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你好,葉先生

別墅裏靜得可怕。

葉斂攥着手機, 安靜聽着那頭。

聽着那邊顫抖得不成樣子的呼吸聲,以及艱難維持平穩的聲線,葉斂擡手按了按額角。

他緩緩吐了口氣,冷靜道:“發生了什麽。”

“對不起, 因為我, 葉奶奶病倒了。”

葉家老宅的客房中,孟年蜷着腿縮在床頭。在一室黑暗中, 她的思緒回到三個小時前。

沈燦燦開車送她回東城, 因為路上突然下了雨, 沈燦燦不得不放慢車速。

後來還打起了雷,沈燦燦特意将新買的降噪頭戴耳機罩在孟年頭上, 隔絕了一切會讓她害怕的聲音。

到東城時已經過了黃昏。

日頭偏西, 烏燕低飛而過。

車停在葉家老宅門口,孟年摘下耳機, 掏出手機, 給葉存禮發了一條語音消息:

“你在老宅嗎?”

葉家老宅是座占地面積不小的三層中式四合院,彼時葉存禮在正房一樓的客廳和他一幫朋友小聚。

葉存禮坐在趙清憶的身旁幫她看牌, 手機突然“叮”地一聲響。

葉存禮第一時間按開手機, 興奮與驚喜都寫在臉上。

同樣在幫人看牌的好友瞥見他神情,來了好奇,抻着脖子往他手機上看,“葉少是收了什麽重要的消息?”

葉存禮咧着嘴笑,看到了那條消息,美滋滋道:“我的心肝終于主動給我發消息了。”

他絲毫不藏着掖着, 把手機送到朋友面前, 大大方方炫耀給人看。

“喲喲喲還心肝, 你真是, 酸不酸?”麻将桌上坐對家的朋友毫無顧慮地嘲笑道,“是你那建築系的小女朋友吧?嗤,瞧你這賠錢的樣子,她但凡給你個好臉色,你尾巴都翹到天上了,還是不是男人。”

有人應和:“葉少身份地位擺在這,只有別人高攀你的份,你那女朋友要什麽沒什麽,也就個臉蛋還說得過去,可咱們身邊什麽時候缺過漂亮女人了?”

“葉少給她臉面的時候她哪回接着了?”有人問,“上回咱們見她還是去年吧?就你頭回帶她出來給兄弟們認識,你要抱她被她推開還跑了那回,啧。依我看長得也就那樣,主要是身材……”

朋友滿臉遺憾,擡手做了個飛機起飛的姿勢,把趙清憶逗得掩唇輕笑。

葉存禮沒搭理他們,點開對話框,認真措辭要回複孟年。他心不在焉,滿腦子都是孟年主動找他這件喜事。

客廳裏來的都是葉存禮往日交好的朋友,就算說孟年的壞話,葉存禮也不見斥責反駁,顯然平日裏這些話早就聽慣了。

他不阻止,狐朋狗友便更加來勁。

“成績優異又怎麽了,她一個女生,學那種專業以後能做什麽?”

“一個窮學生而已,我太了解這樣的女生了,前20年的努力就為了以後能攀上豪門,她知道咱們這樣的家庭多半都是聯姻,再不努力努力,怎麽跟別人比——”上家給趙清憶喂了牌,看到她胡,笑得不正經,“還是我們清憶妹妹好,最知道咱們這群男人吃哪一套。”

葉存禮手指在手機上敲敲打打,腳下狠狠踹了那人一腳,“滾蛋,再調戲她就不是被停一個月生活費那麽簡單。”

上家想起不久前剛被葉存禮告狀吃了虧,臉色讪讪,不甘地閉嘴,只色眯眯不安分的眼神一直打量着趙清憶,那油膩的眼神令人作嘔。

趙清憶面不改色拿起茶杯,紅唇抿了口茶,看得上家喉嚨也跟着發緊。

有朋友立刻哄笑:“咱們清憶不比你那女朋友強?平日不見你護着你女朋友,清憶被人惦記着,你倒是頭一個翻臉啊。”

葉存禮左耳進右耳出,随口敷衍,“清憶和孟年怎麽能一樣呢。”

趙清憶和他一起長大,她一個親人都沒有,他要是再不照顧着,那不更不是男人了。

孟年好歹還有外婆疼,趙清憶只有他這麽一個貼心的朋友。

朋友……

葉存禮晃了下神,餘光發散,瞥了身邊人一眼。

趙清憶瞬間捕捉,她往他那邊靠了靠,“孟年說什麽?”

