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殿門被推開,一大片天光傾瀉而入。
皇後身着明黃燕服,拖着長長的迤地鳳翎裙緩緩邁入。
光影交錯,一時間瞧不清她的眉眼。
皇帝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年不曾見她,
她攜光翩翩,周身渡了一層暈光般,仿佛從記憶深處朝他走來。
走近,方才看清她的容貌。
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的相貌仿佛沒怎麽變,依然瑰麗明豔,不染凡塵。
再看自己,耳鬓斑駁,蒼老了。
皇帝心尖一時湧上萬千情緒,喉間發澀,颌動了唇,緩緩将視線挪開。
思緒間,皇後已拾級而上,坐于他身側,她目視前方,揚聲道,
“聽聞陛下在審四殿下一案,臣妾特來旁聽,請陛下繼續審。”
皇後語氣冰側側的涼。
皇帝原是打定主意今日不與她鬥氣,可聽了這話,火苗子蹭蹭往上冒,
“皇後此話何意?明明是科舉考試中有人徇私舞弊,與四皇子何幹?”
皇後也不瞧他,氣定神閑觑着滿殿的大臣,
“陛下曉得臣妾性子直,從不拐彎抹角,陛下剛剛要處置的這批臣子,哪個不是擁護中宮正統的臣子?不就是因為年前上了一道奏疏麽,眼下就有人急吼吼想将他們趕下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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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死一般寂靜,除了皇後,沒人敢這般撕皇帝的臉面。
皇帝面色泛青,咬牙切齒道,“皇後慎言!”
皇後連個眼風都沒給他。
五皇子見皇後駕臨,意識到情形不妙,忍不住上前道,
“皇後娘娘誤會了,這幾位老臣老眼昏花,看錯了朱卷....”
他話未說完,被皇後冷冷截斷,
“我與你父皇說話,輪得到你插嘴?杭貴妃是這麽教規矩的麽?”
五皇子噎得俊臉泛青,猶疑了下,生生咽下這口氣。
皇後鳳目環視一圈,“是何人審案,繼續...”
謝堰擡眸看了一眼皇帝,見皇帝面色鐵青地別過臉去,便知是默認皇後所為,他長長拜下,“那臣便繼續....”
他回眸,看向門口侍奉的內監,“傳監察禦史許鶴儀和司禮監寫字容語進殿。”
須臾,許鶴儀慢騰騰一步一回頭地跨入大殿。
衆臣瞧他神色不對,紛紛循着他視線往外瞥,
哪有容語的影子?
許鶴儀硬着頭皮跪在殿中,“臣許鶴儀叩請陛下金安,皇後娘娘金安。”
皇帝目色沉沉在殿中掃了一眼,發現不見容語,語氣陡然發硬,“容語呢?”
許鶴儀揩了揩額頭的細汗,靈機一動道,“陛下,人有三急....”
“急”字還未脫口,見殿門臺階處隐約掠上一道人影,許鶴儀大喜過望,“來了,來了..”
容語抱着一樣東西,臉不紅,氣不喘,從容入殿,“奴婢給陛下請安。”
皇帝正憋着一肚子火沒處發洩,見容語姍姍來遲,一頓發作,
“放肆,朕傳你進殿,你跑哪去了?”
不等容語回答,他面色一寒,“錦衣衛,将他拖下去,先行杖責二十板,再來回話。”
殿內噤若寒蟬。
劉承恩急得掐出一手汗來。
皇帝剛剛在皇後那受了氣,誰去求情便是火上澆油。
其他諸臣也不會為個小太監出頭,更何況容語确實失責,打一頓板子還算輕的。
唯獨許鶴儀急得滿頭大汗,容語本就生得細皮嫩肉,打一頓焉知還有命在,他悄悄朝他爹使眼色,卻見許昱裝作沒看見。
錦衣衛刀鋒一拔,發出一聲铮鳴。
容語一手按住懷中的貢榜,一手撐地,指尖微微泛白。
就在這時,肅立的人群中,一人凜然往前一步,掀袍跪地道,
“陛下,先前臣在審案時,容公公提出一些猜測,臣斟酌後,準她帶着禦史去求證,是以晚了,容公公遲來是受臣之命,是臣失職,還請陛下責罰。”
容語擡目望去,謝堰就跪在她不遠處,想是昨夜熬了一宿,他眼窩有些深,眉間難掩冷倦之色。
好端端的,謝堰為何替她開脫。
皇帝心中雖不快,可謝堰到底不比旁人,他冷哼了幾聲,擡手道,
“起來回話。”
“謝陛下。”
謝堰視線在許鶴儀與容語身上轉了轉,落在容語身上,“容公公,可找到證據了?”
