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開封(十) 身後的尾巴卻極難控制的歡……
溫府後宅, 某間寬敞明亮的廂房內。
重久抱着雙臂,五指不耐煩地在胳膊間敲動,踞坐于靠椅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自己的表弟, 滿眼都寫着“恨鐵不成鋼”。
“啧。”他龇起嘴,“出門前老爺子還在家常念叨你, 說有陣子沒見到嬴舟了,嘚吧嘚吧扯了一大通, 又吩咐我們沒事兒別去尋你,說年輕人在外頭闖蕩挺好的,瞧瞧世面, 莫要壞了你的熱情。”
說完把身子往下探, 一言難盡地瞅着他, “兩三年也沒見你回北號山來看看, 結果就混出這點名堂?”
小椿和溫蕙不約而同地将視線投到中間。
盤腿坐在牆根下的嬴舟低垂着頭, 由于妖力消耗殆盡,他毫不意外地挂了兩只耳朵并一條尾巴。
本就沒什麽生氣兒的腦袋此刻愈發頹喪地耷拉下去。
而角落裏的小土狗正趴着四肢,吐舌頭搖尾巴, 愉快無比地看熱鬧。
“修為修為不見長, 體格體格也原地踏步——瞅瞅你那胳膊腿兒,半點筋肉看不到,人姑娘家都比你壯實!”
小椿聞言, 悄悄伸出手量了一下自己的小臂,再把尺寸挪到旁邊, 比上嬴舟的,他肌肉勁瘦堅韌,青筋脈絡分明……哪有壯實,差太遠了!
“還被偷了錢財, 淪落到人族當雜役打工!你倒不如留在山上啃骨頭磨牙呢。”
他真是越說越氣,未免把自個兒氣死,只好側過頭去調勻呼吸,平複一番過于激動的情緒。
“那……”
嬴舟總算掀起垂斂的眼皮,悶聲問,“二哥此番出山,是為了尋我嗎……”
“想得美,尋你幹什麽?”
重久把手肘搭在桌邊,“我是奉祖母的命,來找你小姨媽的。”
Advertisement
“小姨媽?”
他眉目不由展開,遲疑着把思索的神情遞過去,“我還有姨媽?”
“你怎麽就沒有姨媽?你不僅有,還有三個呢。”後者翹起腿,“也是,反正你對咱們家的事向來不上心。犬族把你養大的嘛,自然是對他們更在意些咯。”
這話簡直酸至極點。
小椿同溫蕙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滿背雞皮疙瘩。
嬴舟興許已經意識到自己無論說什麽都要挨怼,索性便閉口不言。
哪想對方反而開了話匣子,不問自答地往下解釋:“你小姨媽離家快有百年了,老早便聽長輩講,她獨自待在人族,還和一個凡人成了親……”
幾乎是同時,對面三個人的背脊一齊挺直,聽着這場話本裏走出來的驚世大八卦。
重久拿小指滿不在乎地掏掏耳朵,“祖母最初沒當回事,覺得八成是她一時興起,人嘛,一生到頭撐死也就百載,‘長命百歲’都能成吉祥話,等到四五十歲就該老态龍鐘了。
“小姨媽生性飛揚聰穎,新鮮勁兒一過,自己便會回來的。”
小椿了然地接過話:“結果她一直沒消息?”
“是啊。”大概是對這項任務十分不滿,他語氣懶散,“祖母等了二三十年,眼看她還是犟着不歸家,老太太沒了耐性,加之女人年歲一大,就容易雷霆震怒,當即發出狠話叫族中上下皆不許再與小姨媽往來。”
“這一怄又怄了四十年。”
他端起茶水潤嗓子,一副看慣了家長裏短的姿态,“老人家嘛,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到底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能怎麽辦呢?還不得慣着呗——如今五姑姑出嫁去了八千裏外的厘山白狼族,你娘又過世得早,更愈發惦記起小女兒,就讓我出來一趟,找咱姨媽回去。”
溫蕙:“……四十年也叫來得快去得快嗎?”
人與妖對時間的概念真是天壤之別。
感慨完,她又暗自激動。
這情節,這故事!多麽聞者感動聽者流淚的真摯戀情啊。
評書先生誠不欺人!
嬴舟沉思着聽至此處,算是理清了來龍去脈:“所以,小姨媽人現在開封?”