葉存禮回神,把手機亮給她,嘴角漾起幸福的笑,“年年關心我,問我在不在家。”

趙清憶嗯了聲,看到葉存禮編輯的那一大段親昵的回複,默不作聲。

葉存禮終于寫好回複,在指尖要按下去時,手機突然被人抽走。

最初問他話的朋友将那一段話全部删除,扣下他的手機。

“你幹什麽!”葉存禮皺眉,“還我。”

朋友嫌棄道:“你真給我們富家子弟丢臉,她給你點好臉色你就上了?你不知道晾晾她嗎?”

“沒必要。”

朋友一句話戳中葉存禮的心思:“就是因為你總是上趕着做舔狗,她才會這麽不在乎你。”

葉存禮愣住,“…是嗎?”

朋友恨鐵不成鋼,轉頭看向趙清憶,“你說,你要是有這麽一個男朋友,是不是也想釣着他?”

趙清憶放下茶杯,将耳邊長發挽起,溫柔笑道:“我如果真心喜歡誰,必然不會刻意釣着他。總是待他時冷時熱的,多半是心裏的打算不簡單、不純粹。有別的圖謀,才會用手段讓對方死心塌地。”

這話似乎暗暗應和了方才有人說孟年欲迎還拒、只為嫁入豪門。

葉存禮臉色逐漸難看起來。

趙清憶看着他的眼睛,笑道:“如果對方待我心不誠,哪怕他偶爾對我好,我也會覺得那是施舍。”

紅唇微啓,如蛇吐信,“我又不是乞讨,才不稀罕要。”

朋友滿意地笑起來,豎拇指贊賞:“就是嘛,有自尊,有骨氣。再瞧瞧葉少你,含着金湯匙長大,卻耳根子軟,脊梁骨也軟,以後結婚怕是腿軟膝蓋軟,都要天天跪着跟人說話喽。”

葉存禮好面子,他聽得了別人說孟年不配,卻聽不得別人嘲諷自己無能,是被人利用的乞兒。

他不再堅持要回手機,拍了拍趙清憶的肩膀,自己親自坐上牌桌。

這一玩,就又晾了孟年半個小時。

東城雖沒有雷雨,可眼見着天越來越黑,孟年開始焦急。她沒打算在老宅留宿,說完正事還得盡早離開,遲了就怕想走也走不了。

她不想和葉存禮通話,眼下卻是不得不打。

她先給葉奶奶撥了個電話,試探着提起自己回了東城,葉奶奶正在老友家用晚飯,一聽她回來,立馬要往回趕。

孟年忙制止,“我去找您也是一樣的。”

“那哪能一樣,等我。”

葉奶奶不給人回絕的餘地就挂了電話,孟年又撥通葉存禮的電話。

葉存禮打出一張北風,餘光瞥見朋友搖晃着他的手機,笑得得意。

亮起的屏幕上是孟年的名字,朋友趾高氣揚,不屑道:“瞧瞧我說什麽來着,她被你這只舔狗舔習慣了,你一淡着她,急了。”

葉存禮唇角不自覺也挂起笑容,緩緩吐出一口憋悶在心中許久的郁氣。

看來是他一直都對孟年太好,這才把她給慣壞了。

“葉少,怎麽說?”

接還是不接。

葉存禮看了一圈這幫看戲的朋友,扯唇,碰了對家一張牌,難得硬氣道:“再等等。”

衆人哄笑,十分滿意他的回答。

孟年打來第三次,葉存禮終于屈尊降貴,從朋友雙手奉上的手中接過手機,接通。

才聽過兩句,他霍然站起來,差點帶翻牌桌。

一邊笑意盈盈地應和着電話那頭,一邊急匆匆往外走。

不多時,孟年被沈燦燦攙扶着,跟在葉存禮身後,進了屋。

客廳裏的朋友齊刷刷看過去,在注意到孟年手裏那根盲杖後,神色各異。

葉存禮心裏到底還惦記着方才朋友們的那一番話,待孟年時不如平時熱情,他淺笑着引人到沙發處坐下,又指揮着家裏的保姆去給孟年倒水喝。

保姆剛要動,趙清憶先端着杯水走過來。

她擋住身後葉存禮的視線,對着孟年笑得溫婉,微微彎腰,遞出水杯,“怎麽回來都不提前說一聲,讓阿禮接你回來啊。”

