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空氣安靜了。
“溪哥, 你知道什麽叫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賀聞溪意識到自己剛剛說了什麽,瞬間就原地自閉了,他艱難地繃住心态, 解釋:“他只是這段時間暫住在我家!”
賀聞溪特意避開了“收養”這個詞。
一方面,他爺爺說的是,裴厲只是以被收養的名義, 在他們家住一段時間。
裏面明顯是有什麽暫時還不能告訴他的內情。
另一方面,關于賀家的風言風語一直沒少過, 到時候,在那些人的嘴裏,裴厲說不定就成了他爸年輕時在外面的私生子, 因為他之前出了車禍, 他爺爺意識到只有一個孫子不夠穩, 再加上不想眼看着賀家的血脈流落在外,所以把人接了回來。
至少在學校裏, 賀聞溪不想“私生子”這個名頭被冠在裴厲的頭上。
羅輕輕抱着手,指尖點了點手臂:“我懂,你們只是單純的偷偷住在一起, 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她拍了拍賀聞溪的肩膀, 同情道,“小心一點,藏好一點, 千萬不要被你家裏人和老杜發現了。”
賀聞溪:“……”
你到底懂了什麽?
回了家, 賀聞溪窩在椅子裏,效率極其低下地刷了半張英語題卷。
寫了兩道完形填空, 他又忍不住把腦袋重重地磕在了桌面上。
趿着拖鞋下樓, 賀聞溪怏怏地打開冰箱, 手正伸向果汁,就聽見門口傳來了開門的聲音。
他從廚房探出個腦袋,有點猶豫要不要跟裴厲說一下這件事,但又完全說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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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應該怎麽說?
難道他要告訴裴厲,我說我沒有跟你偷情,所以羅輕輕誤會我們兩個現在正在偷情?還讓我偷的小心一點,不要被我爸媽他們發現了?
見裴厲單肩挂着書包準備上樓,賀聞溪有些心虛地招呼:“徐姨榨了很多果汁,要不要喝一點?”
原本正往樓梯方向走的裴厲停了下來,找到自己的杯子,站到賀聞溪旁邊,從他手裏接過冰涼的果汁壺,給自己倒了大半杯。
見賀聞溪神情恹恹地盯着水晶杯上的紋路,沒有說話,裴厲擡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又自然地收了回去。
賀聞溪只感覺額頭一涼,反應過來,裴厲是以為他又發燒了?
雙手握着果汁杯,賀聞溪解釋:“我今天沒發燒,”正想順着這句話繼續往下說,一陣震動聲忽然響了起來。
是裴厲的手機。
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賀聞溪端起玻璃杯,慢吞吞地喝了兩口果汁,思考着一會兒該怎麽措辭。
周圍安靜,有植物的影子透過落地窗,落在了地板上,被夜風吹得輕輕晃動。
手機裏,正在跟裴厲通話的人似乎很着急,語速非常快,聲音還有點耳熟。賀聞溪零星聽見了“摔倒”“暈過去”幾個詞,剛擡起頭,就看見裴厲皺着眉,挂了電話後,就要往外跑。
賀聞溪一把将人拉住:“棠園的大門很遠,出去也不好打車,姚叔還沒下班,可以送你!”
三十分鐘後,黑色賓利停在了巷子口,路太窄,再往裏就開不進去了。
賀聞溪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跟過來了,可能是因為,他很少在裴厲的臉上看到這麽明顯的焦急。
推開車門下了車,賀聞溪臨走前囑咐姚叔先回去,說完就跟着裴厲往巷子裏跑。
這裏離市中心已經很遠了,窄巷狹長,兩邊的房子很舊,電線杆上貼滿了開鎖征婚的小廣告,牆角堆着的破爛紅陶盆上長着幾根野草,開着幾朵很小的花。
裴厲停在一個小院子前,敲了敲門,很快,就有人跑過來給他開了門,一邊道:“厲哥?我還以為你要再過會兒才到。”
賀聞溪借着光,發現來開門的人,赫然就是他第一次去“午夜飛行”時,幫裴厲給他遞便利貼的娃娃臉。
只不過這一次,他身上穿着不知道哪所學校的校服,看起來年紀更小了些。
陳葉發現裴厲竟然把賀聞溪也帶來了,沒掩住驚訝,又連忙往旁邊站了兩步,讓他們方便進門。
裴厲身上帶着一股春夜的涼氣,他熟門熟路地往裏走:“怎麽突然摔倒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今天下了晚自習,路過巷子口,就想着來看看駱婆婆。結果敲了門,好一會兒沒人應,我有點擔心,就拿了備用鑰匙開門,沒想到剛進來,就看見駱婆婆往地上倒,吓了我一跳。”
“現在醒了嗎?”
