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月二,龍擡頭,春寒料峭。

午後一陣疾風驟雨,廊前落英滿地,寂寥的枝幹被寒風摧折,縱橫交錯,将那碧瓦巍峨的皇城勾出些許斑駁來。

容語自裕德堂後室甬道踱出,迎面一陣寒風撲來,驅散了體內的躁意,她緊了緊袖口,擡頭望天。

上空灰蒙蒙的一片,墨色的烏雲漫卷天際,仿佛要整片壓落下來。

這是她喬裝入宮的第二個年頭。

刀尖飲血,步步為營,先任鐘鼓司小火者,漸升至典簿,一次陰差陽錯立了功,救下鐘鼓司掌印,被舉薦進入內書堂讀書。

三日前禮部侍郎攜幾位翰林學士,在內書堂舉行了一場科考。若能通過這次考核,便可被選入司禮監任寫字,往後跟着的是司禮監幾位大珰,出入結交均是王公貴族,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是放榜的日子。

她能否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看今朝。

容語輕輕撩開垂下的枯枝,沿着穿堂來到前殿。翰林院堂官與司禮監大珰現在武英殿宴飲,想必一會便有消息。

廊下,幾名小火者登梯點燈,片刻一團光芒照亮前院,院中人影嘈亂,均是內書堂的小內使。

個個神色匆匆,仿佛發生了大事。

容語神色微變,拽住一名小內使問道,“這是怎麽了?掌司可曾放榜?”

那小內使瞧見容語滿臉疑惑,知她剛來,不由苦笑,

“诶喲,還放什麽榜,出人命官司啦!”

容語微驚,負手問道,“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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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內使一面撩袖擦汗,一面指着武英殿上方漸漸消弭的濃煙道,

“今日聖上不是在武英殿賜宴麽,各部堂官均在殿內宴飲。”

“這我知道,我清晨領着鐘鼓司的鼓樂舞女前去助興,剛剛将人送歸回來,怎麽,這個檔口出事了?”

小內使神色間十分惶然,“宴席将散時,東配殿耳房火光驟起,宴席大亂,侍衛并宮人迅速撲火,待闖入耳房,卻發現角落裏躺着一具屍身,那屍身已被燒得面目全非.....”

“憑着幾片支離破碎的袍角,辨出是禮部侍郎韓坤韓大人!”

容語聞言一陣驚愕,惋惜片刻,嘆道,“韓大人曾在內書堂授書,也算咱們半個老師,如今無辜罹難,實屬駭然..”頓了一下,問道,

“聖上遣了何人查案?”

小內使搖了搖頭,白皙的面容依然難掩駭色,“不知道,事發時,三法司堂官聚在,論理,人人皆有嫌疑,怕是一時半會尋不到合适的人來查案。”

“哦,對了,聽說那名刺客打金水河逃脫,咱們這些小內使今日怕是也難逃其咎。”

裕德堂就在武英殿轄屬西北角,毗鄰金水河。

容語順着他的視線往金水河方向打眼望去,

枯柳滌滌,隐在一片墨色裏,悄無聲息。

見他驚疑未定,溫聲寬慰,“陛下定會查個水落石出,咱們先去殿內等消息。”

小內使正要應是,恍覺容語還扯着他衣袖,臉色一僵,他四下掃了一眼,生怕旁人發覺,連忙将衣袖一扯,匆匆步入殿內。

容語見狀,面露苦笑,緩幾步跨入門檻。

內書堂每三年一期,被遴選進來的,都是十二監的優秀子弟,雖是沒了根的閹人,卻也分個高低,像鐘鼓司這樣的四司八局,幹的都是不入流的活計,一向不被人待見。

容語不僅出身鐘鼓司,入學只半年光景,滿殿的小內使,除了個別,幾乎人人瞧她不順眼。

暮寒肆虐,墨色濃稠。

冷風夾在些許陰濕自窗縫裏灌了進來,容語穿得單薄,她獨自站在小殿角落,眼神時不時往外瞥。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既沒有命案的消息,也不見公布放榜名錄,殿內嘈亂,衆人終究有些坐不住,時不時設法去打聽消息。

少頃,前面穿堂傳來铿锵的腳步聲,不消片刻有小內使先一步越過門檻,語調起伏喊道,

“陛下遣了名禦史來裕德堂查案!”

小殿頓時一片嗡然,衆人迅速起身,一面引頸往外張望,想瞧是誰來了,一面凝神退至兩側,小聲低語,

“不是說刺客是名宮女麽,怎麽查到咱們這來了?”

