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開封(十九) 再不醒過來會被人殺掉的……

“怎麽了?什麽聲音?”

“出什麽事情了?”

溫府內的下人紛紛走出門, 仰首在空中四顧,一臉迷惘地交頭接耳,“你們方才有看見嗎?”

“好大一片光!”

“那是什麽?”

“莫不是神仙顯跡了!?”

東西廂房的兩個院子, 因有溫蕙的吩咐,仆婢們除了必要的打掃、擺飯, 平日幾乎不涉足。

此刻,小椿所住的房間窗戶大破, 一道撕裂的痕跡蛛網般蔓延至四周的牆壁,斷裂的窗棂橫斜在牆根,裏外各剩一半。

她從屋內跑出來, 往高處望去。

慘白詭秘的盈月發出透心涼的冷光, 月下, 兩丈餘長的灰白狼犬浮于半空, 他身體全然不似先前那般小巧無害, 反而健碩挺拔,甚至比小椿在白於山初見他時還要高大。

“嬴舟?”

她試探性地喚了一聲。

人與獸類不同,單從五官眼目, 很難分辨出一頭走獸當下的喜怒哀樂。

懸在夜幕間的大妖輕張嘴, 鮮紅的舌上隐有唾液流出,他那雙眼瞳裏淬着火,火光倏忽一閃, 下一瞬,整個狗就沖小椿咆哮而來。

“當——”

尖銳的犬牙頃刻給白栎殼嘣了個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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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屬于妖獸的血盆大口驟然張開在她面前, 隔着透明的護盾,猙獰的牙與腥紅的舌頭都過分清晰,有那麽半瞬,小椿甚至生出一種行将被咬碎的錯覺。

然而嬴舟的獸化再厲害, 畢竟破不開這層足以抵擋天雷的防禦術。

他好似失了智,饒是毫無成效,仍然不管不顧地一氣瘋咬。

“哐哐”的撞擊打鐵似的連聲而起,伴随着咽喉裏,某種野獸發怒時才會有低吼。

“嬴舟!你清醒一點啊你!”

小椿雖不擔心自己的護罩會被攻破,卻有些擔心他的牙口。

後者殺氣騰騰地發了半刻的狂,也就是在這時,一股無形的勁流自斜裏疾射而出,正中他的小腹,徑直将狼犬打至數丈之外。

人和狗都還未及回頭看,一個清雅微冷,猶缺少人情味的女音便空靈地自背後漫過來。

“想不到你還能追至此地。”

“看樣子,前日給你的教訓大概是不夠深。”

小椿側目往後投去眼光,黑洞洞的垂花門下,草木斑駁的陰影裏,女子的身姿一點一點随着其不慌不忙的步伐略見雛形。

簡潔整齊的婦人發髻,素而不凡的襖裙利落溫婉,她端莊斐絕地往那兒一站,舉手投足都透出清貴大方的氣質。

這位,這位莫非……

小椿尚在出神,冷不防一個大喇喇的嗓門歡快地由遠及近。

“姑——媽——”

尾音正在路上奔跑,對方魁梧壯碩的軀體卻已然出現在了月夜之中。

重久雙手拎着他的大砍刀,滿臉寫着高興,一對狼眼跳躍起興奮的光,全力朝地面的女子劈下去。

疾馳的風把他衣袂吹得獵獵作響。

但見刀刃勢不可擋地砸上那人面門,距離皮肉僅半步之遠,她的眉目竟紋絲不動,僅輕描淡寫地一掀袖擺,像是扇了個不痛不癢的耳光。

接着,極大的氣流平地席卷,重久整個人就好似讓彈弓彈出去的石子,筆直地砸折了一節樹枝,掀翻了一盞木燈,最後給歪脖子黃角樹一擋,才可算停下來。

女子見狀,目色細微地溢出些許不悅,約莫嫌他個兒大損壞了物件。

小椿:“……”

這武力差距也太懸殊了!

二表哥擡手抹了抹唇角,神情帶着欣賞之意,“不愧是小姑媽,在人族相夫教子多年,妖力依舊如此了得。”

“侄兒輸得心服口服。”

小椿忍不住狠狠地皺眉頭。

敢情此前攻擊嬴舟還不是一時興起,你們狼族久別重逢的禮儀就是要先昏天黑地地對砍一通嗎?

