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夤夜燈火跳躍,攪動一方春寒。
劉承恩上了些年紀,懼冷,擁着被褥,靜靜望着塌下的容語。
“我原想經此一事,将你遣去江南督造織絲,讓你避避風頭,偏偏皇後娘娘瞧上了你,也是你的造化,大約你與東宮緣分深,便去吧,我這裏不用擔心,五殿下還奈何不了我。”
容語伏在地上,又給他磕了頭,方起身,立在燈下,跟要遠去他鄉的孩子,直挺着腰身,默然不語。
劉承恩瞧在眼裏,心中莫名泛起幾分不舍,
“好孩子,東宮有東宮的好,若是吃消得住,你便安生待着,倘若吃了虧,你再回司禮監,義父護着你。”
容語卻知這是場面話,倘若她在東宮站不住腳,也回不了司禮監,若一日真的回來了,必是另一層身份。
容語再三道了謝,背起包袱與他道了別。
出了司禮監,她一人逆風而行,貼着深深宮牆,往東宮方向走去。
包袱很輕,只有兩三件換洗的衣裳。
這些年,她為了尋找紅纓,無一日不是枕戈待旦,上馬便可遠走江湖,下馬亦可游戲人間。除了這身風骨,無一物不可舍。
何時像此時這般,生出幾分惆悵。
大抵是因劉承恩與師傅有幾分像。
一樣護着她,一樣将她丢入深林狼窩,逼她浴血成長。
少頃,東宮在望,她搖了搖頭,揮去心頭雜念。
東宮在奉天殿之東,也名慈慶宮,與司禮監一左一右拱衛奉天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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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過子時,東宮原已落鎖,想是得了吩咐給她留了一角門,侍衛查過她的文書腰牌,招來小內侍恭恭敬敬将她引了進去。
沿着長廊往後殿去,廊下燈火不絢爛,不冷清。
“今夜我住在何處?”怕小內侍安排不過來,忙道,“且尋間值房,歇一晚,明日再做安排。”
小內侍笑眯眯朝正殿指了指,“公公莫急,殿下在等您呢。”
容語微微吃了一驚。
拂開暗夜的柳條,擡目往正殿望去,重檐歇山頂的五開大殿,燈火惶惶,燈芒随夜風湧動,仿佛矗立在瓊海深處的蓬萊仙宮。
容語将包袱遞給小內使,整了整衣冠,與殿門的內侍稍一颔首,一道跨入大殿。
繞過正殿,沿着一條長長的廊道往側殿邁去。
頭頂懸着一排五彩宮燈,微風拂過,搖落一片溫煦的光芒。
宮人領着她到側殿的書房,朝裏比了比,示意她進去。
容語腳步頓了頓,略生忐忑,她曾拒絕過東宮,不知這位四殿下是否耿耿于懷?
回想宮人關于四殿下的傳言,性情溫和,賢達內敏,想必不會與她計較。
容語跨過門檻,雙手加眉,垂首緩緩入殿,至殿中,雙膝着地,恭敬行了個大禮,
“奴婢給殿下請安。”
很快,上方傳來一道溫朗的嗓音。
“忙了一宿,想必你不曾用膳,本宮給你留了珍馐,你且來嘗嘗。”
容語再次吃了一驚,擡眸望那人瞧去,對上的是一雙亮如星辰的眼,他相貌清潤,唇角含笑,整個人浸潤着如沐春風的神采。
見容語打量他,也不惱,指了指側前的小案,“愣着作甚,快來用膳。”
容語心下感激,連忙謝恩,也不扭捏,挪着膝蓋上前跪在小案一側,用起吃食。
吃食并不算豐富,卻極是精致。
容語吃了幾樣,墊下肚子,便不敢再用,淨了淨手,朝朱承安下拜,
“奴婢奉命伺候殿下,今後殿下但有吩咐,奴婢定盡心盡力。”
暈黃的燈芒将他眉梢染上一抹煦光,朱承安笑了笑,
“我恰才見過許鶴儀,他告訴我,你小字卿言,往後我便喚你卿言,可好?”
他聲音太過溫柔,令容語不知所措。
良久,她應了一聲“是”。
這位殿下太過溫和,她不知與他聊什麽,便問,“夜深,奴婢服侍殿下寝歇?”