容語颔首,将手裏抱着的貢士榜往前送到劉承恩的手裏。
劉承恩将貢士榜呈于皇帝眼前,
皇帝瞥了一眼,“何意?”
容語道,“陛下,這貢榜乃有人僞造!”
她話音一落,滿殿跟炸開了鍋似的。
“什麽?僞造?”
“誰敢僞造貢榜?”
五皇子眼風淩厲地朝容語掃過去,“容公公,僞造貢榜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公公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容語沖他慢悠悠一笑,朝皇帝拱手道,“陛下,有人極善仿人字跡,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奴婢猜想,兩位主考官及許禦史的文書随處可見,想必那人已仿得駕輕就熟,唯獨奴婢初入司禮監,幹得也是頭一份差事,那人學得生疏,被奴婢瞧出破綻。”
“什麽破綻?”
劉承恩連忙招了招手,“快上前來指給陛下瞧。”
容語快步上了臺階,躬身來到禦前,指着她自個兒落款處,“陛下請瞧,奴婢這個落款,起筆落筆是否不太自然?您再看奴婢平日的字跡...”
容語又将自個兒在司禮監僅有的幾份文書拿出,呈給皇帝瞧。
一個筆畫略顯生硬,一個行雲流水。
皇帝眉頭皺了起來。
一位官員見皇帝臉色不太對勁,支支吾吾問,
“陛下,臣還有一事不解,即便這字跡是僞造的,可印鑒呢?當初為了防止作假,內閣規定,張榜的名錄必須主考官與監察官共同簽字,且按下印鑒,字跡可以僞造,印鑒不能僞造吧?”
“沒錯。”另一位官員就着話頭道,“諸位大人的印鑒時刻不離身,那造假之人總不能同時偷來四位官員的印鑒來僞造這份名單吧?”
“言之有理....”
衆臣均覺得貢士榜造假的可能性太小。
內閣次輔王晖不知想到什麽,怔愣了下,片刻又回過神來,“陛下,有這種可能。”
皇帝朝他看來。
王晖答道,“平日官員們的印鑒雖是各自随身攜帶,可一旦出現磨損需要重造,通通歸攏到吏部,再由吏部送去工部将作監重造,司禮監的印鑒也是如此,故而,臣懷疑工部有人私造官員印鑒。”
而工部尚書李東陽的庶女嫁給了五皇子為側妃。
今日的案子明顯沖着四皇子而來。
原先覺得不可能,這麽一想,便可能了。
衆臣募的噤聲。
皇後聽到這裏,冷冷觑了一眼皇帝,“陛下,臣妾身為婦人,尚且看出其中端倪,陛下不會裝作看不到吧?”
皇後總能一句話把皇帝給氣死。
皇帝好不容易壓下的火又冒了出來,他盯着容語,眼神銳利問,
“你為何覺得這貢榜是僞造的?”
容語躬身而答,“因為臣簽押的名錄裏沒有孔豫!”
皇帝合上貢榜冷冷一笑,“一百名貢士,你記得這般清楚?”
這時,底下的許鶴儀接過話茬,“陛下,不僅容公公記得,臣也記得,不若這樣,臣與容公公各自當場默寫一份,若是兩份名錄一致,還請陛下準謝大人重查此案。”
須臾,小內使端來兩張小案,奉上筆墨紙硯。
容語與許鶴儀一左一右扶案默寫名錄。
大殿內靜悄悄的,唯有落筆的沙沙聲。
五皇子陰沉地盯着二人那支筆,臉色難看無比。
再這麽下去,難保事情不露餡。
他暗暗瞥了一眼二皇子朱靖安,卻見朱靖安攏着袖,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五皇子氣得怒火攻心。
眼瞅着不能将四皇子踢出局,這位二哥選擇作壁上觀,果然滑不溜秋。
他豈能坐以待斃?
他遠遠地朝工部尚書李東陽使了個眼色。
一盞茶功夫,許鶴儀與容語先後停筆。
劉承恩親自比對兩份名錄,神色一亮,回禀道,
“陛下,二人的名錄一字不差。”
又與張貼的貢榜比對一番,
“确實如許公子所言,原先的名錄有張紹的名字,而張出的貢榜卻換成了孔豫。”
殿內風向突變。
王晖抓準時機,立即反唇一擊,
“陛下,這明顯是有人僞造考官舞弊的假象,意圖污蔑幾位主考官,順帶将髒水潑在四殿下身上,還請陛下徹查此案。”
“請陛下徹查此案!”老臣們齊齊下跪請旨。
五皇子忍無可忍,拂袖道,“王大人,許鶴儀與容語所言,都只是猜測,證據呢?證據何在?誰不知道他們二人昨晚相處一夜,萬一他們合對了名錄,今日清晨好來父皇面前演戲呢?”
