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丹樨寬闊,風聲從四面八方湧來,盤旋而蒼勁。

人立在丹樨上,渺小的仿佛蝼蟻,頃刻便要被風拂去。

她确實是只蝼蟻,更是被貴人捏在手裏,擺在棋局上,厮殺博弈的棋子。

她不懼死,身旁這些人手還攔不住她,但,她總得弄明白為什麽。

腦海飛快回想科考的細節,到底是何處出了纰漏?

身旁的朱赟靜靜瞥着她,見她眉宇深鎖,沒由來的解氣,

“怎麽,還在想誰能來救你?以為攀上劉承恩便高枕無憂了?”

晚風拂獵,吹起他寬大的袍角,紫袍翻飛,越發襯得他英俊爽朗,朱赟生得倒是俊俏,可惜,白瞎了這副皮囊。

容語不作理會,大步往都察院方向走。

三法司并不在宮中,而在阜財坊京畿道街附近,只因三法司與各衙門關聯緊密,後來在宗人府隔壁也辟了一處衙舍給幾位堂官辦公,三法司的堂官每日輪流兩處當值。

容語被朱赟押入都察院時,便見許鶴儀滿臉頹喪立在廊下,二人相視一眼,紛紛露出幾分錯愕和無奈來。

“卿言兄,你也被帶來了?”

卿言是容語的字,十五歲那年師傅替她取的。

許鶴儀與容語結識于國子監,見她鐵面無私,自認性情相投,引以為知己,

他連忙上前來迎候容語。

只見他目不斜視,将這位小王爺當透明人,先将容語拉過門檻,又枉顧小王爺冰冷的神色,徑直将那份手書也連帶奪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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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落井下石,卿言不必在意,有我在,都察院沒人敢把你怎麽樣!”許鶴儀拉着她往裏走。

這大概是許鶴儀第一次“仗勢護人”。

容語輕飄飄回瞥了一眼朱赟的臉色,

憋屈,頭疼,以及無可奈何。

她總算回過味來,許鶴儀與朱赟也不對付,看樣子,朱赟也拿許鶴儀沒辦法。

也是,許鶴儀一身剛克之氣,不懼死,不畏權貴,一頭鐵,誰能拿捏他?

小王爺氣笑了,扶着腰立在門外,執扇遙指着許鶴儀背影,

“許鐵頭,你別嚣張,我已經找到治你的法子,待回頭科考案畢,看我不整死你。”

許鶴儀頭也未回,跟沒聽到似的,将這位皇城矜貴的主兒給□□裸的忽視了。

許鶴儀徑直把容語帶去自己的值房。

他雖牽扯此案,可都察院內還無人敢把他當嫌犯待。

許鶴儀親自給容語斟了一杯茶,将當值的小吏揮退,坐在她身旁,低語道,

“卿言不覺得奇怪嗎?咱們核對過的名錄上并無孔豫這個人,為何張貼在正陽門外與國子監外的貢士榜有他的名字?”

容語怔愣,看來許鶴儀也把那份名錄記了個清楚,這麽一來,事情就好辦得多。

“這正是我奇怪之處。”她接過茶,淺啜一口。

許鶴儀聞言放了下心,沉吟道,“剛剛我爹遣人告訴我,正陽門外那榜單上确實有你我的落款。”

“會不會有人僞造貢士榜?”

“難度太大了,再說了,去看榜的乃我貼身小厮,他對我的字跡爛熟于胸,豈會認錯?”

容語不說話了。

院內風聲靜靜,春光正好,東牆頭下的梅花開得正豔,和風縷縷,送來陣陣清香。

許鶴儀揉了揉眉心,“我倒不擔心我自個兒...”

容語見他話裏有話,問道,“怎麽,許兄是覺得這裏有玄機?”

“當然有玄機,那布局之人弄這麽大陣仗,絕不會是針對你我。”

容語暗想,這位許公子也沒有外人傳的那般胸無城府,他父親乃當朝首輔,耳濡目染,對朝中局勢必定比她了解,

她将茶杯放下,問,“依許兄之見,這案子沖誰來?”

許鶴儀憂心忡忡道,“請卿言細想,如果洩題罪名成立,該當如何?”

容語心神倏忽一凝,“一旦罪名落實,兵部侍郎孔侑貞,禮部尚書楊慶和,禮部右侍郎胡勁風,翰林院掌院周俊,翰林學士等一大票官員将悉數落馬....”

話音未落,她意識到了什麽。

.........