重久顯然沒打過瘾,抄起長刀作勢再發作,誰知半途一張狼嘴呼嘯而至,敵我不分地迎頭咬來。

他身子輕飄飄地躲開,不由“啧”地龇嘴:“嚯,這臭小子……”

嬴舟在地面剎住腳靈巧地一轉,緊追不舍。

康喬目前無心與之敘舊:“別的事等會兒再說,先張結界!”

“好嘞——”

他一聲應下,四四方方的屏障倒扣着就地而落。

東廂房外的仆役們還不知其中發生了什麽,妖氣凝成的大網便鋪天罩下。

此時若有一兩個好奇心重的,想偷摸進來一探究竟,大約也只能看見空無一人的障眼法。

料想之後将有一場惡戰,小椿當機立斷,給不慎卷入其中的溫蕙套上護盾,嚴肅叮囑:“他們放了結界,出不去了——你先找個安全的地方暫且躲着!放心,不會有事的。”

女孩子因方才嬴舟暴虐的攻擊,駭得癱倒在地。

她張了張口半晌無言以對,似乎真是給吓懵了,目光只顫巍巍地落在一旁衣着考究的婦人身上。

嬴舟狼族的小姨……居然是,是她後娘?

**

“姑媽!他小子這是什麽情況?”

重久被一路追着跑,背後的大狼狗除了偶爾張嘴咬他,還時不時要放兩團火,到底是灰狼與細犬族的完美結合,狂暴起來真有幾分棘手。

“走火入魔了嗎?”他躲開一記鋒芒畢露的犬牙,朝康喬嚷道。

“不太像。”

她結印在指尖,往嬴舟的四肢放出六節瑩白透光的鎖鏈,而後猛地收緊。

白狼犬顯然給箍得難受,反抗着低鳴呻/吟。

小椿無措地晾着兩手,瞧得直心疼,“能不能輕一點,輕一點……”

聲音剛落,嬴舟便奮力掙開了鏈子,當頭沖重久咬去,後者煩不勝煩地翻起個筋鬥繞着院子上空逃竄,還不忘扭頭抱怨她:“你到底幫誰的?!”

“話說回來他怎麽只追着我跑啊!”

臭小子果然對自己懷恨在心!

掙斷成無數碎片的鎖鏈自空中悠悠墜下,康喬伸手接過一條來,垂目深鎖眉心,“倒像是身體承載不住過多的妖力,為其所噬……”

她輕輕疑惑,“這術法我用過多回,還是頭一次碰見如此意外之況。”

“怎麽連你也不明白!那不是你自創的妖術嗎?”

重久的刀刃和嬴舟的尖牙硬碰硬,他不敢真傷到他,然而四下場地小,又施展不開,打得實在憋屈。

康喬略一沉吟,不答反問:“這人是什麽來歷?”

“你不知道?”他一刀隔開狼嘴,趁機喘口氣,“六姑姑的兒子啊,養在炎山的那個。”

“哦。”

小椿聽得對方悠長地拖着尾音,颔了颔首,“那個狗雜種。”

重久:“對對對,就是他。”

小椿:“……”

康喬終于感覺到事情有些難辦,神色凝重地一沉,“如果是他,便不奇怪了。”

她自語道,“異族結合而生的妖,其妖力原就高于尋常的妖胎子,平日深埋于體內。我将他幻化為普通犬只的大小,自然承受不住本身的靈力,而今夜又是滿月……也難怪會失控。”

若是以往,這種小把戲,過個十來天便會失效。

“什麽?”

重久在高處忙着打狗,耳朵倒是挺靈,不可思議地問,“你的意思,這小子比我的妖力還高?”

康喬無暇搭理這番廢話,試着将自己的術解開。

一道枷鎖在狼犬周遭噌然顯形,繼而“砰”地應聲碎裂。

盡管幻術已破,但嬴舟仍舊沒有要變回人形的跡象,分明是失智太深,意識游離在外,無法歸位。

她定定注視着龇牙咧嘴的狼犬,“受自身反噬雖不至于引來天雷,可若長久無法恢複,最終也同樣會入魔。”

妖化後的嬴舟無論從體格或是速度,都比人形态提升了數倍,重久應付得甚是吃力,“那現在怎麽辦?怎麽把他給變回來啊?”

