的武器上尚留有未熄滅的幾團烈焰,映着刀下少年的眉目,在其琥珀色的瞳孔間稍縱即逝。

“嚯。”

來者是似而非地擠了擠眼,口氣略微不屑,“居然是你啊。”

嬴舟光是要與之角力已頗為吃勁,根本沒別的功夫回應。

“罷了,來也來了,那就按老規矩辦吧。”

此人笑得十分輕松愉快,态度漫不經心,“正好叫我瞧瞧你長進了多少——”

說着,他又一記重如千鈞的劈砍砸在刀刃間。

刺耳的清鳴哐當而過。

嬴舟整個虎口險些裂開,麻木得短暫失去了知覺,他立刻給右手化出一只護腕,将兩柄刀合作一把巨劍,雙手握着迎上去。

小椿和溫蕙匆匆趕到時,只見得空中一紅一黑的兩道影子打得難舍難分,眼花缭亂,戰況甚是激烈的樣子。

“嬴舟!”

這是什麽個情況?

少年在半空抗住睥睨無雙的大刀,回頭咬着牙吩咐:“小椿,上一道結界!”

她不知所雲地仰着腦袋:“啊?結界?什麽結界?”

就在此刻,那人輕松自若地懶洋洋開口,“不用,我已經罩好了。”

方形的灰黑色屏障從他身後鋪開,将這一片小院全數攏入其中,像只倒扣的盒子,四平八穩地落地成陣。

精怪在人族的地盤上交戰,有時為了不引起騷亂與傷亡,會開一個能夠遮蔽周圍的結界,他們在裏面哪怕打得昏天暗地,血流成河,身在外圍的人也難以發覺。

對方不曉得是出于什麽目的,居然把小椿兩人一并罩了進來。

她望着天上的戰局,自不知敵方身份,為了護嬴舟安全,當下就要結印。

“別給我白栎殼!”

殊不料他竟先一步出聲,“你們誰都別插手,我自己應付!”

“嬴舟……”

小椿五味雜陳地看着他,雙手擔憂地握成拳。

話是這麽說,可是你好像一直被人家摁着打啊……

來者在力道與招式上近乎有着壓倒性的優勢,他不似嬴舟那般,縱然與人交手,身遭亦萦繞着焚燃的烈火。

這人并不常使什麽術法,一招一式簡單得就好比尋常的人族江湖俠客。

嬴舟迎面挨了一腳,簡直是飛出去的,若不是有結界阻擋,他怕是能一摔摔至兩條街外。

背脊重重地砸在屏障上——好在狼骨堅硬無比,倒是不曾遍體鱗傷。

他來不及喘口氣,立馬化護腕為盾,險而又險地接住了對方急速踹來的第二腳。

再趕緊趁此空隙幻成長鞭纏住近處的樹梢,将自己蕩開數丈。

“啧。”

那人無比嫌棄地活動着脖頸,“細犬族花裏胡哨的東西可真多,你要是肯專心練一樣武器,而今也不至于這麽高不成低不就了。”

少年長弓激射而出的飛箭接踵而至,他卻半分不為所動,輕飄飄地偏頭側身,躲得那叫一個游刃有餘。

小椿目光一路随着他倆的身形上下浮動,旁邊的溫蕙倒是激動不已,險些跳腳。

“天哪,妖怪!妖怪在打架!這是我一個凡人活着能看到的東西嗎?”

“也太精彩了吧!我定要把這一幕記下來,當做傳家之寶。”

小椿:“……”

這個志向隐隐有些許奇怪。

小椿從前總認為嬴舟打架已經算得上十分厲害了,想不到眼前出現的黑衣人竟更勝一籌,兩者相較,甚至占不到半點便宜。

裹挾着烈焰的勁風呼嘯而來,小椿眼疾手快,忙帶着溫蕙閃至旁邊。

砰然一聲巨響。

嬴舟徑直在地面滑出了一股彌漫滾動的煙塵。

餘光裏的黑衣刀客舉着利刃從天而降,行将斬下來,她神情肅然一凜,擡手猛地伸掌。

鋒銳無匹的刀尖生平頭一回啃到了硬骨頭,铩羽而歸。

來者正露出驚異之色,緊接着一排木刺拔地而起,他口中道了句“哇喔”,腳下輕盈地幾個縱躍,避到結界的邊緣。

“嬴舟。”

小椿轉過身,他已經自己爬了起來,用手背去擦下巴處的皮肉傷。

“你怎麽樣?沒事吧?”

她捧起他的面頰查看傷勢。

後者抿了抿唇角,試探性地擡眸瞥着她,老實且愧疚地搖搖頭,一聲沒吭。

“不要緊,我幫你收拾他。”小椿說罷一挽袖子,作勢便要上去。

“诶……”

嬴舟連忙伸手拉住。

對面的男人終于扛着刀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你在外頭鬼混這麽些年,都交了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朋友?”

“你看他都把你欺負成什麽樣兒了。”

小椿自發釵間摘下一片樹葉,“來,吃下這個,一個時辰之內保你刀槍不入,功力倍增,虐他跟玩兒似的。去吧——”

“不用了。”

嬴舟垂眸落落心灰地輕聲說:“我已經輸了。”

對上小椿不解的視線,他笑了一下,解釋道:“那是我二哥。”

她愣得不輕,轉去又打量了一番前方那個壯碩魁梧的漢子,再扭回頭來:“你二哥?”

“嗯……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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