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開封(十七) 快樂的遛狗日常
窗外的雨絲随着細碎的風終于漫不經心地飄飄灑灑落下。
有小蟲趨光而來, 被紗簾阻隔在外,茫然無措地扒着紗網輾轉爬動。
小椿将腦袋輕枕在嬴舟的肚子上,幸福地蹭了蹭, 那裏的肌膚異常溫暖,薄薄的一層皮肉下是血脈流淌的熱度。
他還拼了命地夾緊尾巴, 目光卻顯得有些迷惘,瞪着眼睛半晌沒眨。
“難得當一回狗, 便不要老這樣垮一張臉吧。”她打了個呵欠,低聲道,“有時候會覺得你好像總喜歡把自己端着。”
小椿緩然睜開雙目。
“其實想想, 當人有當人的好, 當草木禽獸, 也有當草木禽獸的好。只要開了靈智就會萌生煩惱, 你看貓狗多自在, 想笑便笑,縱然難過也是一時半刻的。”
小土狗在床腳下安靜地咬鞋子玩兒,很快把自己玩累了, 它跳上床, 撿了個不會招惹到嬴舟的角落,安安分分睡它的大覺。
偶爾小椿也會扪心自問,得到人族的靈智當真就是妖之所幸嗎?
如果她沒有開智, 也就不必體會人間的喜怒哀樂。
嬴舟自鼻息間沉沉地吐出一口氣,眼睫低垂下去。
“以前聽白玉京講, 上輩子受盡苦難而死的人,來世便會轉生到有錢的人家裏當貓富養着——我這麽說你有沒有高興一點?”
你如果不提白玉京我可能還挺高興的。
他心道。
嬴舟側了一下頭想避開她的手,狼犬的吻部向來尖長,只這麽一個動作, 口鼻便險些觸碰到小椿的臉。
他平素獸化的時間少,還不大習慣用這副身軀日常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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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者正閉着眼,半夢半醒地用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摸他的腦袋。
不知道為何,變成獸體後,嬴舟對別的氣味都不敏感,反倒莫名的明白了,為什麽鳥雀松鼠一類總是覺得小椿身上的氣息很好聞。
便如此刻,他能清晰地嗅到一股清晨霧霭朦胧下,深山密林的味道。
混合着泥土和雨後草木的清香。
或許,期間還會有一縷淺薄的陽光照進來,無端讓人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與釋懷。
嬴舟忍不住就伸出了舌頭,才要舔上她面頰時,猛然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他連忙甩了甩腦袋。
好險。
差點就沒控制住犬類的本能,想要舔一舔她舒緩心情了。
嬴舟心有餘悸地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嘴擱在旁邊,間或又試探性地瞥上一眼。
小椿慣來不裝心事,不多時就睡得人事不省,蜷着身子将他半抱在臂彎間。
鼻中呼吸淺淺。
……大概,是真拿自己當狗了。
溫家的早飯時間過後,府內的氛圍會短暫輕松些許。
據說溫蕙的後娘每逢此刻都要例行出門一趟,故而她才難能得以喘息片刻時光。
畫師人近中年,拎着大包小包的畫具依照邀約而來,坐在花廳裏聽重久手舞足蹈,大着嗓門描述那位只聞其名,從未謀面的狼族奇女子。
而隔着一道垂花門的小院內,衆人則圍在石圓桌邊,看西洋鏡似的端詳嬴舟。
饅頭仍舊穿一身繁複的大寬袍子,吊着小短腿坐在凳子上,形容好似哪一方家纏萬貫的富商。
“嬴舟大王的原身竟還有細犬的血脈呀。”
他很會說話,“真漂亮。”
“是炎山犬族一脈嗎?”松鼠精言語真誠地拍馬屁,“不愧為名門之後,天之驕子,兩族出身都這般顯貴。”
正在鳥架子上閑庭信步的灰鹦鹉就沒那麽客氣了,這畜生本就記仇得很,也不拿話嗆他,只捏着嗓子一個勁兒的“哈哈哈”,哈得嬴舟一雙鑲火的黑瞳直泛冷光。
小椿眼見他在龇牙,趕緊揉揉狗頭:“嗐,幹嘛跟個鳥一般見識。不值當,不值當的。”
嬴舟倒是把這句話聽進去了,便勉強不和那破鹦鹉鬥嘴,忿然扭過頭去。
怎料,這鳥卻雞賊得不行,是個欺軟怕硬的主,看對方不敢有所動作,嘴上愈發沒把門,“小畜生,小畜生!”
