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簌簌撲下,一滴一滴砸在容語心尖,似催命的音符。

殿內小內使大都幸災樂禍,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容語神情還算鎮定,微一思忖,掀起袍角跪了下來,

“大人容禀,在下确實路遇小王爺,不過小王爺剛才所言,為子虛烏有。”

小王爺執扇跨過門檻,滿臉憤然,“大膽,你的意思是本王誣告你?你是什麽身份,值得本王構陷?”

容語平靜瞥他一眼,目光落在謝堰身上,

“大人,可否許我與小王爺對質?”

燈芒暈黃,将一身緋袍的謝堰襯得越發清隽,他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敲在桌案,目中似映着灼灼光色,盯着她,慢聲落下一字,

“可。”

容語得到他的準許,暗松口氣,挺直腰身望小王爺,問道,

“敢問王爺,您恰才說遇見我做宮女裝扮,可記得我穿的什麽顏色衣裳?”

這一下還真把小王爺給問住了。

他噎了噎。

謝堰回頭瞥了他一眼,露出幾分冷色。

小王爺讪讪,撫颌尋思半會,仿佛記不起來,拿眼詢問身側兩名随侍,怎知二人也是一頭霧水,直愣愣盯着他,小王爺氣結,左右各敲了兩腦門,清了清嗓子道,

“天暗,本王未曾瞧清,像是綠色襖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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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內女使也分等級,着綠色襖裙為下等。

容語看向謝堰,“謝大人,那刺客是否着綠色襖裙?”

謝堰眼底波瀾不興,寒風從他眉梢掠過,不曾撼動他分毫,

“沒錯,确實是綠色襖裙。”

容語唇線倏忽繃直,喉嚨哽了哽。

謝堰這是以小王爺為餌,故意試探她。

聽說這位謝二公子博聞強識,心思細敏,擅長從細枝末節中尋到關聯,果然名不虛傳。

她慘然笑了笑,“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根本沒穿過什麽綠色襖裙,小王爺,咱們見面時,尚有侍衛路過,敢不敢将今日巡防的侍衛請來對質?”

小王爺聽了謝堰的話,先是一愣,旋即露出喜色,越發有了底氣,

“容語,你休得巧言令色,你若不服氣,咱們去陛下面前說話。”

容語不吭聲,以陛下的性子,寧可錯殺不可錯放,她不過是一介卑微的奴婢,豈配讓聖上分神?

“我與韓坤大人無冤無仇,何故殺他?”

“這正是本王要問你的,韓坤曾授業內書堂,你也算是他的學生,為何恩将仇報?”小王爺頤指氣使質問。

容語氣結,不想與他狡辯,目光沉沉掃向謝堰,

“謝大人,明眼人都瞧得出來,小王爺是因舊怨故意誣陷,您身為佥都禦史,國之司直,身負明辨是非,撥亂反正之責,豈能任由小王爺混淆視聽?”

謝堰眸眼深如靜海,目光從容語那張白皙的臉,一寸寸下移,挪至她腳後跟的皂靴,指了指道,

“容公公腳上的淤泥打哪沾來?”

容語神色微頓。

左右小內使見狀哄堂一笑,“還能是哪,定是金水河邊呗?”

“我看容公公就不必狡辯了,你這身細皮嫩肉的,扮個女人豈不輕而易舉?”

衆人笑作一團。

容語忍着屈辱,辯道,

“今日午後疾風驟雨,路邊自然有淤泥,我腳下踩了泥,何足怪哉?”

小王爺愣愣盯着她皂靴,一步步挪過來,湊近一瞧,道,“你這淤泥又軟又臭,可不像是花園裏的,倒像是河道下的淤泥,好啊你個容語,竟敢殘殺當朝三品大員,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來人,将他這身衣裳給扒了,看看底下穿得是什麽!”

容語臉色一變。

再看謝堰,只見他淡淡擒着茶杯,半點阻止的意思都沒有。

容語如墜冰窖。

謝堰果然懷疑她。

她腦中飛快運轉,思索着對策。

雨急一陣,緩一陣,愁煞人也。

正當此時,廊庑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奔來一羽林衛,

“謝大人,榮将軍遣屬下來禀,刺客已尋到。”

話音一落,殿內衆人倒抽涼氣。

“找到刺客了?”

“這麽巧?”

“是什麽人?”

小內使七嘴八舌地問。

謝堰俊眉微的一挑,顯然十分意外。

眼見就要将容語送進都察院,豈料峰回路轉?