這話說出來,她自覺頭疼,劉承恩說得對,她并不會服侍人,眼下她以大伴身份侍候東宮,伺候起居這等日常瑣事怕是得她親手來。
朱承安臉上總是挂着笑,靜靜注視了她半會,擡起雙臂,
“好,你來。”
容語頓了片刻,起身上前,将朱承安攙扶起來。
開始毛手毛腳折騰他的革帶。
容語不想露怯,鑽到他身後,盯着他的玉帶銙發愁。玉帶用羊脂玉雕刻,四方,內裏刻镂空龍穿牡丹紋,有蠟質的光澤。瞥見腰側有一金扣,探手去觸,這金扣是金鑲玉的設計,觸手溫潤,似她曾玩過的機巧玩意,她忍不住掂了掂,試着去解。
如此來回數次,終是弄得朱承安不适。
他稍稍側眸,好脾性地觑着容語道,“你會不會?”
容語讪讪望他一眼,手觸到暗扣,一按,玉帶铮的一聲,搖搖下墜,吓得她忙蹲身去接,一手掐住他袍角,将那玉帶給籠住。
朱承安忍着肌膚劃開的顫麻,耐心道,“卿言,你不會我可以教你。”
容語戰戰兢兢地将玉帶捧在手心,置于一旁案幾,沖朱承安讪笑道,
“殿下,奴婢初次服侍人,請您見諒。”
容語不笑時,面若冷玉,帶着幾分拒人千裏的孤冷。
這般笑起來,唇角如載着融融的燈晖,令他有一瞬的眩暈。
朱承安融融望着她,不自在地笑了笑,
“是我不好,我剛剛已瞧出你不會,故意試你,無礙,你去歇着,換其他人來伺候。”
容語颔首稱是,去門口換了內侍進來,她并未走,而是在一旁觀習。
待內侍幫他脫得只剩下素紗中單,她方後知後覺背過身去,裝作從容地跨過門檻,悄悄離開。
容語這些年奔波輾轉,沒有認床的習慣,一覺好眠,原先她有晨練的習性,只是眼下剛來東宮,并無單獨的庭院,她不敢大意,只在屋內打坐,直到聽見朱承安的內殿有響動,立即起身去伺候。
頭一日,她便在東宮四處認門,朱承安大多時間在內書房讀書,容語既是東宮伴讀,自然得侍奉在側,偶爾朱承安考較她幾句,容語答得朗朗上口,得了朱承安幾句誇贊。
“果不愧是父皇欽點的‘蓬萊吉士’。”贈了她一套筆墨紙硯,都是上等的好貨。
主仆相處其樂融融,
這兩日是容語難得的閑暇時光,起初的忐忑與不安,在兩日相處後,已消散殆盡,這位四皇子比想象中要好相處得多。
三月初一,殿試,春陽萬丈。
鬧得沸沸揚揚的科考案,終于在兩日內結案,工部尚書李東陽合族下獄,同黨無一幸免。皇帝取消孔豫進士身份,卻沒能将張紹的名錄給補上,茲事體大,依律張紹已失去資格。
為了彌補張家,皇帝特旨,令吏部侍郎張翼和入閣。
張翼和恰恰與二皇子走得近,明面上是五皇子與四皇子之争,落到最後二皇子大獲全勝。
殿試這一日,早起朝霞滿天,欽天監占蔔上上吉。
禮部将一八零八名貢士引至奉先殿,于丹樨分東西兩群面北而立,文武百官如常着公服侍候在殿外,待衆人行五拜三叩大禮後,禮部與司禮監知貢舉的官員将試題置于小案上。
殿試只考一道策論,由皇帝親自出題。
貢士們列班跪在小案後答題,答完交予東角門的受卷官處,受卷官将其糊名,便直接送給閱卷官,殿試的閱卷官論理是皇帝本人,只是這麽多試卷,皇帝看不過來,一般由大臣當場讀卷,再決定高低名次。
負責讀卷的是內閣大員并禮部和翰林院的官員,共九位,每人輪流讀卷。
皇後出面的效果是顯著的,這一次殿試,皇帝特許四皇子朱承安列席,父子倆一道聽卷,好幾回皇帝問他的意思,朱承安答得規規矩矩,在皇帝心裏,朱承安總比朱佑安少了幾分靈活,他心中不喜。
天色将暗,皇帝總算将今年的前三甲給定下。
次日清晨,禮部傳胪,新科進士浩浩蕩蕩入宮謝恩。
是夜,瓊林宴設在禮部,容語陪同朱承安赴宴。
新科進士們意氣風發,濟濟一堂,奉禮部與翰林院幾位官員為師,這次科舉案,幾位老臣九死一生,越發認定必須輔佐四皇子正位東宮,于是他們紛紛将這些年輕士子引薦給四皇子,不消片刻,四皇子身旁便聚滿了人。
容語反倒被擠去一邊。
“容公公。”身後傳來一聲呼喚。
容語回身,見小王爺朱赟舉着酒盞朝她招手。
容語遠遠掃了一眼,見他那一席坐的非富即貴,二殿下朱靖安,五殿下朱佑安,并佥都禦史謝堰,席末還立着一面生的男子,瞧他頭頂狀元簪花,該是新科狀元周文亭。想必是酒過三巡,衆人随意走動,湊了這一桌。
容語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先給貴人們行了個禮,又問朱赟,“小王爺招奴婢有何吩咐?”