它得意洋洋地挑釁:“不服來戰——”
狼犬幾乎是措手不及地撒腿躍下。
他速度快如疾風,雙腳又修長,只用了兩步便竄到門邊,飛檐走壁般在牆上借力一跳,輕而易舉地把那只鹦鹉給叼在嘴裏——對方甚至還沒來得及展翅起飛。
這一套功夫行雲流水,簡直是在眨眼之間。
小椿甚至還未回神,那地上已經雞飛狗跳了起來。
灰鹦鹉撲騰着翅膀,嗓音都劈叉了:“啊——啊——護駕!護駕!”
溫蕙驚慌失措地抱頭,趕去幫忙:“別別別,這是我們家老祖宗,快住手啊!”
小椿在一片飛揚亂舞的鳥毛裏去拉架。
“嬴舟松牙,你先松開牙……呼——好厲害的咬合力……”
整個場面混亂不堪。
松鼠精看得瞠目結舌,好一會兒才合攏嘴,十分世故且滄桑地感慨一句。
“大佬們的世界也很複雜啊……”
衆人費了老大的勁兒才終于将那位鳥祖宗從嬴舟口中救了出來。
灰鹦鹉明顯受了極大的刺激,它在家裏作威作福慣了,連它爹——上一代溫家家主都沒打過它,想不到會被一條狗咬得花容失色。
它內心大受挫折,沮喪得擡不起頭,溫蕙只得先把鳥架搬去別處,好讓它和嬴舟暫且分開。
而這邊,小椿用力箍着狼犬的身子,顱頂的毛都快撸禿了,後者還在怒氣沖沖地大喘氣,不時掙紮兩下,嗚嗚咽咽的發出低吼。
果然變成狗之後……
脾氣和性格也會有細微差異啊。
她在心頭悄悄地想。
似乎比平時的嬴舟笨了不少。
院中的風波終于手忙腳亂地平靜下來,花廳那處,重久送走了畫師,自己原地裏着急忙慌,老驢拉磨般轉了兩圈,還是感覺不妥當,又折回來找小椿。
“啧。”他踩着一地淩亂的鳥羽,深感頭疼地拿手掌摁了摁太陽穴,“你也就只能拿只掉毛雞來撒撒脾氣了。”
“诶,之前有說,你是吃了她結的橡果才偶然聞到咱小姨的氣息,對吧?”這話問的是嬴舟。
被老實圈在小椿臂膀裏的狼犬點頭承認:“但那橡子效果各異,想再吃出同樣的,恐怕不太容易……”
“不妨事,不打緊!”
他二表哥大手一揮,招呼小椿,“那個誰……樹妖,你再來點果子,有多少要多少。”
重久把袖子往上拉了拉,俨然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我還就不信了。”
小椿發絲間結出的白栎果源自于遠在千裏外的白於山,她的本體樹。
今年的白栎雖遭重創,但命根尚在,果實盡管遠不及往年多,數量卻仍舊可觀,她依言抖了百十來斤,滿腦袋下冰雹一般,不要錢似的放在院中。
“哦——不錯,這不錯。”
二表哥幹勁十足地給她比了個大拇指,索性連午飯也不用,獨自坐在桌前,面對着一人來高的橡果堆,挨個挨個的剝殼。
這一剝,就是三天三夜。
找來的那位畫師連畫了十餘張也還是不得人意。
畢竟只聽憑口述,自己未曾親眼一見,很難畫出對方容貌的精髓。
重久這些天裏全然是和橡果杠上了,從早磕到晚。
而今他總算明白了一個道理——求人不如求己。
隊友全是拖後腿的廢物,小弟是個一無是處的馬屁精,他到底為什麽非得和這些人搭夥做事?還不如自己來得強!