容語在這時邁出一步,笑道,
“殿下要證據是麽?”
她回眸,目光飒飒看向謝堰,
“謝大人昨夜已經将國子監那些吏員押來都察院,想必一審便知?”
謝堰深深看了她一眼,朝皇帝拱手道,
“陛下,臣昨夜審過一遭,這些人證詞并無矛盾之處,不過容公公既然發現了新的證據,臣可再行突審,或許有奇效。”
事實上,他早已安排人在審那批吏員。
他就像是這艘船的舵手,船往哪個方向駛,全由他說了算。
皇帝在皇後咄咄逼人的視線下,一面派謝堰回都察院審案,一面遣錦衣衛去工部将作監拿人。
大約半個時辰後,錦衣衛果然捉到了工部一名小吏。
錦衣衛的手段,小吏哪裏撐得住,很快便招了,
“先前吏部那邊發來公文,讓重造印鑒,罪吏想着這些官員印鑒磨損快,便私自多造了幾枚,怎料被人偷了去....”
王晖喝了一句,“哪裏是偷,是監守自盜,羞得再狡辯!”
工部三位堂官紛紛跪下,聲稱自己失察,明着請罪,暗中将責任推得幹幹淨淨,言稱底下人玩忽職守,回去定整頓雲雲。
不一會,謝堰那頭也帶來了消息,一名吏員畏罪自盡,經查,他果然擅長書法,仿人字跡到以假亂真的地步。
“陛下,那名循吏出身吏部,原是一位下榜的舉人,三次未曾考中進士,便留在吏部任文書吏,這次科考,将其調入國子監任寫字,真假兩份貢榜,均由他所寫,他用假的貢榜,偷梁換柱,與此同時,又篡改張紹的朱卷與墨卷編號,将‘乙’與‘己’字微調,從而僞造證據,污蔑幾位考官。”
謝堰說完,跪下請罪道,
“陛下,是臣失察,未能第一時間查到真相,讓幾位考官險些蒙冤,是臣失職。”
皇帝卻擺了擺手,“時間倉促,怪不得你...”
謝堰謝恩。
皇後在這時接話道,“謝堰,可有問出幕後主使?”
殿內頓時一靜。
午陽從殿頂一處藻井的縫隙透入,隐約有光色滑入他眼底,又頃刻被那漆黑的瞳仁給淹沒,他眼神遲遲一動,從袖口掏出一份供詞,遞給劉承恩,垂首道,
“他畫押的供詞裏言明,幕後主使是工部尚書李東陽,李東陽已将他一家老小遷入京畿腹地,并給了買宅院的銀子,銀子埋在他家後院那顆槐樹下,臣已遣人去他府中。”
李東陽幾乎跳起來,
“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什麽吏部吏員,謝堰,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誣陷我?”
謝堰八風不動,任由李東陽咆哮。
事已至此,李東陽再狡辯已無意義。
錦衣衛将他擰了出去。
五皇子朱佑安見大勢已去,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涕淚縱橫道,
“父皇...兒臣不知那李東陽竟膽大包天,做出這等罪大惡極之事,兒臣.....”
“好了好了,別說了。”皇帝不耐煩地擺擺手,顯然不想再聽他絮叨下去,
“謝堰,一應人證物證都交給刑部,再由大理寺複核,此案到此結束。”
這是不想再牽連的意思。
“臣遵旨!”
明眼人都知道,皇帝這是在保五皇子。
五皇子吓出一身冷汗,雙目空洞地擦了擦面上的淚痕。
皇帝又安撫了一番老臣,嘉獎了幾句許鶴儀。
目光最後落在容語身上,“至于容語嘛...”
身側的劉承恩立即笑眯眯拱手,“陛下,這小子還欠歷練,您就別賞了...”
皇帝挑眉看了一眼劉承恩,露出笑意,這般處置,也算是安撫住皇後了,他興致勃勃去看皇後,卻見這位高貴冷淡的皇後,目光癡癡盯着容語,
“皇後,你這是怎麽了?”
“哦...”皇後回神,極難地朝皇帝露出一個淺笑來,“聽聞承兒身邊還無大伴,早些年幾個都不稱職,臣妾瞧這容語倒是不錯,有勇有謀,承兒身邊就缺這樣的人,我看就讓他任東宮伴讀吧。”
這是不問皇帝,直接定下的意思。
皇帝又暗暗吸了一口氣,胸口噎得有些發疼,他看了一眼劉承恩,暗示,這是你的義子,自個兒拿主意。
劉承恩哭笑不得,連忙跪下道,
“娘娘青睐,是他的福分,容語,還不謝恩?”
