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韓坤神情沒有想象中慌亂,反而異常平靜,看清容語,不問她是何人,也不做聲,只靜靜望着她。

留給容語的時間不多,她飛快抽離韓坤嘴裏的絨布,開門見山問道,

“韓坤,你的性命捏在我手裏,我問什麽,你如實作答。”

韓坤嘴唇颌動了下,想是嗓子幹啞,說不出話,他看着容語,遲疑地點了下頭。

“明禧八年三月,你暗中送了一批女婢入宮,其中有一名女子,十七歲上下,名喚紅纓,她人在何處?”

韓坤聞言渾濁的眸子罕見一凝,仿佛灰塵被拂,露出幾分矍铄的精光來。

“你是她什麽人?”他發出艱澀的嗓音,尾音微微顫動。

容語瞳仁一縮,“回答我。”

韓坤直愣愣盯了她一會,身軀如同被抽幹了力氣,緩緩往後一靠,目光垂下,倏忽沒了光。

半晌,吐出兩字,“死了。”

“你說什麽?”

容語神色一變,探手揪住他襟口,将他半擰起來,拇指抵住他喉心,力氣在一瞬間用到了極致。

韓坤的喉頸一下被掐住,臉色脹紅,額尖青筋虬曲,雙手被綁住掙紮不開,只剩兩條腿劇烈地往坭坑裏蹬。

容語怕掐死他,有意收了力,一字一句問,“人是被你帶走的,倘若你想弄死她,何必帶她出宮?”

容語父母早亡,自小由師傅養育長大,兩年前師傅病逝,臨終交待她,照顧好他唯一的女兒紅纓,一次她外出采藥,回來得知師妹紅纓被人擄走,她一路追到京郊,失去了蹤跡,後來查到線索,得知有人暗中擄賣少女。

摸清路數後,她以身為誘,混入其中,最後被押來皇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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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憑着一身本事喬裝成內宦,想方設法追查師妹下落,這一待就是一年半。

去歲,她好不容易查到宮廷檔案,上頭記載每一批紅丸女的去向,或死,或為奴,皆有說明,唯獨師妹紅纓一欄,空空如也。

她明察暗訪,歷經數次危險,終于在七日前得知,紅纓當年被禮部侍郎韓坤帶出了宮城。

數次夜探韓府,卻聞這位韓大人一向住在衙門。

三日前,聖上下令要在武英殿賜宴,她靈機一動,倉促布下此局。

宮女芸娘飽受其害,瀕死之際願舍身為她打掩護,她暗中殺了一擄賣少女的賊人,施了李代桃僵之法,苦心孤詣設計這出,便是想從韓坤嘴裏撬出背後的秘密。

師傅對她的教養之恩,難報萬一,哪怕舍命,也要将師妹尋回。

眼下韓坤告訴她,紅纓死了,叫她如何接受?

容語紅了眼,再次掐住他的脖子,“紅纓在哪?”

韓坤嗓眼灼痛不堪,渾濁的眼眸露出幾分灰敗,艱難擠出兩字,“死了...”

容語纖指一顫。

尋得空隙,韓坤劇烈地咳嗽幾聲,手被綁住,動彈不得,直挺挺地抽動身軀,嗓音斷續,“我見色起意...将她帶出皇宮...她不肯就範....我惱怒之下便失手殺了她....”

容語心涼了半截。

“我不信。”

這些年她暗查密檔,些許朝臣夥同內宦,為了逢迎皇帝崇道煉丹之好,暗中搜羅不少童女,粗略估算,不下兩百人,那些女婢被取初經後,老實的被發遣去浣衣局做粗活,不老實的被殺或病死,不計其數,而其中活着出宮的唯有紅纓。

紅纓相貌出衆,可那些姑娘哪個不是姿麗端方。

“所有擄來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五,唯獨紅纓年滿十七,且早已來過初經,韓坤,你老實交待,為何帶她離宮?”

韓坤氣若游絲地喘息着,阖眼道,“擄錯了....自然只能帶她出宮...”

“你撒謊,她家在秀水村,離京城數百裏,村裏還有不少妙齡少女,為何獨獨擄了她?韓坤,你若不說實話,我有一百種法子讓你生不如死....”

韓坤跟爛泥似的滑下牆壁,跌在泥潭裏,奄奄一息。

容語見狀立即将他擰了起來,從囊中掏出一枚參片,塞入他嘴裏,

“你別忘了,你也有個女兒...”

韓坤聽到“女兒”二字,瞳仁總算有了些變化,幹涸的嘴唇蠕動了下,艱澀地發出聲音,

“她來找我了?”