葉存禮被喜悅沖昏的大腦頓時冷靜下來。

不打招呼就回來,剛剛她下車時還一手拍開他要扶她的手,面對他時連個笑容都沒有,怎麽都不像是回來求和的。

葉存禮抿了抿嘴,笑容淡去。

孟年不好不接,她下意識擡手,明明手指還沒摸到杯子,趙清憶突然痛呼一聲。

“你幹什麽!”沈燦燦怒道,她拿出紙巾,幫孟年擦拭裙子。她看得清楚,孟年碰都沒碰到杯子。

孟年這才感覺到自己腿上濕熱一片。

葉存禮拉起趙清憶,他皺着眉看着趙清憶燙紅的手背,“怎麽這麽不小心。”

“我……孟年眼睛看不見,不怪她。”趙清憶疼紅了眼,把手抽出,往後藏,“沒事,我再去倒一杯。”

葉存禮轉頭睨向沙發上不為所動的女孩,一言不發,拉着趙清憶回屋上藥。

等他二人再出來,葉存禮便當孟年不存在似的,又扭身回去和朋友打麻将。

葉存禮存了給孟年點教訓的心思,卻不知這正好合孟年的心意。

她向來不喜歡他張揚的示好,她是來劃清界限的,葉存禮這樣的表現她十分滿意。

沈燦燦陪在孟年身邊,跟着沉默。

只要等到葉奶奶回來就好。

孟年聽着不遠處熱鬧嘈雜的各種聲音,心裏突然有些懷念南城的別墅。

葉叔叔家總是很安靜,是她喜歡的環境,那裏沒有那麽多讨厭的人,也沒有亂七八糟難聞的味道。

葉存禮打出一張牌,分出幾分精力注意孟年這邊,見她被自己冷待卻毫無急色,他心裏難免又不痛快起來。

朋友說的對,還真是給她慣得不成樣子了!

朋友被葉存禮連胡兩局,無奈笑道:“葉少手下留情,我可不剩多少東西輸給你。”

“廢什麽話。”

咚,又是一記碰牌聲。

“葉少,你這小女友可不簡單,瞧瞧,穩如泰山,心态是這個。”朋友壓低聲音,比着大拇指,眼睛黏在孟年身上,悄悄舔了下嘴,“從前見面機會少,光看照片沒什麽感覺,你眼光其實也還挺好的……”

葉存禮沒吭聲,擰着眉帶着怨氣打牌。

一局還沒打完,葉奶奶回來了。

衆人只來得及站起來,還沒機會問好,葉奶奶便擺擺手,帶着孟年直接上了樓。

葉存禮眼神陰冷坐在原處,直勾勾盯着搭着扶手慢慢上樓的女孩身上。

朋友面面相觑,心道這下人是真的火了。

葉家家主雖然是葉家的四爺,但葉斂常年不在國內,葉家的大事都是老太太做主。

他們這幫人再怎麽瞧不上孟年,也不敢當着孟年的面說什麽,只因為葉老太太喜歡她。

當初說起婚約,葉存禮願意還好,他要是不願,只要老太太堅持,就算是倍受寵愛的葉存禮也毫無辦法。

有人心裏沒底,嘟囔:“她把老太太叫回來的?她到底要幹什麽?”

葉存禮臭着臉,暗自磨牙。

他心裏不安,只怕孟年此行跟他徹底劃清界限。低聲罵了一句,一擡手将面前麻将推翻。

平日和他關系最好、最開始搶他手機的男生眼見情況不對,忙攔住葉存禮的手臂,轉移話題。

“對了葉少,前些天你給我的東西我找人修好了,”朋友拿出一條黑金項鏈,“看看滿意嗎?”

趙清憶驀地轉頭,看清項鏈,和葉存禮對視。

兩人不約而同都想到了同一晚。

有人咦了聲,“這不是你天天帶着的那個,怎麽壞了?”

葉存禮含糊了聲,“不小心拽斷了。”

說着餘光不受控地往趙清憶身上瞟,見她臉頰微紅,心底升起一陣煩躁。

衆人間葉存禮怒意漸消,松了口氣,有人吹口哨,開起玩笑:“不會是和哪個佳人春風一度的時候給弄斷的吧?”

“這麽激烈呢啊?”