小王爺不死心問道,“确定找到了刺客?沒尋錯人?”

侍衛不解其意,“小王爺,小的們一路尾随刺客,雖中途被她逃脫,可後來幾廂圍捕,最後在臨溪亭附近一廢舊的古井中尋到了她,她穿得一身粉襖裙,被撈起來時,屍身還有溫度,手中執的便是刺殺韓大人那把短刀,榮将軍已經确認,是刺客無疑。”

今日韓坤醉酒如廁,被刺客拖入東配殿耳房,先是用短刀割破了他喉頸,後縱火焚燒。

小王爺滿臉疑惑,“照你這意思,那女刺客殺人後自盡了?”

侍衛想了想,答,“或許曉得無處可遁,索性自裁?”

“她的身份查清楚了嗎?”

“已遣嬷嬷辨認,是浣衣局的宮婢,一年前入的宮,其他還待詳查。”

容語見狀,慢條斯理起身,“小王爺聽見沒,那刺客穿得是粉色腰裙...”

小王爺作色朝她瞪來,“你得意個什麽勁,一個浣衣局的女婢怎麽可能闖入武英殿,沒準是你鐘鼓司的人替她遮掩行跡,我看,你就是她的同黨。”

容語長籲一口氣,攤上這位小王爺,真真倒了八輩子血黴。

她朝謝堰拱了拱手,神色凜然道,

“謝大人,刺客已尋到,而小王爺剛剛也承認偶遇在下,既是如此,那在下嫌疑已銷,天色不早,是不是可以散了?”

小王爺聞言頓時惱羞成怒,跳腳道,“喂,我可不給你作證!”

容語不理會小王爺,目光灼灼盯着謝堰,

謝堰與她對視片刻,緩緩起身,從案後踱出,“其他小內使嫌疑已銷,可先行離去....”

衆人哪敢逗留,得了謝堰命令,魚貫而出。

殿內除了容語,只有謝堰與小王爺一行。

謝堰緩步至容語身側,負手張望夜空。

忽起的寒風洗去他眼底的灼色,他神情略有幾分蕭索,

“容公公,你說那名女刺客為何謀殺韓坤?”

容語聞言,身形一震,側眸,與他一道望向窗外,深沉的蒼穹烏雲彙聚,仿佛又孕育着新一輪風雨。

她眼底浮現半抹蒼茫,

“一名宮婢論理不可能與外臣結仇,除非一種可能....便是有人想從這批女婢身上取童女經血,以來煉制紅鉛丸!”

而那個人就是韓坤。

所謂紅鉛丸,便是取十三四歲姿容端麗的童女經血,加入烏梅水,混入奶粉、辰砂、南蠻松枝等,以火煉成丸狀,傳說此物可壯陽。

那些被擄至皇宮的少女,若久久不來月事,便被灌入一種催經湯藥,此藥一經喝下,不僅終身無法孕育,且贻害無窮,不少宮婢承受不住病痛折磨,最後無辜慘死。

容語盯着謝堰的側臉,卻見這位不茍言笑的佥都禦史,唇角罕見地勾了勾。

她語含嘲諷,“謝大人剛從江南巡案回京,怕是也聽說京城近些年的風氣,也不知是何人起的頭,竟是讓王公貴族都做起了這等殘忍買賣,聽聞京郊附近州郡,買賣童女成風,久而久之,會是什麽後果,謝大人可知?”

謝堰側眸,眼底的冷色欺霜賽雪,并不接她的話,而是問道,

“容公公今日領着鐘鼓司諸人在武英殿待了一個上午,申時初刻,舞曲結束,你先将人送回鐘鼓司,回程路上,你與小王爺相見在長庚橋,此時尚在申時五刻。從長庚橋行至裕德堂,不過半刻鐘,而容公公出現在裕德堂時,已是酉時三刻,敢問這三刻時間,容公公去了何處?”

容語袖下的手指微微一顫。

看來這個謝堰是有備而來。

容語不動聲色一笑,“謝大人還是懷疑我?敢問大人,三刻時間而已,足夠我從長庚橋趕到武英殿,殺人縱火并逃之夭夭嗎?再說了,這一路可有人瞧見我?再如何,我也不能憑空出現在武英殿吧?”

“這正是本官疑惑之處!”謝堰眉目斂住,目色落在容語的皂靴,若是能将她這只靴脫下,将那淤泥四處比對,興許能找到答案。

容語循着他視線往自己皂靴看了一眼,“這樣的淤泥我在大內能找到多處,大人若不信,在下現在帶人去找?”

