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開封(廿一) [改錯字]沒了我,你同……

困于夜幕後的開封城, 是一半繁華一半幽寂。

繁華的有妓館夜市,數不清的歌舞升平,幽寂的有深邃肮髒的民巷, 野貓也懶得從溝渠流滿渾濁的石板小徑上走過。

小椿其實壓根不知道要如何尋找那個居無定所的游魂,印象中似乎每回都是她來看自己, 隔着一片天喚着她的名字,飄悠悠地就過來了。

但說不清為什麽, 潛意識中小椿覺得她應該不會身處鬧市。

好像幾回見面,游魂皆在荒涼安靜之處。

一行人跟着她,在那日追蹤松鼠精途中初遇的街上漫無目的地走。

“啊。”

小椿忽然在前面停住腳, 耳朵微微一傾, “有歌聲。”

“歌聲?”重久狐疑地皺起眉頭, “哪兒有歌聲?”

狼族的聽力向來不錯, 何況是這般清幽的環境當中, 但他全神貫注,還是什麽動靜都未曾捕捉到。

嬴舟猜想他們既然看不見,八成也聽不見, 于是并沒多問。

那嗓音空靈且帶着點低啞。

小椿尋聲跑了兩步。

輕盈飄逸的女鬼依然高坐在檐牙翹角之地, 青綠的衣衫單薄朦胧,長長地垂于腳邊,像檀香燃起的青煙之末。

甫一瞧見她出現, 游魂就先欣喜地展眉,一躍而下。

“小椿, 你來找我玩啦——”

然而等她飄近時,看清其背後站着的人,魂魄一樣的女子便乍然剎在半道,若有似無地将自己挂于空中。

她的表情倒算不上多驚訝, 只小小地怔了一下眼,旋即瞥向康喬,是似而非地笑起來。

這笑容不是因為歡喜,但也并非作假,更帶了許多複雜難喻的情緒。

小椿站在兩個人中間,仔仔細細地左右觀察。

發現何止像……幾乎一模一樣——不對,根本就是同一張臉!

狼小姨莫非有個雙生的姐妹?

康喬還是那副波瀾不驚,水波不興的神情,将一只手輕伸出去,意味不明地說一句:

“事到如今,你還不打算回來麽?”

“為什麽要回來?”

半空中的游魂悠閑自在地旋身飄動,“昔年你丢掉我的時候,怎麽沒想着要我回來呢?”

“還是說……”

她笑得輕倩,“你已經想通了?”

言罷,魂魄靈動地轉悠到康喬面前,親親熱熱地用手一撫她的臉頰,“後悔了,知道自己做錯了?”

小椿聽得她二人這番啞謎,不知所謂的一頭霧水。

而在場的旁人更瞧不見游魂的存在,只能看康喬獨自對着空氣交談。

“什麽想通了?”小椿仰頭問她,“你不是鬼嗎?”

“我啊……”

游魂流到她這邊來,兩手輕搭着女孩子的肩,玩得分外起勁,“我是她的一抹意識哦。”

小椿:“意識?”

女鬼笑得咯咯一串鈴音作響,手肘撐在小椿頭頂,漫不經心卻帶了幾分嘲諷地望着不遠處的康喬。

“很多年前呢,她為了要和自己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把我抽離體內,扔掉,不要了。”

說出話後,她就一直緊盯着對面女子的眉目與雙眸,企圖将其所有的反應一個不落的收入眼底。

但很可惜,康喬的神态從始至終巋然不動。

“什、什麽……?”

小椿聽得愈發迷蒙,“為什麽與心上人在一處,就一定要将你抛開?”

“小椿,你這就不明白了。”游魂輾轉到她眼前去,“人族與妖族的壽命是不一樣的。”

“我們兩百餘載才到成年,待擋過天劫,又能再活五百年。三百歲的妖還是個涉世未久的年輕姑娘,好比人間那些二三十出頭的青年人。”

“可是三百七十,乃至四百歲的妖仍舊是活力無限元氣充沛的精怪,但五六十的人族,卻已然踏入暮年,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家了。”

“然後呢?”小椿茫然地搖搖頭,“這兩者間有什麽關系嗎?”