朱赟朝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端着酒盤呈于她眼前。
容語不動聲色瞥了一眼酒盞,問朱赟道,“小王爺,奴婢今日還要伺候四殿下,奴婢終究是仆,豈有在這瓊林宴飲酒的道理?”
朱赟似乎早料到她這般說,舉起手中的酒盞晃了晃,“先前兩位殿下戲言,說是不知內書堂的狀元,比之科考狀元何如?今日瓊林宴,舞文弄墨沒意思,恰恰周狀元說他善飲,不若你二人對飲如何?”
周文亭是個會來事的,連忙從內侍酒盤裏擒起一樽,朝容語一揖,
“容公公,在下慕公公才華,今日相見恨晚,先敬公公一杯。”
容語指腹微微摩挲,沉默片刻,擡手去觸另一杯酒,一只手伸了過來,将容語的酒杯奪去,仰頭一飲而盡,再将酒杯置于端盤,發出一聲脆響,
“小王爺有什麽事沖我來,不必為難他一個內監。”許鶴儀冷冷一笑,
朱赟見狀不怒反笑,朝朱靖安與朱佑安比了比手,“喲,許鐵頭,今日兩位殿下坐鎮,你也這般混賬?”
許鶴儀懶懶地拱了拱手,朝二皇子與五皇子賠罪道,“臣并非攪兩位殿下興致,只是小王爺睚眦必報,揪着一名內侍不放,有損皇家威嚴,兩位殿下慈悲為懷,還請開解一二。”
朱赟氣得吐血,起身揚扇指着他喝道,
“許鶴儀,你有什麽資格說我?你一僞君子,欺負了人家姑娘,至今不肯負責,你枉為男人!”
許鶴儀俊臉脹得通紅,“你胡說!”
“我怎麽胡說了?”見容語滿臉疑惑,小王爺這才語氣放緩,“容公公,本王替你釋疑,你面前這位許鐵頭,是個僞君子,一回下雨,他走路沒長眼,不小心撞倒了人家姑娘,那姑娘跌在水攤裏濕了身子,他不僅見死不救,至今躲瘟神一樣躲着人家。”
許鶴儀聽了這颠倒黑白的話,低喝道,“是她存心為之,我豈能受她脅迫!”
容語聽明白這樁公案,生了幾分笑意,湊近許鶴儀問,“哪家的姑娘?”
許鶴儀滿臉憋悶,閉了閉眼。
小王爺搶話道,“就是林國公府的林疏姑娘,人家那身份哪,做王妃都使得,嫁你是便宜你了。”
許鶴儀牙呲目裂,“有本事你娶!”
小王爺兩手一攤,“誰叫人家林姑娘看上的是你呢。”
許鶴儀俊臉憋得紅一陣白一陣。
惹得席間諸人忍俊不禁。
二皇子朱靖安擺出尊者的架勢,滿面雍容,“明玉啊,你年紀不小,是該成親了,全京城皆知你與林表妹的淵源,旁人怕是也不敢再嫁你。”
許鶴儀把臉往旁邊一撇。
坐在朱靖安右側的朱佑安緩緩一笑,狹長的丹鳳眼漫不經心往謝堰看去,
“說到年紀,清晏也老大不小了,為何至今未成親?”
