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是謝堰挨打的第三日,天氣冒着騰騰熱浪,他傷口好得慢。

下人一盆又一盆冰鎮往書房裏送。

往常這個時節還用不到冰,為了謝堰的傷,謝府将存在地窖裏的冰提前給擡了出來。

長公主每日上午皆要來看他一遭,遠遠透過窗棂往內移目,瞥見謝堰不知何時已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她連忙示意下人止步,自己悄悄踏入書房。

睡塌擺在通風之處,後設有一蘇繡紫檀座屏做障,塌旁擱着一小桌,桌上擺滿了文書書籍,長公主臉色不恁。

這個兒子,就是太拼了些。

他本是嫡次子,上有哥哥撐着門楣,下有幼弟替他孝順雙親,他原本可以和朱赟一般,潇灑快活,偏偏生來一副隐忍的性子,喜怒不行于色,當年她已入宮替他求來了恩蔭官,他偏偏要去考科舉,一朝走上仕途,他幾乎睡在翰林院,一月見不着他幾次,待後來下江南,更是一去數年方歸。

滿京城都豔羨她有這樣的好兒子,偏偏她心中跟塞了團棉花似的。

她希望她的晏兒平安喜樂,自在快活。

正這麽想着,忽然注意到謝堰睡相竟是笑着的。

謝堰極少笑,此刻明媚的天光落在他眉梢,清隽的臉浮現幾抹舒雅,唇角也微微彎了個弧度。

還真是笑了。

長公主十分稀奇,湊近一瞧,見謝堰手裏捏着一封信。她無意窺探謝堰隐私,實在是兒子的舉止透着股詭異。

長公主想起了年輕時候的自己,她對謝照林芳心暗許時,每每得了他的詩集便喜滋滋睡不着覺。

所以,謝堰這是得了心上人的信?

她捏住信紙另一端,緩緩往外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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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堰雖是病着,到底習武之人,很快警覺,他睜開惺忪的眼,望見自己母親坐在塌前,愣了一下,

長公主一鼓作氣将那封信給抽離。

“母親!”

謝堰沉着臉撐起了身,

長公主理直氣壯将信往袖兜裏一揣。

“什麽人的信看得這麽入神,睡着了還在流口水呢...”長公主皮笑肉不笑道,

謝堰微頓,下意識去觸嘴角,嘴角幹幹淨淨,哪有什麽口水,便知母親在打趣他,他眉頭輕皺,“兒子在想朝中之事,身上還有些困倦,中途便睡了....”

目光往她袖裏一瞥,伸出手,“母親把信還給我..”

長公主慢騰騰将信抽出來,瞄了一眼,還真是朝中之事,微有些失望,便把信還給了謝堰,

“晏兒,你婚事還要耽擱到什麽時候?”

謝堰将信折好塞去一冊書中,漫不經心回道,“兒子正在物色....”

長公主聽了這話氣笑了,“物色?你整日混在朝堂,你能物色一朵花出來?”

“你不喜歡隆安就算了,那許松枝樣樣出衆,可堪良配,你卻生生将她送給了朱佑安,林疏也有了心上人,你瞧瞧,滿京城哪還有好姑娘給你挑....”

一提起謝堰的婚事,長公主滔滔不絕,大有停不下來的趨勢。

謝堰按着眉心,只覺腦子裏一片嗡嗡作響,仿佛在經歷難以忍受的酷刑,正頭疼着,門前一暗,一道身影跨了進來。

謝照林背着手笑呵呵道,“殿下莫惱,婚姻自有天定,急什麽....”

長公主扭頭一記冷眼掃過去,“你倒是好,每每我提他婚事,你便說婚姻有天定,你也不瞧瞧他什麽年紀了,你在他這般大時,清兒都有兩歲多了....”

謝照林聞言先是颔首,旋即臉色一沉,擺出父親的威嚴,朝謝堰喝道,“長公主殿下的吩咐你可記在心裏了?盡快給自己物色個媳婦,莫要丢我老謝家的臉...”