一陣說笑。

樓上,葉老太太關起房門,拉着孟年的手抹眼淚。

翻來覆去就是心疼她的那些話,孟年聽得心中壓力極大,想起自己即将要說的事,更加愧疚。

可再難開口,她也不得不說。

孟年直視前方,眼底有着不可扭轉的決絕。

“葉奶奶,我想退掉這門親事。”

老太太嘆了口氣,她對這個最差的結果早有預料,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

“小禮那孩子是高傲了些,可他對你的感情我是看在眼裏的,他對你不錯,不是嗎?”

不是。

孟年抿唇。

“我對他真的沒感覺。”

“孩子,感情都是處出來的,我是這樣,小禮的父母也是這樣,你外婆和外公,他們不也是日久生情的嗎?感覺太過缥缈,找一個合适的人生活一輩子,就算平淡,也是一種幸福啊。”

孟年無力地辯駁:“可他……他真的不适合我。”

她想要尊重,想要被人平等地看待,對方可以不愛她,可以心裏沒有她,但不可以輕視她的努力與堅持。

尊重她的意見與選擇,就那麽難嗎?

葉奶奶問她到底哪裏不滿意,孟年卻只張了張嘴,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她突然覺得自己好狼狽,好難堪。

葉存禮高傲,她又何嘗不是自尊心極強呢?

她怕剖開內心說了實話以後,換來的是她更難以承受的輕蔑和貶低。

所以羞于開口。

生在葉家這樣的大家族裏,他們真的能體會到她這種普通人渴望的“尊重”嗎?大抵都跟葉存禮那幫朋友一樣,覺得她不懂滿足。

葉存禮永遠俯視她,認為她故作清高。

孟年心生疲憊,又起了想要放棄的念頭。可葉斂那句魔咒依舊萦繞在心,蠱惑着她再試一試。

孟年将葉存禮做過的那些事都坦白出來。

包括他私下宣告她會退學,包括他擅自打包了她的行李,包括訂婚邀請同學的事。

葉奶奶怔愣片刻,随後大怒。

她氣得發抖,“他怎麽能這麽做!”

老太太沒想到自己寵大的孫子做了那麽多強迫人的事,當下就要出門去叫人。

孟年眼睛看不見,攔不住。她心想,把人叫上來也好,把人叫上來,只要一聽到葉存禮的聲音,就算再多的感情牌都不能動搖她的意志。

她等啊等,等來的卻是葉奶奶在樓下昏倒的噩耗。

“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聽樓下亂成一團,後來有醫生來了,燦燦跑上來和我說,葉奶奶昏倒了。”

“如果我沒有說後面那些話,葉奶奶不至于生那麽大的氣,更不會病倒。”

葉斂走至衣櫥前,從裏面那排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高級訂制的襯衣西服中挑出一套,扔到床上。

他站在床前,一手叉着腰,沉聲:“不是你的錯。”

“很晚了,先休息吧。”

他并不擅長安慰人,說完便沒了下文。

電話裏孟年只對他說她回了東城,想和老太太談退婚的事,然後老太太又因為她病倒。這中間一定還發生了什麽,葉斂需要先弄清楚。

挂了電話,葉斂穿戴整齊出門。電梯剛到一樓,劉嬸便慌裏慌張地跑了出來,手裏還舉着電話。

劉嬸臉色發白,“先生,老宅那邊出事了。”

葉斂嗯了聲,問她:“接孟年走的那個女生,把她電話給我。”

“……”

夜空中繁星高懸,潮濕的蜿蜒山路上行駛着一輛黑色轎車。

葉斂帶着藍牙耳機,聽着電話那頭戰戰兢兢謹慎恭敬的彙報:

“大、大老板,是這樣的,當時那幫男的正在庭院裏說話,他們說話聲音太大,別說是正好走到門口的老太太,就連在客廳坐着的我都聽得清楚。”

大概是沒想到老太太那麽快就又下樓,所以那群人議論起來才那麽肆無忌憚。

“都說什麽了。”

沈燦燦站在酒店房間落地窗邊,神情猶豫,含糊道:“啊……就是說包包……咳,我是說,就是在講孟年的壞話嘛,不提了,不提了。”

拐入高速前,遇到最後一個紅燈,葉斂慢慢踩下剎車。

“提。”

沈燦燦被這一聲命令凍得耳根發麻,她閉了閉眼,回憶起當時的原話。

“她一個瞎子怎麽配得上你,快跟你奶奶說這事算了吧!”

