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開封(十八) 你有沒有感覺,嬴舟近來……
深秋之後, 白日的時光就更短了,難得照幾回太陽,毛還沒曬熱乎, 頭頂便打陰了。
嬴舟蜷縮在小院的花圃邊午睡,他二表哥猶自锲而不舍地坐在石桌前磕橡果。
而今, 自己的鼻子幫不上忙,尋訪開封城內常駐妖怪的事似乎也莫名其妙地擱置了, 松鼠精跟着無事可做,原本忙碌得像是打仗一樣的小隊伍,突然松懈下來, 還有些不太習慣。
寒冬來臨之際, 梢頭還盤旋着許多叽叽喳喳的鳥雀, 個頭小, 翎羽普通, 也看不出是什麽種類。
間或就有一只大着膽子飛下樹去,踩在那頭毛發灰白而蓬松的狼犬背上,趁其不備啄走一撮細絨。
嬴舟皺眉支起頭, 這小東西跑得快, 甫一感受到他的動作,先就叼着毛飛走了。
他困得睜不開眼皮,倦意上湧, 見狀也懶得斤斤計較,拿尾巴一遮臉, 埋頭繼續睡。
過了沒一會兒,那鳥又賊心不死地來了。
許是有了前次的經驗,它顯得愈發游刃有餘,不知是否為了拔這狼狗毛去搭窩, 低頭就一口氣薅了大把,氣焰嚣張地踩在嬴舟腿子上,打算再揪點腱子肉的毛。
後者睡得着實太沉,等他隐約感覺到些許針紮的刺痛感時,自己後腿的毛已然被撸出了一塊斑禿。
嬴舟龇着牙扭過頭,張口就要去咬這只滿嘴狗毛的鳥。
可惜這畜生體态小巧,他一口兩口還真沒逮灰鹦鹉時那麽輕松。
嬴舟看一眼自己平白凹了個洞的大腿,愠惱地沖着樹梢間蹦蹦跳跳的鳥雀們嚎一嗓子。
“有本事再下來!不要臉的……”
嘴裏明明在罵,然而脫口而出的竟是一聲: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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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舟:“???”
嬴舟自己先驚了。
他震撼不已地僵在原地,幾乎不敢相信方才的所聽所聞,一時連去和那幫聒噪的蠢鳥算賬的心思也無,垂着腦袋又試了試嗓音。
“嗚……嗚……”
犬類的低咽聲自喉頭溢出,偶爾夾雜兩句不甘心地吼叫。
不行,不行……他說不出話來。
為什麽會這樣?!
是妖力禁锢太久,還是……那個小姨施在自己身上的術法?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
無人知曉康喬此人的妖法路數,莫非長久解不開變化之術,他便會越來越趨近于獸類,最終……變成一條貨真價實的狼犬?
想到這裏,嬴舟當即起了一背的冷汗。
不能再如此下去了,他得找法子……他得想辦法!
少年頓時有點張皇失措,幾步竄出後院,發了瘋似的在溫府內狂奔,手持托盤端茶水的三兩婢女險些被他吓住,連連驚呼,懸而又懸地穩住杯盞。
嬴舟正跑入花園的月洞門內,迎面就撞見拿着糕餅走出涼亭的小椿。
後者滿臉歡喜地喚道:“啊,嬴舟!來吃點心——”
小椿……
他步子剎在門外,卻又不自覺地遲疑着往後退。
“你怎麽啦?”察覺到他眉眼間六神無主,小椿舉起糕點,傾身來問,“出什麽事了嗎?”
嬴舟凝望着高處落下的視線,內心卻充滿抗拒。
不行,不能讓她知道。
他不想對着小椿一陣犬吠,太丢臉。
幽微的自尊心狠紮着命脈,翼翼小心地維護他僅存的那一點尚未對外人道的情愫。
思及如此,嬴舟咬牙一扭頭,一聲不吭地又朝前跑去,拐過一道彎頃刻沒了蹤影。
“诶,嬴舟?”
門內的小椿滿眼稀裏糊塗。
他繞了好大的圈子跑回西廂,重久猶在堆積成山的橡果中剝着殼兒,冷不防看到自家精神不錯的表弟,還打了聲招呼:“唷,串門兒呢?”
對方半句沒理,一股腦奔至橡子前,略略一打量,低頭便狼吞虎咽地吃起那酸澀的果實來。
“嗬。”重久被他這番舉止愣住,難得見其積極一回,十分新鮮,“可以啊,也知道替哥哥分憂了。”
說着一巴掌拍在狗背上,深感欣慰地來回撫摸。
“沖你這份心意,哥改明兒一定好好給你指點指點功夫!”
嬴舟不大喜歡讓他摸頭,但此刻也顧不得掙開,只鉚足了勁兒啃食野果,想能再度打開自己的嗅覺。
若不趕緊找到那位小姨,他恐怕就真的危險了!
正在他拼命遮掩身體裏發生的變化,并積極地幫着重久尋人的時候,這個月的十五日悄然來臨。
萬裏晴空無風無雲,藍得過于純粹。十五即望日,猶言“月圓之日”。
誰都未曾發現,嬴舟已經快有兩三天沒開口說話了。
小椿從廚房拎着熱騰騰裝滿飯菜的食盒推門而入,一擡腳便踩到橫屍在地滴溜打轉的花瓶,險些沒站穩。
屋內又是一片被拆遷過的狼藉之象,她嘆了口氣,把吃食擱在桌上。
兩條狗一前一後追逐着往外跑,動靜奇大,約莫是沒剎住,砰得一聲撞到了牆柱,他倒也不嫌疼。
小椿打了個手勢招呼小土狗,“阿旺,你怎麽又在家亂咬?”