倒是自信的很。

謝堰唇角抿直,幾廂口供合計,這個鐘鼓司的典簿是最有嫌疑的幾人之一。

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證據。

“敢問容公公,入宮堪堪一年,便從小火者,成為內書堂佼佼者,公公步步為營,不知圖謀何物?”

容語彎唇一笑,“謝大人三歲誦書,五歲作詩,年紀輕輕便中探花郎,歷任翰林編修,巡按禦史,至而今二十出頭,已是最年輕的四品大員,敢問謝大人殚精竭慮,所為何求?”

謝堰稍一拂袖,負手道,“試問世間英傑,哪個不想入閣拜相,指點江山,為生民請命?”

容語颔首,“同理,咱們內廷的閹人,也想擠破腦袋鑽入司禮監,執筆千秋,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珰!”

二人唇舌交鋒,誰也不落下風。

只見院外月臺人影閃爍,司禮監一名掌司興沖沖奔來院中,朝等候的諸位小內使喊道,

“老祖宗傳話,陛下與幾位翰林學士定下了發榜名錄,陛下親自閱過文卷,欽點容語為‘蓬萊吉士’!”

院中一片轟然。

何謂蓬萊吉士?便是內書堂的狀元。

內書堂是聖上為培養司禮監後備人員特設的教習衙門,其授業老師不是翰林院學士,便是內閣大員,比國子監的規格尚且還高,每每入內書堂讀書者,無不以清流自居,比之翰林,倘若能選入司禮監當值,便是閣老也得禮敬三分。

而眼下,容語被聖上欽點為蓬萊吉士,極有可能成為東宮伴讀,進而陪伴儲君,成為下一任司禮監掌印。

司禮監掌印,人稱“內相”,對柄內閣首輔。

謝堰目光灼灼盯着面前的清致少年,所有質疑的話堵在了嗓眼。

“容語何在?快去奉天殿謝恩!”

掌司尖細的嗓音越過茫茫春雨傳來。

謝堰視線與她交彙,緩緩拱起手,後退數步,

“兇手既已尋到,此案便可了結。”

濕氣撲騰落在浮光裏,掠入她眉眼,化作春光,她雙手加眉,長揖而拜,“大人辛苦。”

語畢,她長袖一拂,闊步離去。

院外,狂風拂掠,細雨朦胧。

容語被人擁趸離去,剩下的小內使聚在掌司左右打聽名錄。

小王爺慢騰騰踱着步子來到謝堰身側,揚起玉扇,指了指容語遠去的背影,

“你連首輔尚敢參,還怕他個蓬萊吉士?”

謝堰遲遲看他一眼,

“那我問你,你遇見他時,他真的渾身濕漉,鬼鬼祟祟?”

小王爺喉嚨一堵,憤憤哼了幾聲,揚長離去。

心腹禦史湊近亦問,“大人,您不查了?”

謝堰目色蒼茫如煙雨,唇角勾出幾抹嘲諷,“查什麽?難道韓坤不該死嗎?”

那紅鉛丸一術,上達朝臣,下至百姓,已蔚然成風。

韓坤之死,正好煞一煞這股邪氣。

.........

更漏指向子時,細雨如絲,似網織滿皇城。

一道矯健的黑影在昏暗中,閃入裕德堂後室,沿着漆黑的甬道往東側疾行。

須臾,她摸到東側毗鄰金水河的井亭,四下掃了一眼,烏漆漆一片,側耳靜聽,也不聞任何細微動靜,遂拽住井沿,一躍而入,似游移的靈蛇沿着井壁下滑,直到半路,摸到一塊沾滿青苔的磚石,再一個縱身,翻滾至那磚道裏。

原來這井下另有天地,一條密道從中橫貫而過。

容語從懷裏掏出火折子,點燃,借着光亮看清不遠處一團漆黑的身影。

那人渾身沾滿泥污,蓬頭垢面,佝偻地靠坐在角落裏,雙手被麻繩綁在身後,嘴裏塞了一團麻布,聽到動靜,微微睜開眼皮,些許是久不曾見光,觸到光亮,下意識避閃,費了些許功夫,方能慢慢适應這團光亮。

火折子湊近,映出他瘦骨嶙峋的面容,顴骨略高,眼眶深陷,泛白的胡須沾了些許污漬,狼狽不堪。

倘若謝堰在此,必定認出,此人正是禮部侍郎韓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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