謝堰正要飲酒,聞言頓了下,淬了星般的眸子罕見露出幾分怔色,他身上總有一股遺世獨立的氣質,哪怕在這人海喧嚣的瓊林宴,依然保持他特有的那份清絕。
他淺淺扯了扯唇角,“婚姻自有天定,急什麽?”
他話未落,小王爺似想起什麽,連聲道,“想起來了,前年元宵燈宴,謝家門檻被媒人踏破,謝堰被逼無奈,在紅鶴樓擺下了燈陣,難住了滿京城的貴女...”
朱佑安接話道,“我不是聽說那燈陣被人破了嗎?”
“沒錯。”小王爺笑吟吟的,玉扇輕輕敲着手心,“那人破了燈陣,又與謝堰鬥了幾句詩謎,待去雅間尋人時,已人去樓空,至今杳無音訊.....”
容語捏在袖中的手,出了一層細汗。
“清晏,你至今未娶,莫非在等你那位有緣人?”
不等謝堰回答,席上諸人已笑作一團。
倒是謝堰置若罔聞地将滿樽的酒一飲而盡,不理會這茬趣聞。
四皇子朱承安應酬完,四下尋了一周,終于在此處找到了容語。
“何事這般熱鬧?竟是惹得二哥與五弟這般開懷?”
許鶴儀見朱承安來了,慢慢松了一口氣。
衆人起身相互見禮,謝堰将位置讓給了朱承安,反而站在了容語身側。
二人堪堪對視一眼,片刻又交錯開,目視席間。
五皇子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四哥,倒沒旁的事,新科狀元周文亭欲結交容公公,怎知容公公自視清高,不接人家的酒,四哥既來了,怕是得罰他幾杯才成,否則傳出去,旁人都道四哥馭下無能。”
席上松乏的氣氛,被這句話頃刻攪了個幹淨。
容語緩緩眯起了眼。
五皇子今日非逼着她喝酒作甚?
莫非酒裏有玄機?
朱佑安這話可謂是将容語架在火上烤。
四皇子朱承安豈不知朱佑安有意針對容語。
他緩緩搖頭,“五弟言重了,劉公公□□出來的人,豈會不懂規矩,實在是我囑咐過他,今日不許他喝酒。”
朱佑安從善如流道,“既是如此,眼下該可以喝了吧?畢竟人家周狀元的酒盞已舉了好半晌呢!”
周文亭被夾在兩位皇子當中,站立不安,他局促沖朱承安鞠了一躬,一時進退兩難。
朱承安臉上的笑意淡去少許。
正猶豫着,容語已先一步擡手,扶住了內侍新倒的酒,執起,緩緩往唇邊一送。
幾雙眼緊盯着她的動作。
容語聞了聞酒香,
奇怪,這酒無毒,為何朱佑安這般在意?
容語不再遲疑,一飲而盡,将空杯示意給朱佑安,
“殿下該滿意了吧?”
朱佑安眼底現了幾分喜色,“一杯怎麽行?怎麽着也得喝十杯吧?”
容語喝到第七杯酒時,從禦座方向走來一宮人,宮人捧着酒盤,緩緩朝容語和周文亭這廂走來,及近,宮人揚聲道,
“陛下賜酒新科狀元周文亭,與內書堂蓬萊吉士容語,望兩位勠力共進,報效朝廷。”
容語注視着那杯酒,生出幾分不妙的預感,餘光瞥見五皇子朱佑安笑得別有深意,她心中不安,卻還是緩緩拾起酒樽,朝皇帝的方向深深一拜,旋即看了一眼那無色的酒水,閉眼飲盡。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冰涼的酒水下肚,涼遍五髒六腑,她臉色瞬間蒼白的滲人,須臾,腹部緩緩湧上一股火辣辣的灼熱,那股灼熱仿佛裹挾綿勁的酥脹與顫意,滑遍全身。
這酒不尋常。
原來在這等着她呢。
朱佑安滿臉期待地欣賞容語的臉色。
一中了春//藥的小內監,該是何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