幼犬哼哼唧唧地磨蹭到她跟前,表情卻甚是委屈。
“诶——不許‘嘤’。”她叉腰擺出架勢,“坐好,別想着靠裝傻充愣蒙混過關。”
後者只能先聽話地放下屁股,但坐不安穩,嘴巴一個勁兒地朝嬴舟的方向示意。
“不是都同你講過了嗎,我們如今借住在人家府上,你摔碎東西,可是要賠銀錢的。”
狗崽急得直打響鼻,跺了跺腿,不住地拿視線去看嬴舟,一副想要解釋的模樣。
“別東張西望,專心一點。”
小椿捏着它的頭轉回來,“我還沒講完呢——你這樣我很難辦啊,我們吃人家的,喝人家的,還給人家添麻煩,回頭我怎麽同溫姑娘解釋。”
它舌頭都快打結了,吚吚嗚嗚半晌,忍不住還“汪”了一下。
小椿:“按老規矩,得減你一半的狗食。”
小土狗:“……”
它也太冤了!
狼犬吃飯時依然是安靜斯文的姿态,小椿在桌邊輕撫着他的毛,托腮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
“我方才和溫蕙去逛了虹橋,碼頭附近真的好熱鬧。你知道嗎,原來這裏的游湖還有花船呢,可以坐在上頭聽人唱曲兒、演雜劇、喝小酒。溫姑娘帶我去見識了一回,說是夜裏的氛圍更好……”
他用罷飯食,舔着嘴,目光沉靜地注視着她。
“好玩是好玩啦,不過總覺得差了點什麽。”
小椿不再給他撓下颚了,反而頗為悵然地拿兩手支着臉,“嗯……以前老想着等你變成了原身,給我舒舒服服地摸個夠。”
“可這些天一個人出去吃喝玩樂,一個人在街上瞧新鮮玩意,沒有你在旁邊陪我說話了,反而挺冷清的……”
“嬴舟還是快些變回來吧。”
她趴在桌上,手指輕輕去戳他的爪子,“我還是想你陪我出去玩兒。”
狼犬蹲在對面帽椅裏,專注地看她。
那些話音落入耳中,聽着卻朦朦胧胧的不真實,像罩了一層霧。嬴舟不大能明白她在說什麽,于是便愈發定定地琢磨她吐字的口型。
但視線又被修長的口鼻遮住,就只能不住的歪頭,再換了個方向歪頭,企圖看清她的模樣。
小椿……
在說什麽?
傍晚時起了一陣大風,雖不見霜雨,氣溫倒比往日涼了幾分。
溫蕙命人送來錦被、炭火與手爐,順便帶了些時令果梨給小椿嘗嘗鮮。
趁着仆婢們在屋內忙碌,她擁着手捂瞧廊下的兩條狗子打架嬉戲,打得挺熱鬧,狼犬顯然玩瘋了,也就虧得狗崽子精力旺盛,被他賤兮兮地溜着跑,還傻呵呵的樂。
小椿撿了個雪梨在手,蓄力于指尖。
只聽“喀咯”一聲,就利落地将其切成了均勻的幾瓣,一面遞給溫蕙吃,一面問說:“你有沒有感覺,嬴舟近來的舉止愈發像狗了。”
“他好久沒搭理過我了。”
溫蕙拿了一片梨,不以為意:“是嗎?嗐,那狗妖不都這樣麽?天性使然啦。”
她擺擺手,覺得是她多心,“你看人家玩得多高興。”
小椿捏着一顆葡萄,望向院中你追我趕的兩條犬只,依然感到一種難以放下的隐憂。
“真的是天性使然麽……”
未至戌時,秋黃的滿月便已挂在了高空之中。
晦暗的雲霧牽着幾絲煙霾劃過其間,很快就叫微風吹散了。
今夜的玉輪不知為何,似乎莫名大了不少,蒼穹夜幕群星淡然,清輝卻無端暴漲了一圈,皎潔得驚人,甚至比高門大戶點着的羊角燈還要明亮。
嬴舟端坐在窗邊,仰首望着遠處的圓月,平日裏老是不安分的尾巴此刻沉寂在身後,一動不動。
“嬴舟,嬴舟?”
“嬴舟你在嗎?”
小椿屋裏屋外地尋了半日,終于在角落的窗沿發現他,“唉,我找了你好久,怎麽不吭聲……”
然而狼犬一言不發,并不回應。
“嬴舟?”
她隐約感覺到一絲古怪,上前去擡手輕輕拍他的肩膀。
掌心觸之便是滾燙如火。
小椿吓了一跳抽回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發燒了?”
與此同時的西廂小院內。
吃完了兩百斤橡果的重久二表哥漫不經心地拆開了手邊剩下的一粒,一口咬下去。
正面無表情地咀嚼着,忽然間,那對微尖的耳朵驀地一立。
“哦!”
他驚喜得直接一蹦而起,“有了,有了!我終于吃到了!”
真是天道酬勤,功夫不負有心人。
等了許久的氣息總算竄入鼻中,他簡直要喜極而泣,一把握住拳頭,“這個味道……果然清晰!”
重久鼻翼扇動着嗅了嗅,“好近,百丈……不,五十丈,三十丈。等等,她難道在溫家宅邸裏?”
“居然在這麽近的地方?!”
也就是在這時,不遠處爆發出一聲暴虐的狼嚎,伴随着無數雀鳥撲騰而起的動靜。
他轉頭望向東小院的位置,就見一道紅光沖天而起,光芒大熾之後又很快縮小,收于一線。
那地方,應當是廂房,小椿的住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