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啞聲音說道:“請務必收留……”
“……”少年直愣愣的瞅着那個不論是從身體還是精神看起來都糟糕透了的妖怪話還沒說完就倒在路邊上,看了一陣,踢了踢确定對方不是僞裝,咂了咂嘴。
然後,轉身腳底抹油跑了。
騎士大人是被食物的香味勾引醒來的,強烈的饑餓感刺激着他的神經,空蕩蕩的胃部收縮着帶來陣陣絞痛。他揉了揉太陽穴,深吸了口氣,感覺精神了許多。
這次狼狽的經歷告訴他,下次出海,一定要記得帶上足夠的食物,反正放在戒指裏也不怕爛掉。
“啊!醒了嗎?”屬于少年的清亮聲線此刻入耳聽起來分外舒适。
騎士大人看着眼前向他微笑表達善意的少年,想要開口道謝接受這份善意,卻悲傷的發現喉嚨無法發出聲音——幸好只是因為脫水造成的短期失聲。這副年輕的身體還是很好用的,至少某些皲裂的皮膚和傷口已經恢複了,除了幹渴和饑餓之外感受不到其他的不适。
“需要水嗎?”黑發齊肩的少年馬上發現了騎士大人的尴尬,體貼的将一杯溫熱的清水地遞到傷員嘴邊。
……好人。騎士大人抿了抿水,小心的喝了一小口。吞咽給喉嚨造成的疼痛不可避免,他的身體狀況也不适合喝水過快過量。
滿足的嘆息一聲,這個少年身上的氣息簡直就像神殿那群祭司一樣。
“看到你倒在雨裏,不像是跟人拼鬥受傷的樣子……”少年歪了歪頭,瞅着坐起來打量着周圍的男人,“而且你身上的那些傷口恢複得很快,才兩個小時而已……”
“因為他是妖怪!”門猛地被拉開,懷裏的紙袋還沒來得及放下的銀發少年幾步踏進來用力摁了摁黑發少年的腦袋,抱怨:“你又撿了奇怪的東西回來啊假發!”
“不是假發,是桂!銀時,先去把東西放下!”黑發少年揮開對方的手,指了指門外,眉頭皺起來,“說別人是妖怪實在是太失禮了!”
“他本來就是……啊,我說假 發,松陽老師不是說了最近氣氛很緊張不要搗亂嗎?”
“是救人不是搗亂!”
“啊啊……”被喊做銀時的少年放棄了勸說一根筋的同伴,顯得無神的雙眼盯了騎士大人好一陣,最終面無表情的轉身趿拉着木屐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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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着少年離開,尼索斯擡手理了理糾結的頭發,順手摸了一把長出了粗硬胡茬的腮和下巴。他清清舒服了很多的嗓子,用依舊沙啞粗糙的聲音對照顧他的少年表達了謝意。
如果不是被這個黑發少年撿到了大概醒過來的時候還是倒在泥濘的路上。對于白發少年将他放置不管的行為騎士大人并沒有多麽介意,畢竟人家沒有一定要救助他的義務。
對施以援手的人抱以感激,對冷眼相視的人抱以寬容。騎士大人對于這一點一向做得很好,不然也不可能成功的在激烈的競争中成功進入瑪卡大陸至高的神殿。
“請問,這裏是流魂街嗎?”
“……?”少年搖搖頭,“這裏長門萩城。”
“……”不知道流魂街?也就是說沒有弄錯方向拐回去。騎士大人松了口氣,左手尾指上戒指微涼的觸感讓他打起了精神。不管怎麽說,沒有丢掉這條命就是好事!