容語想起方才去奉天殿謝恩,回程路過一處夾道,聽到兩名宮人議論,

“韓大人的屍身已送去刑部,等着他女兒認屍。”

“可憐韓姑娘,好端端的大家閨秀,一夕之間成了孤女...”

容語只當此女是韓坤軟肋,颔首道,“是,她在刑部認屍,我實話告訴你,你怎麽對紅纓,我便怎麽對你女兒....”

韓坤神色怔怔,渾濁的眼眸如同蒙了一層迷霧,愣了好半晌,又咧開嘴,肆意地笑出聲來,笑完,他費勁地挪動身軀,低低埋下頭顱,斷斷續續道,

“這位俠士,我韓坤早該死了..能茍活這麽多年,實屬上天錯睐,對不住了...”

最後一句話吐字異常模糊,容語直覺不對勁,待将韓坤擰起,只見血沫子一口一口從他嘴裏翻出,容語驚怒,迅速扣住他兩颌,試圖阻止,可惜韓坤本是強弩之末,抱着死志咬下去,容語一扣,竟是摳出他半塊舌頭。

再瞧他,眼珠已爆出,瞳仁漸漸渙散,不消片刻,已無呼吸。

........

這一夜,容語輾轉反側,腦海裏浮現的是紅纓淺笑盼兮的模樣。

她無依無靠,是師傅傾囊相授,待她如親生,又是紅纓細心照料她起居,紅纓手巧,繡的一手好雙面繡,一家三口,全靠紅纓手藝度日,後來她尋到采藥的行當,方才幫着支應門庭。

師傅已故,紅纓不知去向。

她卻在這深宮踽踽獨行。

韓坤對紅纓顯然諱莫如深,寧死也不肯吐露半字真相,這背後莫不是還有什麽隐秘?

容語阖眼,這一睡便是兩個時辰,天亮方醒。

鐘鼓司的值事房在皇城東北角,因前掌印冷公公照顧,獨分她一間房,她平日為人低調,門庭冷落,眼下她“高中”,上杆子結交者不在少數。

清晨便有內侍屁颠颠捧來朝食,送至她值房。容語用畢,前往鐘鼓司交接,冷公公年前已告老還鄉,眼下鐘鼓司換了新掌印,費了一番功夫應酬,至午時初,方才脫身趕往皇宮。

昨日司禮監掌印劉承恩給她遞了話,囑咐她今日申時去尋他。

眼下時辰還早,她決定先去司禮監打探消息。

司禮監有兩處衙門,一處在皇城東北角,與十二監四司八局毗鄰。另一處在奉天殿西側,挨着皇帝寝宮,司禮監幾位大珰與文書房的寫字典簿們,常在此處辦公,這裏才是整個大晉的中樞。

容語如常從西華門入,查了腰牌,途徑長庚橋,來到司禮監文書房,行到廊庑下,便有小內使迎了過來,容語跟着他找到文書房一位典簿,人稱賀公公,賀公公在宮廷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也是個包打聽,知容語入了聖上的眼,存了幾分親近的心思,親自倒了杯茶給她,笑眯眯道,

“老祖宗與小謝大人在議事,怕是一時半會沒功夫見你,你先在這裏坐一晌。”

容語恭敬地接過茶,道了謝,又問道,

“我聽說韓坤韓大人家裏有個女兒?”

賀公公一愣,“你聽錯了吧?”

容語心下一沉,面上卻不動聲色問,“難道不是嗎?”

賀公公一笑,自個兒扶着茶杯往圈椅裏一坐,示意容語也落座,

“韓大人年過四十,至今未娶,常有人笑話他,說他這是要尋山訪道,羽化登仙。此事滿朝皆知,你是打哪聽說他有個女兒?”

容語渾身如墜冰窖。

她中計了。

回想那宮人所言,再聯系韓坤的反應。

對了,他聽到“女兒認屍”四字,迅速自盡。

他既然沒有女兒,那麽這兩名宮人的對話便是刻意為之。

看來,韓坤背後還有人,那人不僅懷疑到她頭上,還暗示韓坤自盡。

容語想明白這些,脊背生出一絲冰涼的汗漬。

她仿佛踏入了一張巨大的網,深一腳,淺一腳,茫茫不知何處。

賀公公不曾發覺容語異樣,笑眯眯啜了一口茶,撥着茶蓋,意猶未盡介紹道,“這是隆冬的雪烏茶,入口濃烈,後勁無窮....你們小年輕喝這樣的茶,極好.....”

容語卻無心聽他絮叨,擠出笑容試探道,

“韓大人的案子查得怎麽樣了?”

“結啦,今個兒一早就結了...”賀公公話未說完,見容語臉色略有些蒼白,只當她吓到,嗔笑道,

“多大點事把你吓成這樣,往後進了司禮監,比這大的事多得去了...”