“方法不難。”康喬一擡下巴,“喪失人智的妖,只要不是吃過人肉的邪祟,由血脈至親呼喚其名字,便能蘇醒。”

小椿和重久聞言,皆是一喜。

“哦!這簡單哪!”二表哥橫刀一劃,沖着面前淩空飛奔而至的大狼犬自信滿滿地張開雙臂,“到二哥懷裏來吧,小狗子。”

他深吸一口氣喚道:

“嬴——舟——!”

兩個字音随着夜風送出去,卷起枯葉不緊不慢地流轉。

四周靜默須臾。

預想中的妖術變幻并未出現,視線裏的狼犬甚至跑得更快了!

重久十分受挫地驚愕道:“怎、怎麽會……”

眼看嬴舟行将撞上來,他連忙險險地躲閃,懸在半空疑惑不解:“為什麽沒反應!”

小椿在底下控訴:“你就不能好好叫他的名字嗎?!”

他聞言,當即也不敢再玩笑,老老實實地扯着嗓子喊:“嬴舟!”

“我是你二表哥啊嬴舟!”

“嬴舟!”

“嬴舟!!”

“嬴,舟!!!”

他一面跑一面扭頭喚,像個給狗追得屁滾尿流的人族孩童。

可嬴舟沒動靜就是沒動靜,依舊瘋得人畜不分。

“姑媽!”重久只好向外求援,“要麽你叫他兩聲,這小子八成打心底裏仇視我!”

康喬目光跟着兩人輾轉,将此情此景看入眼中,若有所思地沉吟,“或許……因為是表親的關系,所以算不上血緣至親?”

“他還分得這麽細?”

重久瞠目結舌。

問題是,嬴舟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姊妹,這時候了,自己上哪兒給他找血緣至親去?

就在此時,灰白的狼犬雙目近乎充血,他在原地裏兀自難受地嘶吟半晌,軀體竟肉眼可見地膨脹了一倍。

“他、他還在長?”重久猶自詫異,只聽得暴躁的狼嚎沖天而起。

好似為他聲音所引,頭頂上方無數流火旋聚成一團巨大的,充盈着烈焰的圓盤。

黑而腥紅的漩渦之內,落出的焰火流星一般紛紛而墜,火苗燎過,無處不是暴漲的燃燒。

“嬴舟!”

罩住結界的這片區域本就不大,很快,彌漫的濃煙已然燒出了一方滾燙的火海。

小椿隔着濃霧叫他。

高處的狼犬充耳不聞,還是不依不饒地追逐于重久身後。

他現在的瞳孔充着血,看上去更像一頭魔化的妖獸了,利爪鋒利尖長,連灰白的毛上也覆蓋了一層妖冶的朱紅。

活似那日在白於山出現的魔物。

嬴舟龇起獠牙,對準重久的脖頸張口欲咬,利齒的寒光乍然閃爍,面前竟猝不及防升起一支削尖的木刺,橫在兩者之間。

那倒刺來得并不兇猛,僅有一根,好似教訓惹事的小貓狗那樣,是個兜着勁的,近乎“溫柔”的警醒。

狼犬踉跄着退了退,此刻才恍惚聽得另一人喚他。

“嬴舟!”

燃着烈火的瞳眸随之迷茫地轉向地面。

從高處俯望院中,站在那裏的人模糊且渺小,可他總覺得,自己能看見她是仰着頭的,神情鋒利清明。

那不甚明朗的輪廓間,有一道認真的視線堅如磐石地打過來,無比清晰的落在身上。

被火星萦繞着的狼犬沉默的與之對視良久,随即他突然不再攻擊重久,轉而扭過脖頸,用力地撞擊結界的四壁,眉眼中隐有掙紮之色。

康喬厲聲道:“他想要出去!”