陳葉無奈:“醒了,給你打完電話沒多久就醒了,我原本想打120的,駱婆婆不讓,還說就算救護車真來了,她也不上去。”
賀聞溪大概聽明白了,他想起那次在“午夜飛行”外面,裴厲站在熱帶植物下面打電話,應該就是打給這個駱婆婆的。
這時,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哪用得着叫救護車?小裴知道的,婆婆一直有眼前發黑的毛病,今天晚上沒胃口,沒吃東西,這才吓着了小葉。”
站在裴厲身後的賀聞溪敏銳地察覺到,裴厲來的時候,整個人都如同弓弦一般緊繃着,一直到現在,聽見駱婆婆的聲音,确定她确實沒有出事,才緩緩松弛下來。
房間并不寬敞,卻收拾的幹淨整潔,桌面纖塵不染,一個頭發泛白的老婆婆靠在疊起來的枕頭上,擁着被子,念叨:“我喝點糖水,再吃點東西,人就緩過來了,真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們明天還要上學呢。”
賀聞溪好奇,就從裴厲身後往裏看了一眼。
駱婆婆立刻笑道:“喲,這是哪裏來的漂亮小孩兒?小裴,你帶來的?”
裴厲讓開半步,把站他後面的賀聞溪露了出來,點點頭:“嗯,我現在住在他家裏。”
駱婆婆笑容更深了些,仔細打量着賀聞溪:“要我說,這小孩兒長得可比你好看!你整天都不愛笑,半點不讨喜,你們學校的小姑娘,肯定都喜歡他,看不上你!”
賀聞溪心想,這倒不見得,作為裴厲的同桌,他早就發現,時不時就會有粉紅色的信封出現在裴厲的桌肚裏,只不過裴厲一封也沒看過。
裴厲沒接話,轉而朝陳葉道:“你先回去,明天還要上課,再晚院裏的大門也要關了,這裏我照顧着。”
“行,那我先走了!”陳葉向來都聽裴厲的話,跟駱婆婆和賀聞溪道了聲別,就拎着自己的書包跨出了門。
見賀聞溪已經站到了駱婆婆床邊,裴厲喉結動了動,沒說什麽,只道:“我去廚房煮碗面給您。”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頭問,“你要不要?”
有他的份?賀聞溪确實有點餓了,雖然第一次來長輩家裏就吃吃喝喝,顯得很沒禮貌,但既然裴厲都這麽問了,那就是不用客氣的意思,賀聞溪點了點頭:“要!晚上食堂的肉太少了,吃不飽。”
“好。”
賀聞溪習慣性地叮囑:“我不要蔥和蒜。”
“我知道,不要香菜,微辣少鹽,面不要太軟。”
等裴厲去了廚房,賀聞溪回過頭,就發現駱婆婆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表情慈和。
他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解釋:“其實也不是完全不吃。”
駱婆婆抿着唇笑起來:“人呢,都有自己不愛吃的東西,我就不愛吃胡蘿蔔,從小到大都不愛吃,小裴也有不喜歡吃的。”
賀聞溪點點頭:“對,他也不吃香菜。”
駱婆婆看賀聞溪的眼神更溫和了些,說起:“小裴被接走的時候,走得急,我擔心的晚上都睡不着,就怕他在新家裏過得不好,現在啊,看見你,我就放心了。”
被誇的有點不好意思了,賀聞溪連忙道:“裴厲除了話少點,也很好相處!”
“他那個人,表面上看着跟冰塊似的,不愛說話也不愛笑,防備心很重,但其實心軟得很,你只對他一點好,他就會十倍百倍地回報你。”說到這裏,駱婆婆嘆了聲氣,粗糙的手撫着被面上的刺繡,“小裴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只是命不好。不知他的父母怎麽想的,這麽好一個孩子,沒滿月就扔在了孤兒院門口,真是造孽。”
“後來,八歲的時候吧,有一對夫妻因為沒有生育,收養了小裴。沒過兩年,生了個兒子。
小裴不知道在那家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臘月寒冬的天氣,他半夜一個人跑了回來,孤兒院沒人給他開門,他就白着一張小臉,自己坐在院門口的臺階上,那時候他也才十三歲。”
賀聞溪心裏忽然被什麽刺了一下,疼得他呼吸一顫。
恍惚間,他像是感覺到了足以刺骨的冷風。
他遇見裴厲時,裴厲已經更加接近一個成年人的模樣了,堅定,沉靜,甚至在“午夜飛行”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也顯得游刃有餘。
賀聞溪想象不到,十三歲的裴厲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喘着氣,冒着寒風,穿過擁攘的人群和寒冷的街道,跑回了孤兒院。
又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因為無處可去,獨自坐在大門緊閉的孤兒院前,執着地等待天亮。
他想起在任務世界時,曾經有一次,他問裴厲,離家那麽遠,會不會難過?