“她真一點都看不見了?唉,我都能想到以後圈子裏怎麽傳你。”

“你難道真打算讓她進家門?別的不說,她是不是從來不給你碰?說不準她初夜早就不在了,怕露餡才一直拒絕你,人家對你用的就是欲擒故縱這一招。”

然後葉奶奶顫顫巍巍地倒在門後,院子裏的人驚慌失措,能跑的都跑了。

沈燦燦越說越上頭,“再複述一遍還是很氣!要不是因為我不能給孟年惹禍,我真恨不得拎着菜刀沖出去砍了那幫傻——”

沈燦燦沒忍住爆了句粗口,意識到連線的是誰後,猛地住口。

她屏息聽着那頭,什麽動靜都沒有,小心翼翼等了近十秒,她耐不住安靜,硬着頭皮開口:“大老板?”

半晌,才聽葉斂再出聲,語氣聽不出什麽端倪,只是音色好像更加沉更啞了些。

“她為什麽回東城?”

沈燦燦不知道好友和葉斂已經通過電話,于是連好友隐瞞的那些都一口氣坦白出來。

挂了電話,葉斂心情更差。

大概是因為孟年隐瞞了葉存禮的諸多所作所為,他心裏不平衡。

理智提醒他,這絕不是她對那人的袒護,這多半只是她對自己的不信任、不親近,所以才對他有所保留。

可情感上,他難免被負面情緒左右。

貪念助長,他意識到,這将是一個趁虛而入的絕佳機會。

葉斂手指收緊,握緊方向盤,加快了回東城的車速。

**

老宅。

孟年整夜沒睡。

客房她住過幾回,依稀還記得開關的位置,她摸索着,磕磕絆絆,按亮了房裏的燈。

醫生說她不能待在太亮的地方,可現在她急需要一些溫暖。

房中燈亮到天明,無一人來敲她的門。

清晨6點,“盼盼”按時響起鬧鈴。震了半天,孟年回神,關掉。

靠在床頭坐了一夜,渾身的骨頭都僵了。她伸展肢體,從床上爬下來。

這裏不比葉斂家裏,她手機裏沒有地圖,不方便到處跑,而且……她不好意思在那麽多人面前使用AI的避障功能。

從昨天出事到現在,她沒有在衆人面前再出現過,也沒有一個人想起她來。

她愧疚自責,不知如何面對葉家人,再加上她本就是不願意麻煩別人的人,因此不說不鬧,就靜靜等候。

熬到早上,再不去問問情況就太不合适了。

孟年不知道門的方向,只能拄着盲杖,四處摸。

咚——

腳磕到椅子腿,疼得她眼角生理性地分泌出眼淚。

挨過那陣鑽心的疼痛,她繼續摸索。

成功觸碰到門把手時,孟年的額角已經蒙上一層薄汗。她心跳鼓動,深吸口氣,按壓開門。

隔絕一夜的聲音頃刻間籠罩了她,傭人匆匆忙忙從門前而過,目不斜視,都把她忽略得徹底。

孟年知道原因。

葉家人口不少,但居住在老宅卻沒幾個。

老大一家因為當年做錯事,過後害怕葉斂打壓為難,于是主動地搬離老宅,這些年只有逢年過節時才會回來。

葉斂排行老四,常年在國外忙事業,他上頭還有個姐姐,聽葉存禮說是位個性十分鮮明、拿過很多大獎的自由攝影師,終年漂泊在外,也不愛回來。

只有老二一家居住在此,陪伴老太太左右。

葉存禮的媽媽是四合院內排位第二的主人,她不喜歡孟年。老太太不在時,她連敷衍都懶得。

老太太年紀大,家裏瑣事都是楊詩蘭在管,傭人看得是楊詩蘭的臉色,自然不會對孟年多熱情,加上前一天老太太昏倒,今天這宅子裏所有的人更不待見她。

這裏沒有人會像劉嬸一樣對着她溫柔說話,他們不把她趕出去就不錯了。

孟年做足心理準備,慢慢從房中挪了出去。

這裏的環境對于失明的她來說算得上陌生,這裏沒人會幫她把地圖導入手機,沒人會體貼地安排便于她出行的住所。

孟年手扶着牆,臉上出現一絲迷茫。

這樣一算,她欠葉斂的人情好像要更多一些。

她以前覺得葉奶奶待她已經足夠好,會叫人買衣服給她穿,會隔三差五就邀她來家裏做客吃飯,會讓家裏的保姆給她送吃的去學校。

葉斂所做的,好像又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做事總是很安靜,低調,看似不起眼不經意,潤物細無聲。

唯有刻意去想時,才能稍微品出味道。

孟年垂下眼睛,将感激暗暗藏在心底。

她慢慢邁開步子,順着牆邊往前走。她記得……好像要再繞過兩間房才能到達樓梯口。

嘭——

咣啷啷!

