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開封(二十) 我咬到她了…………

白栎樹凝成的盾殼, 號稱是世間最堅硬的罩甲,銳不可破。

一直以來小椿的防禦術都足夠完美,甚至給人造成一種, 她本身就無堅不摧的錯覺。

但實際上沒了白栎殼的樹精相當脆弱。

便好比剝開了樹皮的根莖,細嫩得迎風可折。

嬴舟那一口咬下去, 犬齒幾乎覆蓋了她整個後背,大團潤澤的濕意很快透過輕薄的紗絹外袍暈染開來。

在場衆人皆看得真切, 重久顯然始料未及地怔住了,倒是躲在牆角的溫蕙驚慌失措地喊了一聲:“小椿!”

樹妖的血與尋常獸類不同,更類似于汁液那般清亮無色, 遠遠瞧着就好像她只是被人潑了滿背的水, 并不如腥紅的血色令人驚心。

這是小椿得人身數百年以來, 頭一次清晰地, 感受到源自利器劃破皮肉的痛苦。

遠比想象中要難受得多。

不過, 又十分新奇。

她伸出手去,忽然安撫似的在嬴舟毛茸茸的狼嘴上輕輕拍了拍。

狼犬的牙便顫抖地僵持在那裏,仿佛用盡了平生的力氣, 不敢再寸進分毫。

樹汁甘甜的味道從舌尖細細密密地竄入識海。

嬴舟那雙充紅的狼目無端瞪得極大, 意志與本能的交戰使得整張臉面目可憎,額間是深重皺起的皮肉。

他混亂的思緒中多出了一份茫茫然的念頭。

我咬了小椿。

我咬到她了……

那只手極輕柔地撫着他的毛發,耳邊隐約還聽到什麽絮絮叨叨的聲音, 甚是渺茫,甚是朦胧。

過了好一會兒, 嬴舟才聽清是小椿在低語。

低得像湊在他耳畔說話一樣。

只來回車轱辘般地重複道:“沒事沒事,我不疼的。”

“沒事,沒事啊……”

血氣顯而易見地從其瞳孔中消散褪去,烈火灼灼的眼眸遮蔽了鋒芒, 隐約變得有幾分清澈無害。

白栎樹的莖葉便是在此刻見縫插針地悄然鑽進他關節裏,順着經脈與流淌的血液緩緩送入全身,在他體內發出螢綠的光。

而後生根,抽芽,結果。

重久驚愣地盯着半空中相擁的一人一犬,聽那狼牙的齒縫內艱難地溢出一點聲響來。

“……小……小椿……”

就在下一刻,瑩白的光熾烈耀目,從巨大的狼犬身上由內向外地透出,包裹得僅剩一團充斥着光華的輪廓,再從尾部開始,如蝶翼細碎的鱗粉寸寸風化吹散……最終幻作少年瘦削高挑的模樣。

他半裸着上身,兩手用力抱住小椿,縮小的獠牙到此時才從其咽喉處輕輕地松開來,牽起一縷粘稠的銀絲,說不清是她的血液還是別的什麽。

嬴舟散着一頭亂七八糟的黑發,埋首在她纖細的後頸間,用唇小心翼翼地觸碰深凹下去的牙印,嗓音輕到幾乎難以捕捉:

“小椿……”

“……小椿對不起。”

後者還未及回應,只覺一股沉重的力道山一樣覆下來,她沒支撐住,“唔哇”一吓,徑直被嬴舟帶得從樹枝上墜落,摔在大片堆疊的枯葉上。

驟然的狂暴似乎消耗了太多的精神與妖力,他換回人身後便昏睡過去,整個人半壓着小椿,雙目沉沉,不省人事。

那半截衣衫許是讓火燒光了,此刻正大喇喇地露着後背,而胳膊還不依不饒地抱着人家姑娘。

重久在高處見得這副情景,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免覺得丢臉,擡手捂住面孔,語氣複雜嘆了一聲。

“唉。”

下半夜,小椿那已經被砸打燒得四面漏風的廂房內。

嬴舟垂着腦袋坐在床邊,任由重久給他療傷。

“只斷了兩根骨頭,算是不錯了,要知道你可足足撞了半盞茶的牆,頭顱沒裂開都是走運的。”

他拿紗布一圈一圈厚實地包紮好,左右端詳完畢非常滿意,在嬴舟後腦勺上一拍。

“行了,大功告成!”

“嘶——”

後者給他沒輕沒重地拍到傷處,揉着頭,斜眼怨憤地瞪了一下。

康喬站在床邊,見他目光清明,料想神智應無大礙。

“經此一役,你的妖力損之過半,今後恐怕得調養個一年半載才可恢複。”

嬴舟聞言老實地點頭,“我知道了。”

許是看他聽話,康喬的臉色緩和了不少,“說到底,今日之事也有我的一份責任。往後我會助你修煉,争取能提早養回精氣神。”

“嗯。”他仍是颔首,“多謝小姨。”

她不動聲色地一擡下巴,權當矜持地回禮了,繼而又轉向一旁。

小椿在溫蕙的陪同之下正從外間進來。

康喬作勢問說:“你呢?可要我替你治治傷?”