容語心下疑窦重重。

一位三品大員葬身內廷,即便刺客已尋到,少說也得查幾日,捋清前因後果。

可朝廷卻草草結了案。

韓坤背後的人是什麽來頭。

居然輕而易舉迫人結了案。

可惜眼下線索全斷,頭緒全無。

不,也不能說毫無頭緒。

能讓一名三品大員當棋子,這樣的人物全京城并不多,順藤摸瓜,亦可尋到真相。

容語自小受師傅訓練,心性比尋常人堅韌,不過懊惱片刻,便又重新燃起鬥志。

賀公公熱忱,領着她在文書房結識一通,待申時初,有小內使來尋她,說是老祖宗劉承恩得了空要見她。

容語想起劉承恩,再聯系眼下困局,心中有了計較,她得尋個靠山才行。

容語起身與賀公公道謝,卻被賀公公扶住雙肩,他細細打量容語這身湛藍圓袍,幫着她撲了撲身上的灰塵,又彎腰抖了抖她袍角一片枯葉,仔細提點道,

“老祖宗愛幹淨,你以後萬不可風塵仆仆見他。”

容語讪讪一笑,再次道謝,循着小內使來到司禮監大珰的值事房。

文書房後面有一寬大的庭院,院中槐樹亭亭如蓋,跨過穿堂,沿着月臺邁去,正北坐落着一排公房。

其中最大一間便是司禮監掌印劉承恩的公房,左右幾間公房均有典簿文書埋頭苦幹,眼瞅着還有幾位秉筆在忙碌,想是在披紅。

容語第一次來到此地,瞅見四處文書寫字腳步匆忙,井然有序,聯想此處與內閣對柄中樞,不由感慨,天下多少诏令皆從此出,這裏的秉筆文書,談笑間,筆起筆落,便決定着一方百姓生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平複心境,大步朝正中公房邁去。

劉承恩并不在公房,而是在公房後一間獨立的閣樓歇息。

沿着甬道去往閣樓,順着堂中木梯攀沿而上,來到閣樓二層。

太陽西斜,紅光爍然,透過十八槐的葉縫,只見遠方宮牆一重又一重,恢弘雄迫,近看,司禮監衙署動靜盡收眼底。

當真是一處美妙之地。

到了樓梯口,那小內使便站着不動,往裏面指了指,示意她獨自進去。

容語來到一面翡翠雲紋屏前。

隔着屏風,聽見裏面幾聲叮咚細響,像是古老的鐘漏,嘀嗒嘀嗒,帶着幾分漫不經心的慵懶。

像極了劉承恩這個人。

容語想起那回意外掐死了小王爺的雪貓,小王爺一聲令下,喝令侍衛将她捉住,意圖就地杖斃,恰恰是劉承恩路過,救下了她。

容語定了定神,越過屏風,頭也不擡,撩袍恭敬跪下,

“小的給老祖宗請安。”

等了一會,上方傳來一聲微嘆,

“起來吧。”

聲音細沉,透着幾分長者的溫和。

容語擡目望去,只見劉承恩身穿交領素色羅袍,肩披厚厚的大氅,頭鬓泛白,想是怕冷,還添了一對暖耳,手肘抱着一拂塵,正歪在塌上翻看折子,他目光沉靜綿長,與尋常人家的長輩無異,唯獨頭上帶着一頂忠靜冠,仿佛時刻提醒自己為臣的本分。

餘光注意到塌旁的屏風上架着一件緋紅的飛魚服,這是一種賜服,非盡忠恩厚者不賜。

塌中小案上擱着一座雙耳翠色玉鼎,鼎中白煙袅袅,煙霧缭繞夾着一抹清香,滲入容語鼻尖,令人神清氣爽。

容語只粗粗掃了一眼,便屏氣凝神退至一側,等着他示下。

劉承恩默不作聲閱過幾本折子,半晌方慢騰騰問道,

“陛下稱贊你的文章,點你為蓬萊吉士,是對你的鼓勵,切莫驕傲。”

容語規矩答,“小的明白。”

劉承恩颔首,依舊不曾擡眸,目光落在折子上,仿佛瞧見不悅之處,伸手夠筆,容語見狀,連忙上前,取下筆架上的朱紅狼毫,恭敬遞給他。

劉承恩這才看她一眼,接過筆,在折子一處劃了圈,再合上置于一旁,擡眼,目光在她清致的面容一落,

“你這樣的才華,留在司禮監可惜了,去東宮當伴讀吧。”

容語聞言立即撲跪在地,

“回老祖宗的話,小的不去東宮。”