暮色四合,劉承恩的小閣樓剛點了一盞燭燈,燈芒落在窗棂,與那青灰色的天光交接,顯得昏沉幽黯。

他閣樓裏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身披玄色大氅,烏木而冠,雙手搭在膝蓋上,端端正正坐着,身姿偉儀,眼神矍铄帶光。

劉承恩似乎并不滿意這位客人的到來,他親自撥弄了玉鼎的香灰,細細聞了一口,微阖着眼道,

“時辰不早,您來此處,若被陛下知曉,怕是會不快。”

王晖慢聲笑開,從懷裏掏出一折子,“來之前與陛下知會過了,與你商讨吏部的雙月铨選。”将折子往身旁高幾一放,目幽幽盯着劉承恩。

劉承恩卻沒瞧他,立在窗前,閉目輕籲一口氣,“您是內閣次輔,又是吏部尚書,還有着國舅爺的身份,您與許大人商議過的折子,必定無差。”

這是不想與他談下去的意思。

王晖卻眯眼道,“劉公公不會想不到這次科考案,是沖誰而來吧?”

劉承恩倏忽睜開眼,目色含着一抹厲光,望向窗外宮廷深深,那抹厲光很快又被深深的宮牆給湮沒掉,

“無論是沖而誰來,咱家年紀大了,顧不得那麽多,只要眼前繁花似錦,滿園春色,陪着陛下多看一眼是一眼,年輕後輩們的事,他們自個兒折騰去吧。”

這是不打算插手。

倒是他一貫的風格。

王晖冷笑,“那您的義子呢,也不管他麽?”

劉承恩想起容語那身氣勢,仿佛是剛出鞘的寶劍,渾身是膽。

他低低笑出聲來,“他年紀輕,擔些苛責罷了,想必無大礙。咱家保他一個,應是不難。”

王晖氣得咬牙,站起身來,“一旦罪名落實,禮部與翰林院這些官員,及兵部侍郎孔侑貞将會全盤覆沒,這些老臣平日忠肝義膽,恪守圭臬,年前一起上書懇求陛下立四殿下為太子,正位儲君,陛下置于一旁,瞧瞧,這才剛跨過年頭,五殿下便這般來勢洶洶。”

王晖氣息起伏,惱怒至極,“一旦被他得逞,今後四殿下身邊可就沒人了!”

他雖是皇後兄長,四皇子的嫡親舅舅,到底獨木難支,談起立太子,他這個舅舅反而插不上嘴,全靠那些高風亮節的老臣撐場面。

若是五皇子這一招将禮部與翰林院這些老夫子給撂下,那四皇子便與儲君無緣了。

劉承恩緩緩轉身,看他一眼,撩袍坐在了他對面。

他盯着幽黯的燭火,“王大人,這麽大陣仗,這麽出色的手筆,僅憑五殿下那腦袋瓜子怕是想不出來,背後明顯有人推波助瀾。”

王晖眸色一沉,哼了一聲,“還能是誰?定是二皇子一黨在暗中生事。”

宮中最有機會繼承大位的有三位皇子,居長的二皇子,中宮嫡子四皇子,及最受寵的五皇子。

這一回明顯是五皇子出手,二皇子在旁襄助,兩人默契配合,欲将四皇子徹底踢出局。

劉承恩深深看了一眼王晖,攤手道,“王大人,我要是您,現在就去尋首輔許大人商議,而不是坐在我這幹耗,首輔公子也牽扯其中,想必許大人與你一樣焦急。”

王晖聞言眉宇深鎖,起身朝他長長一揖,

“劉公,并非本官要來煩擾您,實在是有一樁事,除了您旁人誰也辦不到。”

劉承恩仿佛猜到他要說什麽,一下子怔在那裏。

只見王晖淚光閃爍,語氣艱澀道,

“眼下的局面,只有一人可破,可您也知道,我們之間隔閡已深,她已數年不願見我,唯有請劉公公出面,去見見她,請她替四殿下周旋。”

劉承恩陷在圈椅裏,好半晌沒吭聲。

王晖便知已說動他,連忙作了幾個揖,悄聲退了出去。

.......

殿試在即,皇帝限謝堰兩日內破案,他連夜審問各位科考官,得到二十份證詞,無論是以胡勁風為首的主考官,抑或是許鶴儀與容語,誰也不承認洩題一事。

但他派去國子監提卷的人回來,查驗到孔豫的墨卷與朱卷确實存在問題,墨卷為考生本來的試卷,朱卷為謄錄官謄寫的試卷,考官憑朱卷審評高低。

草榜出來後,再行核對墨卷與朱卷的編號,确定貢士名錄。

編號根據天幹地支與數字來編。

孔豫的墨卷與朱卷大有貓膩,墨卷和朱卷編號都是“乙拾貳”,可內容大相徑庭。

朱卷的內容條理清晰,墨卷卻是詞不達意,兩者差距甚大。

也就是說,有人故意編錯號,将成績記載了孔豫頭上。

那麽,朱卷“乙拾貳”的文章到底是誰寫的?