“啊……”聞得此言,她倒先意外了一下,忙笑着擺手,“我不用,皮外傷我一向自愈得很快,早就不疼了。”

“小椿。”

嬴舟一見到她,當即不管不顧地翻身下床,也不在乎光腳與否,幾步上前來猛地将她攬入懷中一把抱住。

這動作大概突然得略顯粗魯,小椿竟沒站穩地往後歪了一步。

他抱住了,卻什麽也不說。好像非得把她圈在自己臂彎間才能有某種踏實感一樣,心緒莫名的安定。

背後的重久看得直頭疼,摁着眉心不住揉捏;他小姨倒是處變不驚地挑了一邊眉,表情饒有興味;待字閨中的溫蕙則感受到禮節教養的敲打,頗為規矩地替自己遮住眼睛。

小椿矮了嬴舟大半個頭,鼻尖抵在他鎖骨處,呼吸有幾分吃力。

她不解地睜着一雙眼眨了片晌,“嬴舟?”

手挂在胸前無處安放,于是便繞到他後背去,順毛似的撫了撫。

“……怎麽了?”

“嗯……沒什麽。”少年終于松開了力道,自己先不自在起來,別了兩下臉,沒敢正視她。

“我就想、就想抱你一下。”

小椿聽完倒也不介懷,眼角彎上了一點弧度,手指在他發絲間胡亂揉了幾把。

“唉呀,我真的都好啦,不要擔心嘛。我這些術法,打人不行,治傷還是沒問題的。”

嬴舟垂眸認真地端詳她講話的樣子,這才跟着牽起嘴角,順從地一點頭。

“既然傷勢好了。”康喬開了口,經過他二人身側,“人也抱夠了。”

後半句顯然是對着嬴舟說的。

她視線一收,望着小椿:“你是樹精對吧?随我過來。”

“趁天亮尚有幾個時辰,院子和廂房的重建還有得忙。”

康喬與溫蕙擦肩而過,她雖目不斜視,少女卻神情異樣地緊緊抿住嘴唇。

讓太陽真火焚燒後的地皮要複原并非易事,可這小院的結界總不能永遠不解開,嬴舟破壞得着實太嚴重,倘若叫府內仆役見得這副光景,很難找理由搪塞。

好在,狼族的這位小姨媽當真是術法精通,小椿經她指點,知道要如何修複草根地皮,如何尋找木材中的纖維重塑屋宇,燒死的草木倒是好說,喝她幾口汁液就可重獲新生。

至于別的打鬥痕跡,便盡數由康喬處理。

兩人幹活兒時各忙各的,極少有言語上的交談。

小椿對着院中的枯木施術,偶爾會側過幾許餘光……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小姨給她的感覺怪怪的。

卻又不很能講明白。

直到黎明時分,晨曦初綻,滿地的瘡痍才勉強收拾了個七七八八。

“什麽?!”

小椿一個怔愣,坐在溫蕙對面,“你說,嬴舟的小姨,是你後娘?!”

後者趴在桌上,五官糾結地狠狠點頭,“千真萬确,我自己的娘難道還會不認得嗎?”

她震驚地看了看她,又回眸瞧了瞧嬴舟,眼光在二者之間來回流轉,深感這親眷關系之混亂。

“這麽說……你們還是遠親?”

“那是‘後娘’。”嬴舟從她進門起就一直在角落裏悶着,此刻才終于出聲,“她爹娶的續弦,哪裏來的遠親,八竿子打不着的。”

小椿掰着指頭兀自琢磨琢磨,若有所思地感嘆,“哦……”

溫蕙偷窺一眼門外,未見得康喬的蹤影,這才壓低嗓音道:“我親娘在生我時大出血過世,沒隔半年後娘就進了門。那會兒左近的鄰裏都說她年輕貌美,難怪過去這麽多年,一點也不見老。”

試問一只妖怪又怎麽會變老呢?

他們大多有幾百甚至上千年的壽命,人界待上個幾十年,恐怕也就只當尋常人在外玩耍個一年半載罷了。

真是想不到,從小聽到大的志怪故事,有一日也會落在自己身邊。

小椿在單薄的五指間勉強理清了這層關系,恍然悟道:“原來重大哥所講的,那個人族男子就是你……”

“不對。”嬴舟忽的打斷,手點着桌角搖頭,“時間對不上。她爹的年紀,往大了算也才四十出頭,小姨離山至今卻有六七十年了。”

除非是再嫁……

可問題在于……為何會是續弦?

依照狼族此生只鐘情一人的特性,作為正統血脈的灰狼妖,恐怕不會甘心去給人當填房。

他小姨,像是這般為情所困的人麽?

那邊的溫蕙全然沒心思在意個中細節,只捧起自己的臉,難以置信地驚詫道:“天哪,我的後娘居然是只大妖怪!”

“我同她相處十幾年了,半分也沒發覺……這是真的嗎?我不會在做夢吧?”

嬴舟:“……”

她看上去似乎還挺高興的。

小椿單手撐臉,另一手把弄着茶杯滴溜轉,神色帶着思索,語氣猶豫,“你後娘……”

“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來,眉眼很像,五官也很像,就是氣場不太相同。”

“誰?”

嬴舟開口問過後,又懷疑,“你除了白玉京,竟還有別的認識的人?”

“那只鬼啊。”

她理所當然地回答,“我之前不是和你講過嗎?你看不見的鬼。”

話剛說完,門外一個聲音便清清冷冷地落進來。

“她在什麽地方?”

康喬身形筆直地邁步而入,她出現的瞬間,滿屋子立馬鴉雀無聲。

視線在周圍掃了一圈,約莫是見到小椿面露不解,她又重複了一遍,“你說的那個鬼。”

小椿回過神哦了一下,“就在開封城裏。”

康喬略一颔首,“帶我去見她。”

“可她好像,夜裏才會出來……”

“好。”對方從谏如流地點頭,“那就夜裏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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