“咱們今日恰巧在武英殿,例行審問也是常理...”

容語借着燈色越窗望去,只見十幾名羽林衛舉着火把,訓練有素地擁着三名官員沿月臺行來。

為首的是一名身着圓領緋袍,繡雲雁補子的四品官,他長身玉立,眉目沉斂,提袍跨上月臺時,微朝小殿掃來一眼,目間的灼色仿佛一抹璀璨浮華,劃過幽黯天際。

“怎麽是他?”

容語聽見身旁一學長微嘆。

她心生疑惑,正要問是何人,卻見一人搶先回道,

“怎麽不能是他?今日三法司的堂官皆在武英殿,斷不能查案,這位前不久剛從江南巡案回來,将積壓數年的漕運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陛下敘功将他從六品巡按,破格提拔為正四品佥都禦史,今日這位謝大人想必不在宮宴,沒有嫌疑,此外,他出身名門謝氏,又是前首輔謝閣老嫡次子,身份鎮得住武英殿那幫大員,舍他其誰?”

原來是他。

容語想起前年初入京城,她在坊間追尋師妹下落,無意中闖入紅鶴樓,當時受人阻攔,迫不得已破了一處燈陣,後又與一人隔簾鬥詩,離去前才曉得,那擺燈陣設詩謎的是謝家二少爺謝堰。

不想今日在此處遇見他。

火把的光芒逼近。

謝堰帶着人跨入殿內,事關重大,衆人也不敢含糊,匆匆行過禮,便退到一邊。

謝堰負手立在殿前,神色肅整,“諸位,禮部侍郎韓大人在武英殿耳房被人殺害,羽林衛盤查人等,發現一名宮女形跡可疑,那宮女趁亂要挾一名官員,朝西北角方向遁走,待侍衛跟去,只見那官員被敲暈丢在金水河草叢裏,而女刺客不見蹤影。”

“刺客既是在裕德堂附近失蹤,那諸位均有嫌疑,眼下,挨個挨個聽從本官詢問,若有撒謊者,格殺勿論!”

諸位小內使神情戚然,齊聲應喏。

事發在申時五刻至酉時二刻之間。

每名小內使均需交待這段時間的行蹤,并提供人證。

容語聞言暗道不妙。

她本被小內使孤立,眼下放榜在即,衆人恨不得将她一腳踩下,誰會為她作證?

果不其然,一輪拷問下來,只剩下她辍在最後。

謝堰坐于案後,慢條斯理握着茶杯,目光如霜似雪,注視着她,

“堂下何人,申時五刻至酉時二刻間尚在何處,可有人證?”

花影在窗外搖晃,廊庑下的燈芒沁着梅香照入,在容語身上投下淡淡的光影,她一襲暗色圓袍,似遺世的瘦竹,孑然而立。

她聲音郎朗,從容回禀,“回大人,在下名喚容語,乃鐘鼓司典簿,今日宴飲,領着舞女與鼓樂入殿給諸位大人助興,三曲過後,也就是申時初,在下便領着衆人離殿,将其送回鐘鼓司,待安置妥當,方奉命來裕德堂等候發榜...”

“申時五刻至酉時二刻間,在下應當是從鐘鼓司返回裕德堂的路上...”

說到此處,她語氣尚有遲疑,正待詳說,卻見謝堰眯了眯眼,先一步截住話頭,

“一路可有人随行?”

容語搖了搖頭,心中微嘆,

片刻,耳畔傳來他浩渺的冷聲,

“誰能證明你的行蹤?”

容語盯着腳尖,陷入了沉思。

證人是有的,只是這位證人,還不如沒有。

半個月前,她曾不小心掐死了端王府小王爺的雪貓,這位小王爺聲名狼藉,嚣張跋扈,屢屢放話,要殺她替愛貓雪恨,恰才來武英殿路上,不巧撞見他,被他為難半晌。

倘若此刻将他搬出來,回頭謝堰遣人核實,以那位小王爺的秉性,定會攀咬她,讓她脫不開身。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

前方月臺疾步走來一行人。

當先的男子,錦衣玉袍,面龐俊秀,不是那小王爺又是誰?

容語絕望地閉上眼。

只見那人搖着玉扇,人未至,聲先到,

“清晏,不必問了,我打西華門入宮,在長庚橋下的花園裏碰巧撞見這位小內使,見他作宮女裝扮,渾身濕漉,鬼鬼祟祟。當時不察,後聞武英殿命案,細思極恐——”

他跨上廊庑,穩了穩氣息,玉扇一合指向容語,

“他便是武英殿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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