這裏的風格跟屍魂界很像,騎士大人覺得稍微自在了些,空氣中飄蕩的食物香味勾動了他的味蕾,肚子适時的響了起來,還帶着一陣輕微的絞痛。
尴尬的騎士大人覺得為了自己的肚子,他應該開口詢問一下這家的主人可不可以分些食物給他。
“假發!”脆弱的門扉被再一次大力拉開,對方冷冷的看了占據被褥的尼索斯一眼,視線落到同伴身上,“老師要回來了,今天輪到你做飯。”
說話的是個穿着比較華貴的少年,紫色短發,眸色深沉。個子稍顯矮小,姿态随性卻帶着顯而易見的高傲。
“不是假發,是桂!”眉頭皺着這樣反駁,卻很快爬起來離開了房間。
騎士大人敏感的察覺到那個人的視線在自己身上轉了一圈,緊接着冷哼一聲關上門離開。木門的撞擊聲将騎士大人驚醒,他愕然的看着重新開始變得溫熱的戒指,遲疑的看向被合上的木門。
好像,要想個辦法賴在這家了啊……騎士大人苦笑,不過說回來,連續兩次一開始就碰到能夠作為目标的人,自己的運氣還真是不得了。
被饑餓折磨的騎士大人依舊十分重視禮儀,在決定脫離卧床的虛弱狀态之後,他很有行動力的爬起來,并将被褥細心的疊好放進了櫃子裏。
這麽做勉強能夠讓他覺得在這裏呆得理直氣壯一點。
總是麻煩別人照顧什麽的,在自我感覺相當良好的尼索斯從心底裏有着對這種行為的唾棄。
騎士大人不知道應該用什麽樣的理由留下來,他能做到的僅僅只有強大的武力——但這個地方看起來十分平和,并不需要什麽武力保護。
這種束手無策的感覺很糟糕,此刻騎士大人只抱希望于這家人會好心的收留他。
“喂。”
騎士大人回頭,順手關上櫃門,看着門口去而複返的少年有些詫異,但很快收斂好了情緒向少年行了标準的騎士禮——雖然他知道這個禮節在少年眼裏看起來大概很奇怪,“我的名字是尼索斯,感謝您與您同伴的救助,小先生。”
少年看着房間裏的男人的動作,愣了一瞬。他雖然看不懂,但也能夠從對方的表情和姿态看出這個禮節的嚴肅和鄭重。同樣很懂禮數的少年替真正救助了這個人的同伴承了情,“高杉晉助。”
“救你的人是桂小太郎。”說着,他走進房間将手中的粥遞給了騎士大人。
關系似乎有了進展的驚喜,騎士大人毫不掩飾的擺出了欣喜的表情,将善意友好的情緒很好的表現了出來——誠實、友好是騎士的必修課之一。
高杉眉頭皺了皺,在騎士大人接過之後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面無表情的離開了房間。
騎士大人愉快的喝着粥,雖然在他對高杉笑過之後那個少年的臉色看起來就像要把這碗還有些燙的粥直接糊在他臉上一樣,但對于見多了年輕人的尼索斯來說,他知道這只是少年人別扭的僞裝而已。
沒有人會讨厭美好向上的情緒——死對頭黑暗教會除外。
10靈魂的寄托
騎士大人看着手中空了的碗,想了想離開了房間。
這幢房子并沒有想象中的大——僅僅兩間連在一起的房屋,這讓占用了其中二分之一的騎士大人頓感羞愧起來。
正值初春,空氣還有些涼,連綿細密的雨朦胧了這片天地,庭院中凋零了一季的樹木開始抽芽,覆上了一層淺淺的翠色。
身上被換上的白色底衣比之死霸裝還要輕忽空蕩,根本擋不住春寒的襲擊。騎士大人的皮膚在初春清風的吹拂下泛出了一層雞皮疙瘩,打了個小小的寒噤。
這裏很美——美中不足的是,騎士大人沒找到廚房。
“你在亂跑什麽啊妖怪。”
騎士大人看了一眼從旁邊的一扇門後露出頭的白發少年,敏感的察覺到戒備。他放松的笑了笑,晃了晃手裏用過的碗,“我在找廚房。”
“毒死我們然後吃掉我們嗎?”癱在地上的白色卷發的少年爬起來,敏捷而迅速,他拍了拍身上沾上的灰塵,随手拎過牆邊倚着的刀,淡淡的看了依舊友善微笑着的男人一眼,“看在你是天然卷的份上,帶你去。”
“我不吃人。”騎士大人心情良好的為自己辯解,順便做了自我介紹,“我是尼索斯,是個神殿騎士。”
“以為加上神字就能脫離妖怪的世界嗎,愚蠢的妖怪喲。”
“……”騎士大人看着完全沒有認真考慮過他辯解的真實性的少年,聳聳肩。
妖怪是什麽意思騎士大人還是明白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麽這個少年會認定他是妖怪——就算他出場的方式奇怪了點,也該認為他是個法師才對。
……雖然法師很少有像他這樣強壯的。
事實上廚房距離他們并不遠,少年駐足于飄出濃郁食物香氣的廚房前,轉身看着跟在他背後并沒有任何出格動作和言行的男人,嘁了一聲。
正當尼索斯疑惑的時候,少年手中顯得破舊的刀戴着刀鞘指向他,“坂田銀時。”
騎士大人愣愣的點頭。
“記住我的名字。”少年很有氣勢的說,“銀桑我是即将殺死你的男人!妖怪!”