謝堰從善如流跪在塌上,“兒子謹遵教誨。”

長公主橫掃一眼,便知父子倆又在唱戲,她拂袖起身,美目狠狠剜着謝照林,

“端午将至,陛下将在太液池舉行龍舟賽,屆時京城貴女雲集,這一回,我可是無論如何要給兒子定門親。他是嫡次子,身份門第要求不多,只求個性子和軟的,能受得了他這副臭脾氣就成,你若是再攔我,便睡書房罷!”

長公主丢下這話,氣沖沖走了。

謝照林一路點頭哈腰送她到門口,又折了回來,立在廊下與謝堰兩兩相望,父子倆一時沉默下來。

謝照林猶豫了一下,還是踏了進來,臉上的笑容收得幹幹淨淨,在他塌前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有一下沒一下敲打着,

“這個容語真的這麽厲害?十八名暗衛都除不掉他?”

謝堰閉目,“別想着除掉她,她功夫詭異,咱們能不被她殺,已是萬幸。”

謝照林并不知那晚詳情,深思道,“既然除不掉,只能想辦法讓他不為四皇子所用。”

謝堰眉峰微微一動,眼底忽然亮起了幾分灼色,“您說的對,遇到合适時機,咱們可以把她調離東宮。”

謝照林看他一眼,“嗯..”他起身背着手往窗邊踱了幾步,忽然回眸望着謝堰,

“你年紀也不小了,婚事真的要拖下去?”

謝堰臉上沒了應付長公主時的敷衍,而是頃刻冷淡下來,透着幾分落寞,“我還沒想好。”

謝照林眼一閉,再睜開眼已有了幾分厲色,“我不管你什麽想法,只三條,身份不能低,門第要出衆,品性也要端莊。”默了又加了一句,“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謝堰身影一頓,默了半晌,颔首道,“我心裏有數。”

有了這句保證,謝照林放心下來,正要出去,忽然想到什麽,折回身問道,“給你安排個通房?”

謝堰一愣,耳根微微泛紅,沉聲道,“不必。”

“哦,也是,你傷口還沒好全,不太方便。”

謝堰:“.......”

謝照林嫌棄地跨出門,罵罵咧咧道,“你爹我娶了公主,不能納妾便算了,你還不趁獨身好好享受,若回頭娶了個厲害的,有你苦頭吃....”

.........

傍晚,東宮側殿書房。

容語沐浴過後,換了一身圓領太監服,入朱承安書房伺候。

這段時日,王桓只要不當值,便興致勃勃來東宮與她切磋武藝,經歷上次朝陽門宮變,王晖對王桓習武一事已大有改觀,至少再也不會對他冷嘲熱諷,這給了王桓極大的鼓勵。

王桓得以名正言順從王家賬房支了一筆銀子,重新打造了一把偃月刀。

容語向來不辭勞苦,願意與他習練,實在是今日來了月事,她體力不如尋常,是以将王桓趕了回去,這才洗漱一番,趕來書房。

書房內除了朱承安,還有一年輕的內侍,名喚劉吉,他是容語第一次拒絕東宮時,被劉承恩派來東宮伺候的伴讀,劉吉也是內書堂的小內使出身,行事細心周到,比容語更會伺候人。

他們二人漸漸一個主外,一個主內,成了朱承安的左膀右臂。

容語跪坐在朱承安身側,見他在習字,

“殿下怎麽在練《靈飛經》?”

朱承安懸腕而停,望她一笑,“我見你小楷寫得極好,也想學學。”

劉吉跪在另一側給朱承安倒了一杯茶,又順帶推了一盞給容語,擡目見容語臉色比平日要蒼白幾分,問道,“卿言兄這是病了?”