謝堰連夜派人去國子監尋找,幾十名文吏在浩浩卷軸中終于找到了朱卷“乙拾貳”的主人,乃吏部侍郎張翼和公子張紹的卷子。

而張紹的卷子也很奇怪,他的朱卷編號是“乙拾貳”,墨卷卻是“己拾貳”,“乙”與“己”,一筆書,确實容易出錯,依照科考規矩,編號不對者,棄用。

也就是說,謄錄官在謄錄時,把二人的朱卷編號對調了,而校對官只校對了編號,不曾校對內容,以至于把張公子的成績紀錄到了孔豫身上,這麽一來,原本屬于張紹的貢士名額,就這麽被孔豫給頂替了。

論理,定榜時,主考官與監察官該核對一遍朱卷和墨卷,可偏偏誰也沒發現問題,且在填榜上按下印鑒。

所有科考官員都涉嫌包庇孔豫。

次日清晨,證據遞到奉天殿,朝臣炸開了鍋。

翰林院與禮部幾位老臣,年紀均過半百,一輩子兢兢業業,高風亮節,誰也不承認徇私舞弊,有人拂袖撞柱,以死明志,有人痛哭流涕,當場暈倒。

皇帝被衆官鬧得腦仁疼。

最冤的莫過于兵部侍郎孔侑貞,

“我早知道家中兔崽子幾斤幾兩,從不曾打算他能科舉出仕,去歲除夕宴還曾跟陛下讨恩典,能否給他補個蔭闕,眼下怎麽可能冒合族被砍的風險,收買考官給他徇私呢。”

“怎麽不可能?”五殿下一黨的一位官員,氣勢淩淩指責,

“孔大人,您與主考官胡勁風大人乃連襟,胡大人身為主考官,串通其他官員給你兒子徇私舞弊不是情理之中麽?再說了,誰不知道去年你們兵部年終考核的名錄被吏部侍郎張翼和給否決,你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這一次正好霸占了他兒子的名額,豈不狠狠出一口氣?”

孔侑貞聽了這話,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

皇帝原以為事情到這裏已經明朗,甭管孔侑貞有沒有徇私,總之他兒子占用了張翼和兒子名額是事實。

科考出現這麽大纰漏,一應官員誰也脫不了幹系。

皇帝震怒,指着胡勁風等官員罵道,“虧得朕信任你們這批老夫子,将科考取士的重任交在你們肩上,不想爾等枉顧法度,徇私舞弊,來啊,将他們都拖出去,等候發落。”

“許鶴儀與容語,監察者犯法,罪加一等,先杖責二十板子,回頭再行定罪!”

彼時許鶴儀正跪在殿外,聽見這話,扭頭往殿前張望,

容語此前告訴他,讓他設法拖住局面,給她争取時間尋找證據,眼瞅着要塵埃落定,許鶴儀心急如焚。

斑駁的白玉石階浩浩蕩蕩伸向宮門盡頭,空曠的丹樨上,哪有容語的身影。

殿內,內閣首輔許昱,與內閣次輔王晖,聯袂而出,撲跪在地道,

“陛下開恩,犬子做事一向古板苛刻,還請陛下宣他入殿問話,倘若他真知法犯法,臣第一個不饒他!”

“是啊,陛下....”王晖已急得老淚縱橫,磕頭如搗蒜,

“您可以不信別人,您得信胡大人哪,胡大人年過七十,人稱‘坦坦翁’,他老人家視名聲如命,此外,胡大人與周大人或許上了些年紀,眼神有誤,可許禦史與容公公年輕有為,還請陛下将他們兩位宣進來,問問情形再說...”

皇帝年過五十,近些年迷信丹方秘藥,精力大不如前,本就被這樁事鬧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哪有功夫繼續審案,當即擺擺手道,

“謝堰,你再行審審他們二人,倘若無誤,該怎麽處置,你們三法司拟個章程來。”

謝堰躬身稱是。

王晖面如死灰,他悄悄往劉承恩的方向望去,卻見這位司禮監大珰神情平靜如水,一雙波瀾不驚的眸子目視殿外,仿佛在等待什麽。

少頃,西側廊庑傳來一陣腳步聲,緊接着宮人高聲禀報,

“皇後娘娘駕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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