隔壁房間保姆端着水盆走出,走路沒往旁邊看,腿直接踢到孟年的盲杖,絆了一跤。

咕嚕嚕——

盲杖脫手。

孟年被保姆的大力震得手麻,她捂着虎口,呆愣在原地。

保姆手裏的盆脫手扔了出去,勉強穩住身體,看着一地狼藉,一肚子火想要罵上一句,扭頭見是孟年,最終還是沒敢,只不滿地小聲嘟囔了句:“真是瞎。”

有人聞聲前來,幫着一起清掃現場,路過孟年時不知有意還是無意撞她一下。

傭人一邊收拾一邊陰陽怪氣地抱怨。

孟年被人擠到邊上,茫然無措地聽着窸窸窣窣的動靜。

很快,地板被擦幹淨,幾個人陸續走了。

有人離開時正好把盲杖踢到孟年腳邊,她彎下腰,撿起。

孟年握緊盲杖,猶豫半晌,最終還是不再往外伸。

只輕輕點着腳下前方不遠的地方,避免再幹擾到別人。

她行進的速度變得更慢,十多分鐘後,才艱難地找到樓梯。

期間又有人從她身邊來來回回快速走過,聲音來了又走。

孟年始終一個人安靜地走着自己的路。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的各種聲音漸漸遠去,到了傭人們去管家處聽每日早會的時間。

終于摸到樓梯扶手,孟年松了口氣。她将手搭在上面,順着樓梯慢慢下行。

剛剛保姆打翻的是一盆沾了清潔液的水,水自客房潑灑出去,流得很遠。保姆只清潔了走廊,樓梯上有一點髒污,還沒來得及擦拭。

孟年看不見。

她踩下的第一層臺階,腳就落在污水上,即便她再小心,也還是不設防地滑了一腳。

身子往後栽去,這次沒有人再護着她,她重重坐到地上。

手因為下意識撐地,抵擋了大部分力,但盲杖松得不及時,掌心被硌得通紅一片,手腕好像也扭了一下。

她瞬間便感受到手腕和掌心都傳來火辣辣的疼痛。

墨鏡從鼻梁上滑落,不知摔去了哪裏。

孟年抿着唇,狼狽地坐在樓梯口。

她垂下腦袋,長發遮擋住半邊臉頰,五指緩緩合攏,将掌心傷處藏起,貼上胸口。

沒多久,身後傳來沉穩的腳步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快。

孟年往邊上縮了縮,給別人讓出路來。

是誰都不要緊,也不用擔心丢臉,因為沒人會在意她在做什麽。

正在她以為會有人經過時,腳步聲突然停在她身後。

而後有淺淡的熟悉的味道緩緩擁了上來。

孟年的心髒倏地漏掉一拍。

來人刻意壓制的輕嘆從頭頂落下,他在她身邊蹲下。

熟悉的冷靜音色響起——

他說:“別動。”

後腦被一只溫暖的手掌輕輕貼了一下又離開,兩邊的額角同時抵上來一個微涼的東西。

男人兩指捏着墨鏡腿,輕輕地,慢慢地,推回。

他很小心,沒有傷到她。

孟年眼眶一酸,鼻間竄上一股澀意。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不在意的,她的心情原本很平靜。

可一聽到這個聲音,原本安寧的心潮裏被投進一顆石子,漣漪泛起,再難自欺欺人。

她明明就很委屈。

墨鏡遮擋住大半臉龐,她肩膀一塌,繃緊的神經松散下來。

終于肆無忌憚地潤紅了眼角。

葉斂的視線從她繃緊的唇角上一掃而過,落在她藏于身後的緊攥的左手上。

他什麽都沒說,手掌握住她的另一只手臂,穩穩地把人拉起來,又把撿到的盲杖塞進手中。

“知道了知道了,這兩天我不出去行了吧,什麽叫狐朋狗友,他們只是向着我說話,又不知道奶奶在後頭聽着,不是故意的。”

“爸你別罵我,我都聽到廣播催你登機了,拜拜拜拜!”