這一聲出,引得劉承恩側目,眼角微微繃起,低聲喝道,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去東宮當伴讀,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福分。”

“小的知道。”容語面色從容,仿佛早就想好似的,挪着膝蓋往前,懇切道,

“老祖宗,小的不想去東宮,小的想跟着您。”

她入宮便是為了追查紅纓下落,哪有功夫去東宮熬資歷,司禮監內外一把抓,正方便她行事。

劉承恩神色微動,徹底放下折子:“起來回話。”

容語立在他近身處。

劉承恩靜靜打量她,面容明淨如玉,一身錦繡才華,尤其是那雙眼,幹淨得不染纖塵,是個極好的苗子。

劉承恩原先有意試探,眼下卻存了幾分惋惜,“我讓你去東宮,是為了你好,既風光,又有前程,你若不去,其他上榜的內侍怕不知多高興呢。”

容語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垂眸盯着玉煙,“小的師承鐘鼓司前掌印冷公公,冷公公教導小的,這輩子若有機緣,一定得跟着您。”

劉承恩聞言眉眼彎出笑意,“罷了,你執意如此,我少不得管你的事。”

容語展顏一笑,立即跪下給他磕了幾個頭,把劉承恩哄得眉開眼笑的,

“起來吧,你既然這麽有孝心,咱家豈能辜負你,眼下有個好差,你去辦,辦好了,有你的益處。”

容語聽到“孝心”二字,立即明悟,拱手道,“請義父示下。”

劉承恩目露欣悅,執筆敲了敲她腦門,“你這小東西!瞧着是個內斂的,嘴這麽皮!”

容語揉了揉腦袋,讪讪地笑了笑,這一笑,溢出幾分屬于少年的鮮活來。

劉承恩看在眼裏,滿意道,

“你義父我多年不曾收徒,罷了,來,看看這個。”

這是認下她的意思。

內廷宦官,父父子子,不過逢場作戲。她現在風口浪尖,若不尋了一張護身符,怕是獨木難支。

容語接過他遞來的折子,一目十行看過,眉尖微蹙,“孩兒不懂義父的意思。”

劉承恩扶着迎枕,坐得更舒适些,指了指對面的錦杌,讓她坐下,

“朝中科考在即,原先由禮部侍郎韓坤主持,眼下韓坤無故慘死,禮部亂成一鍋粥,昨夜主子爺定下右侍郎胡勁風接過差事,初七各位考官就要進場,你代表司禮監去監察,明白了嗎?”

司禮監代表天子行權,無孔不入。

正想追查韓坤背後主使,眼下就有這麽好的一檔差事遞來。

容語欣喜,連忙謝恩。

劉承恩又囑咐了她幾句,放她離去。

待她離開,裏間走出一太監,踱着步來到劉承恩身側,

“他倒是聰明,不想去接東宮那爛攤子。”

劉承恩阖着眼,閉目嘆息,

“也怪不得他,陛下雖讓四殿下住在東宮,卻遲遲不立他為太子,久而久之,人心易亂。”

“唉,皇後娘娘若肯去陛下跟前服個軟,四殿下也不用夾在當中左右為難。”

“虧得是老祖宗您在陛下面前周旋,否則四殿下還不知是什麽光景。”

“罷了,不說了,把名錄取來,換個人去東宮。”

“哦,對了,你不覺得這容語像一個人?”

那太監頓住腳步,瞠目道,“像誰?我可沒瞧出來。”

劉承恩沉吟半晌,腦中靈光一閃而逝,他困惑地搖了搖頭,“我一時也想不起來....”

........

容語打司禮監拿了駕帖,前往六科廊簽發,司禮監雖勢大,卻也不是乾綱獨斷,每每有诏令,還需通過各科給事中簽發,六部衙門方能接收。

容語沿着長長的宮牆,來到午門西側的六科廊,走了這會兒功夫,夕陽已沉下一半,早春暮風四起,将城樓上的旌旗吹得飒飒作響。

她尋了當值的禮科給事中簽發駕帖,順帶打聽了一嘴,聽聞謝堰奉都察院之令,督察此次科考。

容語神色微亮,還真是打瞌睡便有人送枕頭。

紅纓的失蹤,牽扯紅丸案,這裏頭的水比她想象中要深。

她趕驢上馬,騎馬難下。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牽着她,在暗中攪動朝局。

而謝堰是韓坤一案的主審官,從他那旁敲側擊,興許能知道是何人在彈壓此事。

容語将簽發的駕帖塞入袖口,笑問禮科給事中,

“秦大人,謝堰謝大人何在?”

她話音未落,只聽見身後傳來一道冷聲,

“你尋我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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