游魂聞言轉過身來,像個好相與的長輩,極寵溺地沖她一笑,“因為心境不同了呀。”

“人在最年輕的時光相知相愛,那一時一瞬是天作之合,志趣相投。可一晃過去二三十年、四五十年,她還是個開朗跳脫的姑娘,對方卻沉進了中年人的歲月裏。”

小椿不明其意:“但你們是一起生活的,不是嗎?他的性子會沉澱,你難道不會嗎?”

話音落下,康喬終于垂眸,微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她邁前一步,接着另一個自己的言語解釋:“人族短壽,幾乎每十年人生便要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遭遇或是變化。”

康喬的視線穿過小椿,穿過游魂,停留于茫無邊際的黑夜與星光。

她聲音空茫:“他們會在短短四五年中完成成家立業的大事,又會在七八年、十來年裏經歷至親過世,子女降生,甚至體格漸弱,纏綿病榻。會從一個青澀稚嫩的少年蛻變成穩重世故的男人。

“因為人生苦短,所以他們的一切都很快,太快了……”

普通的妖要花上百年去體會領悟的事情,人族只需一年、兩年。

這樣的速度,是她無論如何追趕,也望塵莫及的。

因此,康喬很難與之感同身受,只能眼睜睜瞧着他日漸成熟,日漸沉穩持重。

仿佛自己猶在原地,而那人已前行到了她看不清背影的遠方。

“我無法和他一同變老,一同成長衰亡。随着日子漸久,相處時的別扭,幾乎快與父女無異。”

而這莫大的鴻溝究竟要如何填補,她向來驕傲,生平從未服輸過,便試圖用妖法去補救。

“于是,我想到了剝離自己的個性。”

她無比冷靜地微擡下颌,“既然沒辦法讓飛揚跳脫的我穩重下來,那麽索性,就不要這個我了。”

聽到此處,旁邊的重久與嬴舟皆是不露聲色地一怔。

前者若有所思地摸着耳根喃喃道:“怪不得這回見姑媽,總感覺她性格變了許多,原來是這樣啊……”

而後者則悄悄地在心裏喟嘆,佩服她能對自己狠心至此。

夜空中的游魂聞言卻只是盯着她笑,笑意未達眼底,虛虛浮在面上。

康喬不愧是狼族擅使妖術的大能,如此匪夷所思的舉動,她但凡想得到,就當真能做出來。

借滿月星辰之力,在某個月華大盛,群星寥落的夜晚,她宛如抽筋剝骨,毫不留情地撕開了自身的一部分意識。

“所以。”小椿看向萦繞在側的另一個康喬,“她便是當年被你抽離的那個‘個性’?”

“不錯。”

對方承認得坦蕩。

“彼時,我本欲将她暫且收入囊中,日後再作打算,只是沒料想……”

“沒料想我不是個物件,不是你信手拈起,随意取舍的玩意兒。”游魂話音輕輕巧巧,似乎永遠帶笑,“我幹嘛要聽你擺布呢?自然是有多遠跑多遠了,就想瞧你求着我回來的樣子。”

小椿見她拿話不住嗆康喬,禁不住猜測,是不是這一個游魂才更接近昔年狼族那位小姨的性格。

無拘無束,恣意狂妄,大膽又不計後果。

“那麽——”

她飄到康喬眼前,故意歪頭打量,“沒了我,你同你的夫君相處得還融洽嗎?”

衣着內斂的婦人低垂眉目,面無表情地靜靜與之對視。

她的情緒裏缺少溫度,看人的時候目光冷若秋霜,的确是一副莊重得體,肅穆大方的姿态。

這就是當初她所求的端莊穩重。

她得到了,那滿足了嗎?

他們之間就真如尋常人族夫婦一樣,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了?

游魂的雙目咄咄逼人,透着凜冽的尖銳。

她的确很想知道,但單從其眼眸裏,實難讀出多餘的東西。

也就是在此刻,一直默不作聲綴在隊伍尾端的溫蕙怯怯地開了口。

“……娘、娘。”她大約還沒找到更好的稱呼,“他們說的那個,那個人,是我的……”

聽得這個聲音,康喬那道鋒芒畢露的視線從游魂的瞳孔中挪開,無端柔和了不少,盛着幾分無奈,偏頭回應。

“是你祖父。”

什麽?!