葉存禮煩躁的聲音驟然響徹一樓大廳。

樓梯上,葉斂默不作聲後退了幾步,在女孩身後站住。

咚咚咚——

葉存禮悶頭跑上樓梯。

“我靠——”葉存禮差點滑倒,看到這一灘那一片的髒水,瞪眼惱道,“這誰幹的!做事這麽不——”

他少爺脾氣發作到一半,一擡頭看到樓梯口的兩人,大驚失色。

“小叔!您回來了!”

葉存禮三兩步跨上幾層樓梯,沖到近前。

上次兩人隔着車窗,葉存禮沒覺得有什麽。這回離得近了,才發現自己即便又長高了些,也還是需要擡頭去看。

葉存禮不敢靠得太近,他忌憚地望向男人,讪讪:“小叔怎麽回來了?”

“怎麽,不歡迎我。”

葉存禮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額頭開始冒汗,他磕磕巴巴:“沒沒!我是說,您是聽說奶奶生病了才……”

說着,目光往孟年身上瞟了一眼。

葉斂身體沒怎麽動,只眼睛垂下,壓迫感一下子籠罩下來,俯視着自己的親侄子,冷淡:“聽說老太太被人氣着,我回來看看。”

葉存禮哽住,不敢接話。他尴尬地轉頭看向孟年,見對方傻愣愣地杵在樓梯口,眉頭微皺。

其實昨天那事主要責任還是在孟年身上,她如果不來找老太太,他那幫朋友也不會替他抱不平說那些話。

說得是有些過分,可也有情可原,畢竟孟年對他确實不用心,別人也只是說出實話而已。

從昨天到現在,跟他關系最近的朋友說的那句令他十分在意,葉存禮壓抑着怒火想,她的初次到底還在不在。

心裏存了怨氣和猜忌,再開口時,語氣硬邦邦:“你站在這幹什麽?”

“不介紹下?”

頭頂突然落下男人淡漠的嗓音,葉存禮倏地看過去。

只見到男人的視線随意落在樓梯上,并不看誰,他面上的疏離也十分明顯,仿佛只是随口問了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葉存禮小心道:“這是孟年。”

男人恍然,“哦,借住在我家。”

葉存禮幹笑:“對,是她。”

他祈禱小叔別在孟年面前發火,畢竟就算他現在對孟年不滿,他也從未改變過想和她一直走下去的心。

他好面子,終究不願意讓孟年看到自己被訓斥的一幕。

好在葉斂足夠紳士,并沒有當着外人斥責自家小輩。

叔侄倆一來一回,暗潮湧動。

孟年把頭壓低,頭發往前擋了擋,遮住微微發紅的耳朵,心裏由衷地為葉斂的演技鼓掌。

葉存禮受不住落在自己身上那道若有似無的審視,他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擋在那二人中間,伸手拉了一把孟年的胳膊。

大概是看她右手握着盲杖,于是就拽了她放在身後的那只左手。

動作稍微有些粗魯,扯得孟年疼了一下。

葉存禮沒發現她受傷,略低頭,壓低聲音:“這是我小叔叔,我從前跟你提過多次,你也随我一起稱呼叔叔就行,快問好。”

他說完臉上挂上讨好的笑,喊了一聲“小叔”,用力扯了一下女孩的手臂,拉着她一起面對站在高處的男人。

孟年掙脫開葉存禮的手,手臂動作輕微地在衣服上嫌棄地蹭了蹭。

她擡頭,試圖尋找問候的目标。

葉斂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唇角微微上揚,“嗯?”

才一出聲,孟年便把頭偏向正确的方向,隔着墨鏡與他對上。

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像默契一般,同時想到那個雨夜,在陽臺門旁邊的對話。

——“往後不必再随着葉存禮那樣稱呼我。”

孟年在直呼其名和“學長”中間猶豫片刻,深吸一口氣,紅唇微張,聲音輕顫:“葉、葉先生?”

頓了頓,肯定道:

“葉先生,你好。”

男人眼底略過淺淺笑意,微微颔首,低音徐緩:

“你好。”

作者有話說:

葉斂:別客氣,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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