容語心裏是不樂意的,眼下這朝局,風起雲湧,萬馬齊喑,朝臣尚且朝承恩,暮受死,何況是她這樣籍籍無名的棋子,只是她已入這局來,今日狠狠得罪了五皇子,再留在劉承恩身邊,便是給他招麻煩。
罷了,先去東宮,再做打算。
“奴婢謝陛下恩典,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帝臉色總算好看了些,正襟危坐道,“今後你盡心盡意服侍四皇子。”
“退朝...”
衆臣山呼跪拜,等着帝後先行。
皇帝如常緩緩起身,擡手,正要去拉皇後,“時辰不早,皇後便留在....”
話未說完,見皇後早已施施然離去,只留給他一道清絕的背影。
失落及深深的遺憾充滞在心間,又漸漸被帝王的驕矜和自負給沖散,
手伸出一半,握了握,只餘荒蕪。
謝堰在殿外與刑部尚書交接完人證和物證,沿着白玉石階前往都察院。
路過丹樨下方一處甬道,側面樹叢裏身影一閃,露出一張清致的面容來。
“謝大人。”
容語換了一身玄色曳撒,負手立在樹下。
謝堰怔愣了下,漫不經心地拱了拱手,
“恭喜容公公得任東宮伴讀,有皇後娘娘襄助,四皇子正位東宮,指日可待,公公前程似錦。”
容語面無表情聽他講完這席話,只盯着他暗沉不明的眼,
“謝大人,科考前一夜你無故腹痛,讓許鶴儀代你監察,昨日案發,你知聖上信任你,定會将這個案子交給你,你心裏清楚地知道,胡大人那些老臣絕不可能徇私舞弊,你不詳審,而是将那批吏員扣押,把所謂的證據遞上去,差點害禮部與翰林院官員落罪。”
“待中途風向一轉,你又立即将證據抛出,果斷地把五皇子的工部尚書給拉下馬。”
容語說到這裏,唇角冷峭,“謝大人真是好手筆,所有人都被你表面的剛正給蒙騙,卻不知你其實是那執棋人,這次科考案,悉數在你掌控當中,若能一舉将四皇子踢出局,你樂見其成,如果不能扳倒四皇子,順帶讓五皇子痛失一臂,也算收獲。”
“謝大人,你是二殿下的人吧。”
天際不知何時積了一些雲團,春雷響動,樹叢裏藏着的些雀鳥,被驚得撲騰着翅膀四處飛竄,天地間瞬息聚了一群亂鳥,風起雲湧。
謝堰眉峰不動,更不意外容語猜到這些,他神色淡淡道,“裕德堂那一夜不糾察韓坤一事,今日奉天殿又替容公公出頭,均是在下想替二殿下招攬容公公,可惜,被皇後娘娘捷足先登。”
謝堰不無惋惜道,“今後咱們各為其主,各憑本事。”
天色越暗,黑雲壓城,豆大的雨滴一顆顆砸下來,頃刻便将二人隔離成兩個世界。
容語立在遮蔽處,
“今日等在此處,先是謝大人相救之恩。”她朝謝堰長長一揖,
“其二,想勸誡大人一句。”
雨沫子随風拂入謝堰的眉眼,化作深深淺淺的光,
“請說。”
容語眼神清澈,“夫争天下者,必先争人。謝大人出身名門謝氏,海內人望,大人要奉何人為主,無可指摘,只是希望,在今後的刀槍劍雨中,不要牽連無辜者的性命。”
謝堰聞言罕見地笑了,這一笑仿佛能逼退天地間的暗色,撥雲見月般,窺見黑曜眸底深處那份笑睨與張狂,
“容公公,你且看這雨,有人惡急雨,有人等煙雨,有人屋漏偏逢連夜雨,有人久旱逢甘霖,你所看到的正義并一定是正義,你覺得無辜,它不一定真無辜,史書上血跡斑斑,又有誰稱得上清白?成王敗寇,又有誰稱得上良善?你瞧,四殿下躲在東宮并未露面,他對得住那些為他以死明志的老臣嗎?”
謝堰說到這裏,收住話尾,朝她一揖,
“只希望有一天,四殿下能對得住公公的忠誠。”
他的聲音仿佛被寒風撕裂,與那挺拔的身影一道,消失在茫茫煙雨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