偏偏這位爺就有那麽點兒背,生發、美顏、脫毛、禿頂,什麽都來了一回,愣是沒有吃出加強嗅覺的。
可見,有時運氣也是不可小觑的實力。
連着下了幾日的小雨,到十一當天難得放晴,暖陽穿過些微霧霾,明朗的落在花木上。
風雨後的曲徑長廊鋪滿了落葉,離初冬越近,凋零的樹木就越清晰,幾株臘梅有要開放的跡象了,枝頭抽着細嫩的葉。
小椿坐在陽光能找到的地方,拿小杯子給自己的幼苗灌水喝。
嬴舟則靠在她腳邊,慵懶地張嘴打了個呵欠。
這氣候,真叫人昏昏欲睡。
家裏待得久了,不知怎的,他心頭總毛毛躁躁,腿腳發癢一樣想痛快狂奔一場,然而看這院子逼仄且小,又很不得勁。
不得勁久了,就忍不住想咬點什麽。
嬴舟趴在地上渾身不自在地掃着尾巴,就見那條土狗叼着個藤球自己溜自己玩,末了又去咬木門磨牙。
他看得不由砸吧嘴,沒滋沒味地舔了一會兒臉,忽然也跟着湊上去,大口一張咬住半截椅子腿。
小椿澆水的動作倏地凝滞。
默了片刻,靜靜地低頭看向他。
嬴舟:“……”
狼犬清了清嗓子,“呃,那什麽……剛吃了烤雞,有點、有點塞牙……”
半個時辰後,汴京郊外護城河畔的大片青草坡上。
兩條狗近乎是發瘋似的在草叢裏撒丫子飛跑,一白一褐,顏色分明地于視線中靠近又遠離。
小椿手搭涼棚地踮腳在樹底下看。
嬴舟的腿着實細長。
他與其說是跑,不如說是在跳,靈動得就像一頭林間縱躍的小鹿,輕捷流暢的體型每一次邁步皆能瞧見肢體滾動的肌肉,四條腿輕靈優雅得如履平地,仿佛正是為了追逐而生的。
小椿從未見過哪種獸類跑起來,能讓人驟然聯想到“潇灑”與“漂亮”。
他輕盈得宛如一縷不羁自由的風。
真有足下踏月騰雲之感。
她眼底随着一躍而過的狼犬逐漸浮起某種驚異而絢爛的色彩來。
有那麽一刻,腦中浮現起無數僅存于傳說的仙獸。
比如食月的天狗,比如某位真君座下的神獸。
嬴舟根本還沒用全速,他跨一步,小土狗就得用三四步來追,實在是被溜得可憐。
前者甚至能邊跑邊優哉游哉地回頭看它追沒追上,嘲諷之意滿滿。
“小廢物。”他在唇邊笑,“再快點!”
白色的狼犬在碧青河畔跑得大開大合。
沒一會兒便有幾條過路的野狗被其吸引,一并加入到這場狂奔裏。
嬴舟游刃有餘地吊着一群狗子,還時不時放點水,讓它們能勉強跟上自己。
他兩只長而垂軟的耳朵不停在半空上下搖曳甩動,好看得宛如蝶翅一般。
小椿能夠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至少這一刻,在草地間放肆飛躍的嬴舟是切實快樂的,無憂無慮,暢快恣意。
她被這般氣氛所影響,抄起懷裏的藤球扔出去:“嬴舟!接着!”
狼犬擡眸望見,跑得正高興呢,當下想也未想,一個起跳輕而易舉地銜在嘴裏,繼而搖着尾巴歡快無比地朝她而來。
“哦!好厲害,一下就接到了。”
嬴舟叼着球行至小椿兩步外,緩緩駐足,終于慢半晌地明白了什麽,沉默地吐出球。
“……你果然是在羞辱我吧。”
小椿:“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