“……”騎士大人看着坂田銀時,視線落在對方那一頭卷毛上,動作迅速的在少年來不及躲避的時候用力摁上去,揉了揉。
跟想象中的一樣柔軟。
“銀時,去叫晉助。”
“哦……”
騎士大人收回蹂躏坂田銀時腦袋的手,跟從廚房裏出來的男人視線對上了。
銀灰色的長發,穿着樸素的和服,以及,輕柔溫和的笑——跟藍染一樣,卻比他真實得多。這是騎士大人對于吉田松陽此人的第一印象,總體來說,很不錯。
男人很年輕,從面相看起來也就二十幾出頭的樣子,整體印象是十分平和溫柔的人。
“需要一碗湯嗎?西洋來的先生。”
“啊……不用了。”騎士大人走進廚房放下碗,疑惑的看着對方,對方身上并沒有魔法波動,為什麽會知道他來自西洋,但尼索斯很自覺的給對方找了個借口,忽略了這個
西方的海洋——這是騎士大人對于西洋的理解,事實上也沒多少差錯。從某種角度上來說,尼索斯的确是西洋來的。
理解差異造成的誤會并沒有給兩人帶來任何交流的阻礙,騎士大人相當愉快的再一次自我介紹,并成功的獲得了善意的回應。
“我是吉田松陽,這座私塾的主人。”
“私塾……?”
“學習的地方。”對于這種常識性的詢問,吉田松陽卻絲毫沒有覺得奇怪,從善如流。
騎士大人點點頭以示理解,頓了頓,他看向開始分配飯食的吉田松陽,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吉田先生,我想留在這裏。”
“诶?”
“我無處可去。”騎士大人聳聳肩,順便提了一句自己的特長——或者說他僅僅能夠拿的出手的東西:“我會打架。”
“……”吉田松陽愣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對方說的意思。
吉田松陽并沒有選擇馬上回答,這個男人來歷不明不說,從三個學生口中得知的那些信息也讓他不明所以。人,松下村塾是養得起的,但也得養個有用的友好的人,要是不小心養出了敵人那就糟糕了。
吉田松陽憂心的不只是自己的三個得意弟子,還有藩主派系下明顯緊張起來的氣氛将會給他帶來的影響——在這種時候,一旦沖突起來,必然是天翻地覆。
他不怕這些事情發生,也不怕自己覆滅在那一波激烈的沖突中,他也相信銀時和桂能夠處理好自己的事,繼承他的思想和意志。
但他不能肯定的是高杉會不會因為他的死亡而崩潰掉,銀時和桂都是放不下同伴注重大義的人,如果高杉執意與藩中派系争鬥甚至刀刃相向,說不定他最得意的這三個弟子會緊随着他步入黃泉。
那絕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吉田松陽清楚地知道那個優秀的弟子高杉晉助對自己有多麽的重視和依賴,卻無法在這種時刻提點跟另外兩個弟子,如果将自己都猜測說出來,情況大概會馬上變成最糟糕的樣子——桂和銀時還做不到冷靜地看待全局并作出最有利的判斷,三個人中最适合的高杉卻有可能帶着另外兩個人一起走向滅亡。
他們缺乏歷練和處世經驗,而這些事情卻是他這個老師教導不了的。
“如果……”吉田松陽将兩份飯食端起來,看着很自覺端起另外兩份的尼索斯,臉色凝重嚴肅起來,“如果,你能夠制止晉助做出很糟糕的事,那就留下來。”
這個簡單,敲暈就好。頭腦簡單的騎士大人開心的笑了,用力點點頭,“以騎士的榮譽向您宣誓,我會做到您所要求的事情——這是承諾。”