他二表哥撓撓後脖頸,模棱兩可地應道:“應該吧。”
“我沿途在妖族、人族中打探消息,得知開封城裏有一對人妖結合的夫婦,盡管不知來歷,但想必是她沒錯——你二舅我爹說,小姨從前其實是住在京城,據聞幾十年前随着那個男人搬到了中原一帶,開封府……大致位置對得上。”
重久言罷,撩袍起身,“正好你也在,家裏的事有你一份,就一塊兒幫忙吧。”
他從帶來的小包內取出一柄玉梳,遞到嬴舟跟前,“這是你小姨自小用到大的梳子,把味道記住。”
末了還嫌棄,“你這鼻子吧,雖然不太好使,但眼下也沒別的狼族,且将就着用了。”
小椿便看見嬴舟拿着梳子,湊上去嗅了嗅,而後認真地閉目輕仰頭,仿佛是在往記憶中存儲着什麽。
那舉動使得她內心一陣沉默。
你們犬類找人的方法當真是……簡單粗暴且傳統啊。
“除此之外。”他将東西遞還給重久,問說,“小姨還有什麽別的特征嗎?同為狼族,我想她或許會有覆蓋自身氣息的手段。”
“你小姨……”
後者捏着下巴沉吟地斟酌片晌,“她和一般的狼族不大一樣。”
“灰狼自古以力量與武技著稱,你也知道我們和隔壁那幫狗妖不同,是實打實的靠基本功聞名妖界。”
說完還擡高胳膊秀了一下肌肉。
“咱們小姨呢非同一般,她雖也擅用刀劍,但在術法上的造詣可謂是絕無僅有,古今獨一份。比那群叭兒狗恐怕還厲害個幾分,尤其精通幻術和傳送,空間法術堪稱一絕。更愛自創新招,許多在古籍上都是不曾有溯源的,真可謂是千年難遇的天才!”
他誇起人來滔滔不絕。
狗妖用術法就是不務正業,花裏胡哨。
自家人用術法就叫千年天才。
這區別待遇着實毫不臉紅。
嬴舟自言自語:“古怪的術法……”
驀然想起昨夜見到的詭異景象和那條大尾巴,“提到這個,城內近來有樁怪事——”
重久聽完他幾人的描述,畢竟未曾親眼所見,他端着雙臂,皺眉良久,終究不太看好的搖搖頭。
“單照你們所說……必然不是你小姨。小姑姑雖愛玩鬧,對竊取人族錢財之事卻無甚興趣,我們狼族在妖界也算鼎鼎有名,何等地位,不至于做出這種缺德的舉動來。”
“怎麽聽怎麽像是個不入流的小妖怪。”
他咂摸了一下,很快回過味來,又三句不離老本行的數落嬴舟:“你怎麽連這種小把戲都會上當,三百年的腦子長哪裏去了!”
這位狼族大哥火爆脾氣,比在場的仨都要激動,幾乎能把自己當炮仗點着就地炸了。
“對方都顯了形還叫它跑掉!你說說你……出去別和人講你是北號山的正統王族血脈,丢人!”
嬴舟只是看了他一眼,一聲不吭。
那瞳眸中多的情緒沒有,像是認命于自身的無能為力,也像是習慣性的麻木漠然。
重久食指點過去,想再罵兩句,終究氣不打一處來地狠狠嘆息,暴躁地甩胳膊,“真是看見你這對狗耳朵就生氣。”
言罷便負手往外走。
被這緊張的兄弟情吓得不敢開腔的溫蕙終于一回神,磕巴地追出去,“大……大仙您慢些走,我給您安排住處啊。”
屋內從先前吵嚷的喧嚣中驟然脫離出來,無端安靜得有幾分落寞。
原地裏,嬴舟抿唇低了低頭,雖說也并非第一次被狼族嫌棄,但叫二哥指着鼻子發火,心裏還是多多少少會感到沮喪。
他嘴唇輕啓,仿佛壓着沉甸甸的奮苦與希望,微不可聞地吐出一口氣。
就在那一瞬,耳朵上驀地傳來一個熟悉又酥麻的觸感。
他的反應比之上回小了許多,視線一擡,便撞上小椿清澈的眼眸。
眼白幹淨,烏瞳流澤。
大概心無挂礙從不熬夜的人,很少會有血絲吧。
她蹲在他旁邊,一手抱着雙腿,一手不經意地揉着他的耳朵。
“你不高興啊嬴舟。”
少年沉下目光,嘴角遮掩似地壓了壓,低低道,“……也沒有。”
剛否認完,又忍不住補充。
“那被人教訓,是誰都會不高興的吧……”
“你家裏人經常這樣說你嗎?”小椿随着他的動作把自己的頭往下低了一點,好同嬴舟的視線相對。
他卻下意識地回避她的注視。
“倒不是經常……”
嬴舟将頭轉到了一邊,“反正……他們說得也沒錯,我本來就挺……高不成就低不就的。”
後半句嗓音漸輕。
犬族擅用火系術法,而他只會個半吊子;灰狼族強大的體格自己也僅承襲了一半。
論控火,他不如細犬,論武力不如灰狼。
怎麽會有自己這樣的人……
“如果我只是灰狼,或只是細犬,大概就不會這麽沒用了。”
他盯着光潔的地面,神情低斂地小聲道。
小椿緊閉着唇看他,靈動地雙目略一眨下,忽就染上幾分星星點點的笑意,“你這樣想啊。”
她說,“狼族、犬族那麽多,可是狼犬縱觀八荒六合,只有你一只,你是獨一無二的,比你小姨還少見呢。”
嬴舟垂下的耳朵不自控地一聳。
聽她在旁邊輕輕巧巧地解釋:“你既會犬族的控火術法,又能使得狼族的十八般兵器,這可是旁人想學都學不來的。你看哪只狼能用火,哪條狗會耍大刀啊。”
“不覺得自己很厲害嗎?”