裴厲當時回答,不會難過,因為不管遠近,有家就意味着,有一個可以随時回去的地方。
直到現在,賀聞溪才明白了這句話。
裴厲端着三碗面進來時,賀聞溪正在跟駱婆婆聊學校的事,繪聲繪色地模仿老杜的名句:“你看這道數學題,多麽美麗!”
發現他進來了,賀聞溪立刻恢複了正經,在小馬紮上坐好,只是心口仍然滞着一股澀意,讓他連面前的人都不敢多看。
每碗面上都卧着一個煎雞蛋,賀聞溪聞着香味,先三兩口把煎蛋吃了,正準備挑起面條時,忽地,又一個煎蛋被放到了他的碗裏。
賀聞溪奇怪地擡頭:“你不吃?”
或許是由于碗裏浮起的熱氣,賀聞溪的鼻尖被熏得微紅,雙眼澄亮,裴厲收回筷子,垂下眼:“沒你這麽餓。”
“哦,那謝了啊,”确定裴厲沒有說假話,賀聞溪沒有再客氣,吃完第二個煎蛋,才開始繼續吃面。
洗了碗,又陪駱婆婆聊了會兒天,老太太頭不暈了,念叨了幾遍他們明天還要上學,沒到十一點就開始催他們趕緊走。
從院子裏出來,兩人走在窄巷裏,不知道從哪一戶的院子裏,吹來了一股很淡的花香。
賀聞溪盯着斜斜映在地面上的影子,說不清是是心血來潮,還是因為好奇,他望向裴厲:“駱婆婆說,你以前住的地方就在附近,我能去看看嗎?”
“那裏沒什麽好看。”話雖然是這麽說,但裴厲還是帶着賀聞溪,拐到了另一條路上。
不過幾百米地距離,賀聞溪站在孤兒院對面的街沿上,沒有再走近。
銀色的金屬大門關得嚴實,門上挂着一把大鎖,裏面的幾棟建築稀稀落落地亮着燈。
賀聞溪朝裏望了望,倏地意識到一個問題:“院門每天都關這麽早嗎?”
“嗯,十點就會關。”
賀聞溪立刻偏頭:“那你從‘午夜飛行’回來,不都過了十二點,有人給你開門嗎?”
“沒人開門,門衛住在後面,不住在門衛室。”
見賀聞溪一臉“那你怎麽辦”的表情,裴厲解釋,“駱婆婆卧室旁邊有間空着的房間,以前是她兒子在住,好幾年前,她兒子去了外地,再也沒回來,那間房就空出來了。我不回院裏的時候,會去那裏睡一晚,要是時間太晚了,穆大哥也會讓我直接睡酒吧裏。”
賀聞溪眉間浮起一層焦躁,沒忍住問:“院裏的人不管你嗎?”
望着建築物隐沒在夜色中的剪影,裴厲語氣平淡:“我被收養過一次,但我跑回來了,那對夫妻來辦理了退養。院長很生氣,因為院裏的小孩被退養,不是件好事。所以從我十四歲開始,他們不能趕我走,但也不再管我。”
賀聞溪感到了一種無力。
因為這些事對于裴厲來說,都是已經過去了的事。即使他如今再憤怒,也沒有任何作用和意義。
他煩躁地用腳尖一下一下蹭着地面,心裏有種不知道怎麽描述的難過,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宣洩才好。
春夜的風從冬日吹來,還泛着未褪的涼意,裴厲沒有再看,轉過身:“回去了,小心又發燒。”
賀聞溪跟在他後面,忍不住反駁:“我也沒這麽愛生病。”
兩人招了一輛出租車,半夜路況極好,紅燈也少,一路順利地進了棠園。
車在門前的臺階邊停下,賀聞溪被搖晃了一路,硬生生把瞌睡搖了出來。
他跟着裴厲走到門口,見裴厲換上那雙黑色拖鞋,忽然開口,語氣認真地喊了一聲:“裴厲。”
“怎麽了?”裴厲擡起頭來,裏面的燈還沒有打開,只有門廊燈的微薄光線映進來,為他的五官鍍上了一層淺輝,他的眉目俊朗冷冽,像天幕上綴着的月亮。
賀聞溪想,他不知道裴厲會在這個家裏住多久,也不能預測以後的路裴厲會怎麽走,但他知道自己現在的想法。
“我是想說,就算以後你離開了這裏,只要你想回來,随時都可以回來。”
這裏就是一個你無論到了哪裏,都可以随時回去的地方。
許久,月光散落進水裏。
怔忪後,裴厲的嗓音似乎比春夜的風還要輕,他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