重久的耳朵雙雙直立,簡直不敢相信。

可算算年歲……似乎也并無不妥。

果然人與妖相差的這輩分,拿到明面上來比較真是怎麽看怎麽奇怪。

溫蕙張着嘴,顯然沒從此中複雜的因果裏理出頭緒來。

小椿只能幫她問:“……若是祖父,為何又要嫁給她爹做填房呢?”

“因為年紀不相當啊。”

游魂先一步出聲,“他們一個是日趨衰微的人族,一個是壽數悠長的妖怪,時間一久,周遭的親眷就不起疑嗎?”

溫禮只能不停地請願上書,輾轉于地方的各類職務,他們不斷地更換住處,換鄰裏,換名姓。

而康喬的身份也一再改變。

從正妻,到之後聲稱亡故,繼而再續弦,再假死,以婢女的身份陪伴他左右。

但随着年紀越長,年輕貌美的婢女也會惹人非議,她便選擇嫁入溫家小輩做填房,憑借晚輩盡孝的由頭照顧自己的“公公”。

“人族與妖極難誕下子嗣,我們沒有孩子。”

她淡淡道,“你父親是過繼到他名下的,熬到晚年,那些個老一輩認識我的親朋故交也去了個七七八八,再加上我們一貫深居簡出,不常走動,因而許多族中人并未起疑。”

溫蕙好容易讓自己接受這個現實,讷然問,“這麽說,我爹他是知道的……”

“對,他知道。”

康喬半分沒有東窗事發的慌張,冷靜得幾乎從容了,“但家中也只他一人知道。”

“不過你不必擔心,要不了多久,這樣的局面便會結束了。”

她一時沒能聽懂:“什、什麽意思……”

而前者只是一笑,并未解釋。

重久慢條斯理地開口:“意思是說,你祖父大限将至。”

“等他一去,咱小姑媽自然而然也就告別人間,回山當妖怪了。”

康喬對此不置可否,只別過臉,凝視着長街晦暗的青石板道。

幽邃的清輝一路照到民巷的盡頭,再往上,是滿月後半缺的華光。

她想,溫禮這一生,也陪自己吃了不少的苦吧。

遠離血緣親眷,自斷前程,不得子嗣……

“你後悔了?”

游魂見縫插針地飄到她眼底,細細地琢磨她的反應。

“陪一個老頭過了幾十年,值得麽?”

“你就算丢掉了我,和他生活的後半程,就很快樂嗎?”

康喬照舊不為所動地注視着她,神色平淡得仿佛缺失了某一寸七情六欲。

等另一個自己陰陽怪氣夠了,她才不緊不慢地說道:“我快要離開開封了。”

“你若再不回來,往後,也沒機會回來了。”

游魂靜止在她對面咫尺的距離。

兩個同出一體的人,別無二致的臉,全然不同的兩種氣場,就那麽悄無聲息地四目而視。

過了良久,尖酸刻薄的魂魄突然笑了,饒是沒等到回答,她眸中依舊噙着游刃有餘的從容。

“好。你不願告訴我,那我就自己來看——”

說着,她埋頭一竄,整個鑽入康喬身體當中。

那一瞬間。

迎着飛馳的經年與陌生的未來,歲月在耳邊嘈嘈切切,濃墨重彩的青年時光和消磨殆盡的年邁光陰呼嘯着劃過面龐。

她站在康喬的識海中,凝望着被她剝離,未曾參與過的那二十載年月。

看着相對而坐的年輕女子,和形容蒼老的男人,聽着四周落針可聞的寂靜,滿院鴉雀無聲。

春秋一日一月的過去。

他在加速衰老,而她容顏如新。

一個坐于日光灑照之處,一個身在陰影暗淡之間。

像是兩道永遠無法同步的時光。

她沉默地收斂了笑意,仰頭環視這片昏暗的意識,語焉不詳地輕嘆,不知是對着自己,還是在對她說:

“你啊……”

然後又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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