避人耳目的屏障到底不是無堅不摧,哪裏經得起這樣禍害,加之重久又不擅妖術,很快便崩出了幾道裂紋。

康喬交指結了一個“山”字印,但聽得“咚咚咚”三連巨響,結界外圍登時落下數層牢籠,加固得密不透風。

據說狼的頭骨是所有生靈中最堅硬之物,因而沒了神智的嬴舟才會垂首反反複複地以頭沖牆。

但再堅硬,骨頭終究是骨頭,而非銅鐵。

小椿吃力地昂起脖頸,目之所及裏,狼犬額上的毛在他不知痛楚的狠烈碰撞之下逐漸滲出殷紅,觸目驚心地鋪開一片朱色。

她不自覺地颦了颦眉,身形未動,腳下的根莖卻迅速生長,長出一根粗壯的樹枝,一路将她托到高處。

少女修長白皙的手指往前一伸,螢綠的流光便極輕柔地撫上白狼受傷的前額,細膩地治愈那處裂開的血口。

而餘下的嫩芽,則不知不覺纏上其四肢關節,企圖安撫後者暴躁的情緒。

還未等枝葉深入,覺察到異樣的嬴舟瞬間狂躁地嘶吼出聲,不由分說地抖開了所有試圖靠近的流光,固執地朝她咆哮。

正施術的小椿被驟然彈開,怔忡而擔憂地收回手。

“嬴舟……”

狼犬毫無安定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暴虐,他淬火的眼眸冷冷盯着她,像是連最後僅剩的理智也蕩然無存,發足狂奔而來。

“不行,他沒意識了!”

康喬微一抿唇。

必須将人控制住,再不濟也要把他困于此地。

否則局勢一旦失控,恐怕……就保不住對方的命了。

這般狀況下的嬴舟如若放出去,必然會傷到人族,屆時即便她不出手,“天”也不會善罷甘休。

大概是叫那幾根藤激怒,白狼一個掉轉,對着小椿張牙舞爪地一氣瘋咬。

她隔着白栎殼看他,前幾日那只細犬純粹的黑瞳在其眼中找不到一絲痕跡,只滿滿的都是躁動不安的緋紅。

“嬴舟!”小椿撫上透明的盾殼,在護罩之內拼命叫他,“嬴舟你看看我啊,我是小椿!”

碰撞的動靜哐當響在耳畔,牽起些許顫抖。

怎麽辦?

要怎麽辦?

她咬咬牙,奮力大聲道:“你再不醒過來會被人殺掉的!”

忽的一瞬,小椿想起那天他匆忙跑來找自己,欲言又止,又倉皇而逃。

興許那個時候,嬴舟就有什麽話想告訴她。

可惜她沒有仔細問,連此後也未曾放在心上。

如今想想,嬴舟的變化并非旦夕之間,他分明都這麽久沒與她說話了。

眼前的狼犬瞪着充紅的雙眸,獸性驅使下的五官兇險畢露,企圖用力咬碎她身側的護甲。

康喬在旁高聲吩咐:“小姑娘,往旁邊站一些——重久,準備上狼牙!”

那邊的人一答應,兩人同時摸入懷中。

北號山的狼牙能夠封住同族經脈,徹底斷其靈氣根源,每頭狼人手只一顆,是出生後換下的第一枚乳牙。

此物本用以懲罰族中大奸大惡之人,一旦驅動對妖力損傷極大,後患無窮,在外面通常是不輕易祭出的。

被白栎殼彈開的狼犬在半空吃痛地劃出一段距離,而後又渾不在意地抖抖毛,卷土重來。

“嬴舟……”

小椿餘光掃過一左一右掐訣念咒的兩只狼妖,再望向正面朝自己飛奔的白色巨獸。

她眼底裏掙紮着動搖了片刻,随即,那神色陡然銳利起來,凜冽地閃着沉寂的光。

在嬴舟下一道攻勢來臨前,小椿毫無征兆地,收起了全身所有的護盾。

脆弱的樹精之體乍然暴露在燎原般的煙火當中,滿含腥氣的狼口随之呼嘯而至,裹挾着暴戾的勁風猛地落下。

“喀呲”一聲。

鋒利的犬牙毫無懸念地沒入她後頸的肌膚之間。

山有喬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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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開封(十九) 再不醒過來會被人殺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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