他安安靜靜地側頭望着煞白的牆面,過了好一會兒,才轉來目光,帶着些微琥珀色的瞳孔裏映着一點閃爍的星光。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
領情地沖她牽了牽嘴角,“有被你安慰到。”
“是吧?”
小椿笑起來,兩手捧着他的臉,言語輕快:“好啦好啦,高興一點啊。”
“笑一笑嘛。”
嬴舟看着她點點頭,唇邊的弧度雖然起來得有些勉強,可身後的尾巴卻極難控制的歡快搖動。
他試圖使其停下來,對方反而越搖越歡了,掃在牆面唰唰作響。
消停一點啊。
嬴舟咬牙暗想。
能不能別那麽明顯。
溫家的後院就這樣堂而皇之地住進了三只大妖,給這個家族源遠流長的歷史又再添了一筆別致的輝煌。
自打那日夜裏被嬴舟吓跑,偷錢的飛賊便再也沒有出現過,如今倒是無暇顧及它,迫于二表哥的淫威,三個人開始将每日的工作中心放在了尋人之上,穿梭于城中的大街小巷,打聽狼族那位小姨的下落。
這世道裏,精通變化,深谙世事的妖已然可以毫無痕跡的混跡于人群當中,僅白石河鎮那麽一個小地方就能有七八只常駐的精怪,更別說開封府。
有嬴舟與重久的鼻子加持,要把住在城中的妖一個一個找出來不算難,就是比較費時。
溫蕙難得有機會參與其中,盡管身為肉/體凡胎的尋常人,并沒有多少用武之處,卻還是在奔前跑後,積極地瞎忙活。
甫一聽聞要找精怪,她立刻興致勃勃地拉小椿去看府上養的一只灰鹦鹉。
這畜生還是個老資格,二爺爺在世時就養着的,比她爹年紀都大上幾歲,活了五十來年,直接給老人家送終。
溫蕙從前就覺得這小東西不簡單。
後者作為三朝元老,正趾高氣昂地站在架子上磕花生。
一見她過來,頓感危機四伏地撲棱着翅膀叫嚣道:“遭瘟的死丫頭又來了,遭瘟的死丫頭又來了。”
她一臉歡喜地問,“你看,它會是妖嗎?”
這扁毛畜生爪子一松,展翅飛到小椿肩頭,一邊親昵地蹭她的鬓發,一邊中氣十足道:“呔!妖怪,吃俺老孫一棒!”
小椿:“……不,就是只說話很溜的鹦鹉而已。”
“什麽?”溫蕙不可置信,費解地打量那只鳥,“它平時罵我罵得可兇狠了。”
灰鹦鹉發現她湊近,驚慌失措地展着翅膀從小椿的左肩支棱着挪到了右肩,嘴裏一刻沒停。
“再看!挖你眼珠子!咱家是你這等凡夫俗子能看的嗎?”
它身份自我轉化極快,當下就從孫大聖變成了大太監。
說完,發現這黃毛丫頭似乎不敢動手錘自己,便躲在小椿的一把烏發後,自娛自樂地張口嚷嚷:“救命呀,我怎麽變成鳥啦!”
嬴舟:“……”
這畜生戲還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