跟自己學生一樣對于這樣的禮節和言語不熟悉的吉田松陽點點頭,他能理解尼索斯誓言的肅穆嚴謹,以榮耀起誓跟以武士道起誓相當于同一個等級。
………………
名正言順留下來的騎士大人坐在回廊裏聽着吉田松陽講課,關于大義、忠誠和一些兵法,而騎士大人一邊發着呆一邊感慨終于明白了為什麽大家都削尖了腦袋想擠進那些學院。
有系統的教導跟自己摸索根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境地,尤其是某些頂尖學院裏的老師本身就是極為著名的強者,并且教學經驗豐富。他們知道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激發學生的鬥志,知道怎樣引導學生走向正确的道路……
尼索斯想着教導自己鬥氣的人,眯着眼,心卻慢慢沉了下來。
那個人給了他最初最深的羁絆,然後在他最為動搖的時候給了他狠狠一擊——曾經有多信任後來就有多憎恨。明明平時話不多的人卻在那個時候用冷淡的語言将他推入深淵,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話,奧爾甫斯也許就不會出事,他們會一起并肩戰鬥,作為傭兵或者其他,直至生命消逝。
騎士大人記得在離開瑪卡大陸之前去探望那個人所見到的景象。
對方依舊擁有強大的鬥氣和體魄,卻如同他一樣蒼老了許多,小小的孫兒在他身後怯怯的打量着前來的騎士,那個人臉上依舊平淡無波,目光中卻添了一抹牽絆和柔軟——與曾經那份年輕的沖動截然不同的,是年月沉澱後的收獲。
那個人過得很幸福——也許在他離開後不多久就聽從神祗的呼喚魂歸極東之地。
騎士大人低頭看着自己年輕的身體,抿着唇嘴角微微扯出一抹弧度,怎麽說,他都比那個人要幸運的多。
騎士大人探出頭看了一眼裏面與其說是聽課不如說發呆更多的學生們,笑了笑,回頭撥弄着手中的裏拉琴。
裏拉琴的琴架已經不像最初制成的那樣粗糙,長期的觸碰将它的表面磨得平滑了許多,能夠讓人清楚的感受到時間的沉澱和持有者的用心呵護。
騎士大人最常做的,就是在空閑的時候撥弄這把琴,或者只是單純的抱着它,慰藉自己如潮的思念。
連綿的陰雨一直不停歇的下了許久,見晴的日子到來時,松下村塾的住客們齊齊松了口氣。
松下村塾是藩主點頭承認的,也稱得上聲名極盛,吉田松陽對于前來求學的學生也十分寬厚,盡量會給予他們最好的幫助。
騎士大人看着将書桌搬到陽光下細心謄寫書籍的男人,耳邊是私塾的學生們用竹刀彼此拼鬥的撞擊聲、呼喝聲。
松下村塾的氣氛總是輕松的,吉田松陽同樣總是保持着溫和的笑,只是偶爾會流露出明顯的焦慮和擔憂。
看吉田松陽這樣伏案謄寫卻是第一次——更多的時候他會呆在房間裏不讓任何人進入。跟藍染那種肅穆沉穩的感受不同,吉田松陽更多的是如流水般的清涼惬意。
一張張薄薄的宣紙上謄滿了騎士大人看不懂的文字,在廊間晾着,空氣中飄蕩着淺淡的墨香。
“我總感覺你像在準備遺物。”騎士大人平淡磁性的聲音被一陣竹刀相交的撞擊聲蓋過去,只讓身邊安靜跪坐書寫着的人聽到。這個人眉宇間的愁緒焦躁日漸增多——想必幾個走得近的少年們也都發現了,只是按捺着沒有問。
