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在兄長和師兄們的關懷下,葉清乖乖點頭,聽了很多囑咐,他磨蹭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走入通道。

他超乖的。

囑咐就囑咐吧,前世他每一次揮別家長去幼兒園,家裏人也都這樣。

不知道自己會落在什麽地方,葉清緩緩地呼吸兩下,臉色微微緊繃。

如果不幸在空中,他就禦劍飛行或者打開降落傘。若在地面,也要小心妖獸伏擊。只見他人走進秘境虛空那僅一人出入的圓弧,感受到了一股強大吸力,下一秒他從頭到腳被白光籠罩,緩緩隐去身形。

當白光如潮水般褪去,葉清倒吸了一口涼氣。

天邊是兩輪紅月。

黑色蒼穹如潑墨一般向遠處蔓延,兩輪血色彎月極為顯眼,似鮮血塗抹而成。

這是一片荒蕪之地,山與山的裂隙中,薄霧冥冥和白色霧霭中,似乎沒有人煙,地表枯裂,唯有一些岩石裸、露。空氣中一絲微風都沒有,顯得十分靜谧。

四周很空曠,分不清東南西北,隐隐給人一種不安感。

好似天地寰宇之間,唯石能語。

水鏡之外,程長老一個呼吸驟停,眼前一黑。葉清是他最提心吊膽的弟子,沒想到一開局就這般不順。

他本來不想把葉清上報,在他看來葉清可愛又柔弱,根骨資質也不出彩,絕對不可能是救世之子。可也有一種可能,萬一葉清是呢,他程坐忘只是一個小小的長老,沒資格掩蓋救世之子的光輝,正如他沒有絲毫隐瞞秦巡的信息,将其推向仙門道州一般。

其他修士竊竊私語,“這小娃娃運氣不好啊,竟落到這般田地。”

什麽田地?

自然是魔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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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靈秘境在南川洲開啓,隐藏在南川洲極深處,幾乎深入腹地,與魔域接壤,此處地勢更是極為險要。桐州籍貫和雲中闕弟子熟悉山崖戈壁,形單影只,也許能以命相搏,勉強殺出一條血路。

若是其他弟子不幸落入,絕對是九死一生的命。

果不其然,下一秒,在葉清背後,那些在霧氣中顯得模模糊糊的石頭輪廓,移動了些許寸地。

在這殘缺月色間,令人毛骨悚然,可當葉清回過頭,那些石頭又了無生氣。

修士大能們都與此地打過交道,這些巨岩實際上是魔域的守護者,化為人形時會發出雷鳴般的落石。更嚴重時,會咆哮着沖過仙魔交界處,一路擊潰結界攻上鳴沙。

除此之外,霧氣上空,山崖石壁處一群高階魔修在盤旋,一個個長相極為兇殘,身後拖着黑霧,似乎在睥睨觀察這個不幸落入魔域的少年修士。

白白淨淨的少年修士,修為僅有練氣期,勉強能塞一下牙縫。魔修性情殘暴,長長的指甲能随意割開一位修士的咽喉。

置身此地,那股荒誕怪異和毛骨悚然之感,能把任何一名修士逼瘋。

程長老絕望地閉上眼睛,平心而論,他是一名化神修士,若要拯救葉清,都要鏖戰許久。因為圍住葉清的魔修,大多都是元嬰境界,可想而知,葉清注定是九死一生的命。

然而下一刻,他瞪大眼睛,喉嚨裏發出不敢置信的疑問聲,“怎麽回事?”

原來葉清什麽異樣也沒發覺,他老老實實地随意找了一個空地,将自己畫地為牢起來。

這個圈并不大,然後葉清将自己整個身體蜷縮在鬥篷裏,雙臂抱着膝蓋,一如囑咐裏,乖乖巧巧地待在原地,等師兄們來找他。

距離他最近的一塊巨岩,在血月籠罩下,如一頭紅褐色巨獸。水鏡另一頭的修士們都為葉清提心吊膽,這個才活了十六歲的幼崽怕不是命懸一線。

葉清卻饒有興致地欣賞了一番:哇,風蝕地貌!果然好多造型奇奇怪怪的石頭!

在少年亮閃閃興致勃勃的欣賞目光下,巨岩根本不敢動彈,它怕自己的醜陋吓到小主人。他就像一個亘古沉默的石柱,守護此地的巨人,為葉清遮擋風沙,提供了一夜短暫的庇護所。

葉清等了一段時間,期間還睡着了。

而相距千裏,一群魔修拖着殘破的雙翼,不緊不慢地舒展指骨,猩紅如瑪瑙的眼瞳,緊盯着葉清那白淨酣睡的側臉,眼裏流露出濃濃的情緒。

周身萦繞着血色殺意,似乎在研究怎麽殺掉這個誤闖魔域的幼崽。

這一幕輕而易舉就能奪走旁人呼吸。

程長老下意識咽了咽口水,結果下一秒,他就看見,這一群魔修殺意盡褪,如鳥獸散了個幹淨。只留下幾位抱着劍,在霧氣中倚靠着山崖,偶爾盯一下葉清,一副很想多看幾眼又百無聊賴的樣子。

“???”

妖魔們這是在什麽,不給自己開個葷,反給貴客守夜嗎???