容語微微一灑,“并無大礙..”立即揭過話題,問起司禮監今日可來了文書之類,劉吉一一說給她聽。

朱承安在一旁靜靜看着容語,那清致的眉眼明顯有幾分虛色,擔憂道,“既是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換做平常,容語絕不推辭,偏偏今日福兒自隆安公主處回來,倘若被福兒察覺端倪,又是一樁難事,遂笑了笑道,“我陪着殿下習字,也算休息。”

朱承安也願意讓她陪着,在桌案上尋了一圈,将一本《華嚴經》遞了過去,“母後近來在抄此經,你與我各寫一份,敬獻給母後。”

容語樂呵呵接了過來,劉吉在一旁研磨,研了一會,見二人寫得入神,想起膳房還備了酸梅湯,夏日的夜,喝上一碗,涼爽通泰,遂悄悄退去取。

朱承安率先寫完一遍《靈飛經》,攬袖将毛筆擱在筆洗,擡目朝容語看去。

瑩玉宮燈将她臉頰渡上一層柔光,她全神貫注,眉峰也褪去了幾分銳利,眸眼亮晶晶的,竟是顯出幾分女氣。

若非如此,她也不能數度扮女裝逃脫。

朱承安一時瞧出了神。

容語寫了一半,稍擡眼睑,意外地撞入一道癡惘的視線裏。

她愣了愣,“殿下.....”

朱承安回神,臉頰浮現一抹不正常的紅,避開她清澈的眼,目光落在她飄逸的小楷,“前兩日朱赟找你要的那幾幅書法,能不能也寫一份給我?”

朱赟還惦記着采選那日,容語與謝堰對的那幾句詩,說是對的好,求了她一份墨寶。

朱赟胡鬧就算了,朱承安竟然也要?

容語略有些犯難,卻還是應承下來,“待我寫完經書,便寫給殿下。”

朱承安卻怕她反悔,連忙将她面前寫了一半的經書給挪開,“離着端午還有幾日,你先把聯詩寫給我。”

這是頭一次朱承安對一樣東西表現出執着。

容語不能理解,見他眸眼灼灼,笑了笑,重新攤開幹淨的宣紙,選了只羊毫,提筆寫了下來。

這回寫的是行楷。

五幅書法,風格各有不同,或輕狂肆意,或潇灑自如。

朱承安察覺容語給自己寫得這份,比朱赟那份更為認真,心中略喜,待墨跡一幹,小心翼翼卷好。

“殿下,您這是做什麽?”容語有些無奈。

朱承安眉梢如染春光,“蓬萊吉士的墨寶,我自當珍藏。”

容語哭笑不得。

劉吉端了一盤酸梅湯,靜靜立在門口,燈芒下,那二人一個淺笑寧和,從容自如,仿佛是人間閑客,一個清潤無雙,貴氣天成,像是月上酌仙。這是自波雲詭谲的間隙裏,難得的一片閑暇時光。

他伫立片刻,退了出去。

次日,朱赟清早趕來東宮,替容語告了假,愣是拖着她出了宮。

“今日是許鶴儀生辰,他這人低調,又被他爹給趕了出來,我麽,受林姑娘所托,在紅鶴樓擺了一桌酒,他說你去他才肯露面。”

容語聽說許鶴儀生辰,神情亮了幾分,“你怎麽不早說,我得備份禮才行。”

朱赟将馬缰塞至她手裏,神神秘秘道,“禮物我已給你備好。”

容語面露狐疑。

到了紅鶴樓,推開閣樓的門,席面上除了許鶴儀和王桓,還有一人着白衫,氣質清清郎朗,比平日少了幾分冷隽,竟是謝堰。

瞥見謝堰座椅上還墊着軟墊,容語臉色有幾分不自然。

除去立場,謝堰與在座諸人自小一塊長大,情分非常,人家坦坦蕩蕩,她也不必不好意思。

容語揮去腦海雜念,與諸人行了一禮,滿臉愧色望着許鶴儀,

“許兄,我不知你生辰,未曾帶賀禮。”

許鶴儀緩緩一笑,示意容語落座,随後從胸口掏出一疊宣紙,一半攤在容語面前,一半擱在謝堰跟前,

“把那日你們二人對的詩寫下來,贈我當壽禮。”

謝堰扶着茶盞的手微頓,往容語看了一眼,四目相對,又立即尴尬地錯開。

容語咽了咽嗓,往朱赟扔出一眼,朱赟揚扇掩面,躲去一旁,“我不小心說漏了嘴....”

一旁的王桓呢,笑眯眯地往兜裏也掏出一疊,扔到桌面,言簡意赅,

“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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