程長老忽然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麽。

若程長老的心聲,被此地妖魔聽到了,他們絕對嗤之以鼻,守夜怎麽了?他們還沒做更加畢恭畢敬的事呢。

一開始沒認出葉清,他們确實心生殺意。認出了葉清後,他們只剩下了俯首稱臣。

更別提葉清迷迷糊糊間睡着了。

十六歲的少年五官十分精致,在黑夜中,臉龐如雪一般,面頰覆着一層淺淺絨毛,烏黑纖長的睫毛如兩把小扇子閉阖,模樣睡得正香,看上去乖巧極了。

可他背後,是一個男人烏發藍衣高大的身影。

長相驚世無雙,神魂巍峨高聳,氣勢似神魔,僅僅是渡劫巅峰的一縷神識,便令人心生畏懼臣服,在場魔物無一不感受到了尊者降臨、生命被支配的驚悸不安。

他們駭然不已,緩緩低下了頭顱。

與其說葉清是靠着石頭睡覺,不如說他睡得安穩,少年清瘦未長開的脊背,靠着父親這一縷強大的神識。父親之愛子——只要有他在,這個世界再多腥風血雨,也全都繞過葉清。

只有裴玄知道,從很久以前開始。

葉清就是他獨活世間唯一的逆鱗軟肋。

他戾氣滔天,一生與全世界為敵,與天道博弈,偏偏謝海瑤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直接讓葉清跳入了他與天道博弈的争鬥中。

修士在樹下走,鳥在枝頭叫。

修士與鳥本來沒有交際。

可天道法則在上,葉清恰好就是那只跳入他命中的小鳥,從此牽扯出了變幻莫測、非比尋常的緣分羁絆。

這一抹神識什麽時候下的,裴玄還清楚記得。

那是葉清一歲多剛會爬的時候,頭頂還是稀稀疏疏的胎毛,足尖一軟,一個翻身從床沿掉下去。裴玄眼疾手快,把孩子撈了上來,為人父是第一次,他從沒飼養過這般嬌嫩的幼崽,他十分沉默,以為葉清會哭。

他已經做好了安慰的準備。

沒想到,孩子小藕臂巴着他的脖頸,嗚嗚咽咽兩聲,不知道看到了什麽風景,噙淚的小眼珠一收,一下子轉哭為喜。咯咯一笑,用稚嫩牙牙學語般的聲音道:“爹……爹,貼貼!稀飯、喜歡爹!”

軟軟的聲音裏,是濃濃的歡喜和依賴,幼崽整個身體,似乎都恨不得埋在父親的臂彎裏。

一個小小暖暖的幼崽,朝他張開雙臂,擁有最活潑熱情的笑顏,充滿了蓬勃生機。

裴玄抱着他,心尖有幾分燙着了,難以維持冷靜。

他能感知到,這個幼崽很喜歡他這個父親,這種歡喜能夠感染傳遞,無關任何身份功利,純粹的喜歡他,喜歡他這個瘋子,喜歡他這個黑化堕魔、被全世界驅逐、人盡誅之的魔頭。

裴玄緩緩垂下眼眸,僵硬着臂彎,不太熟練地反抱這個熱情黏人的幼崽,感受着幼崽身上獨有的、奶聲奶氣的馨香,從此在兒子身上下了一道神識。

裴玄一直以來都很清楚。

他懷裏這個兒子如今似雛鳥般弱小,可修真界雛鳳清于老鳳聲,再弱小的鳥,也會有探索世界的勇氣,遲早會扇扇翅膀,脫離他的雙翼,離開安全的巢穴。

所以他這抹神識存在一日。

葉清不管走向天涯海角,他一直都在。

——

另一邊,其他進入秘境之人,就沒有這般幸運了。

水鏡将秘境所有弟子現狀倒映出來,有人正被妖獸追趕,有人誤入泥淖,有人自相殘殺。畫面一轉,是歸元宗弟子。

一位白衣少女憔悴蒼白的臉龐,悄然浮現在水鏡上,她不知道遭遇了什麽,坐在一柄飛劍上,十分柔弱無助,美眸之中浮起薄薄淚光。眼皮一閉,淚水驀地滑落臉頰。

“程道友,這是你的徒兒?”有人認出虞飛雪,驚呼一聲。

下一秒修士們紛紛納悶,“這小女娃在哭什麽?”

實際上虞飛雪的處境十分溫和,她只是落入了浩蕩無垠的江河之上,她勉強禦劍飛行,不至于落入水中。

她熟練地往江岸靠去,結果随着禦劍飛行,周遭景物飛速倒退,江風吹得她衣擺翩翩,天地間似乎一片疏朗開闊。

她滿臉欣喜之色,可等到她發現自己怎麽飛也飛不出連綿不斷、永無止境的江河,她一雙眼睛大睜,臉色越來越難看,一顆心也沉入谷底。

她苦悶了好一會兒,拿出玉簡求救,先是給秦巡,然後是周師兄,每一道靈氣傳訊都石沉大海後。

她臉色驚懼,眸中淚光氤氲,很快就開始抱膝哭泣。

她哭得比那些生命垂危的弟子還傷心難過。

“是小徒……”

見到這一幕,程長老勉強扯動唇角,虞飛雪是他門下唯一的徒兒,根骨再差,便宜徒兒終究也是徒兒。

在修真界,師徒關系堪比父子,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有了責任,就不代表他能對虞飛雪漠不關心,滿不在乎。即使開局不情願,摩擦久了,這十多年下來,他也對虞飛雪有了感情。

這十多年他給予虞飛雪功法,嚴詞厲色叫她提升修為,可惜都沒什麽長進。

如今看到對方這般樣子,他難免長嘆一口氣,心情恨鐵不成鋼。

随着時間流逝,這位化神期修士漸漸硬起心腸,他面色平靜道:“我希望秘境教會她一個道理,求人不如求己,歲月漫長,修士一生唯有自渡。”

師父會提前一步飛升,道侶會離心同異,人不可能一輩子攀附他人。

弱者自困,強者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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