吉田松陽蘸墨的手頓了頓,卻什麽都沒有解釋,自顧自的繼續寫了下去。
騎士大人擡頭眯眼看着漂浮着雲朵的天空,同樣保持沉默。他知道最近有非松下村塾的人 屢屢進出,并跟吉田松陽進行密談,從這人的臉色看來,似乎他們談論的并不是什麽好事。
他有聽過吉田松陽的講課,對方的思想在他看來有些無法理解,但在這座島嶼上也并未受到官方的認可卻頗受一批志士的重視。
騎士大人并沒有窺探別人隐私的癖好,只是他們密談的地方距離他休息的地方實在太近——五感靈敏的騎士大人哪怕是不想聽也會被強制性的聽完。
比如……他們談論某些政治形勢,并且有些人會激烈的提議由吉田松陽領導加上那幾個優秀的學生進行刺殺以阻止最近有簽訂不平等條約苗頭的幕府大佬。
總之,都是些很危險的活動。
11靈魂的寄托
吉田松陽将最後一筆收尾,輕輕吹了吹浸染了烏黑墨水的宣紙,然後将它置于一邊晾幹。
“我的确是在準備……遺物。”吉田松陽擡起頭,眯眼看着庭院中揮灑汗水的學生們,彎起嘴角,“該給他們準備授刀了呢。”
騎士大人張了張嘴,視線沒有離開天際的雲,最終卻什麽也沒說出來。
“不管成功與否,多做些準備總是好的。”吉田松陽并不避諱什麽,這個尚且算是年輕的男人有着自己的野心和抱負,即使拼着玉石俱焚也無所畏懼。
“你會處理好那些事的吧。”他這麽問騎士大人,用的卻是肯定句。
擡手揉了揉自己燦爛的金發,騎士大人為難的攤開手,撇嘴,否決了對方的想法:“我只會做到答應你的事情,僅限于高杉晉助。”并且是在沒有得到果實之前。
被落了面子的吉田松陽并不介意,只是拿起桌面上的筆再一次書寫了起來。
騎士大人閑閑的欣賞了在陽光下發洩精力與熱情的少年們一陣,搓了搓手,忍不住跑下場子跟以前提點見習騎士們一樣糾正起這群揮刀少年的動作。
吉田松陽擡頭看了一眼,沒有在意對方越俎代庖的行為,春日陽光下這樣帶着兇狠和殺伐之氣的景象卻突兀的顯得和諧安寧。
随着夏日的臨近,吉田松陽的動作越發包含了明顯的急躁,長州藩士以及攘夷志士頻繁來往于松下村塾,或逼迫或招攬,甚至請求他起兵的趨勢越來越盛。
吉田松陽整個春天都忙着給學生們準備東西——或者說準備他的遺物,大概那些書籍是他所認為的,最為重要核心的思想。這個男人即使是死亡,也想要倚靠自己的學生完成拯救這個國家的野望。
順利跟松下村塾幾十個學生混熟的騎士大人跟着他們在田間市鎮游蕩。
這份安寧幾乎能讓人忘卻身處的環境到底有多糟糕——如果不是晚間越來越激烈的措辭和村塾中逐漸緊繃的氣氛,尼索斯根本無法相信這個國家正發生着危機。
偶爾也會在市鎮中看到入侵這座島嶼的,被稱作“天人”的種族。
這些奇怪的生物在騎士大人看來就像瑪卡大陸上的半獸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裏的天人比半獸人長得符合正常審美多了。
只是,不論是騎士大人還是松下私塾的學生們,對于這個種族都不是一般的仇恨。
奧爾甫斯就是死在與獸人帝國交戰的戰場上,甚至連屍體都沒有找到,信物也沒能被送回家鄉。
另一方則是民族之仇種族之恨,在大街上交上火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妥。
高杉晉助利落的下刀砍斷了鬧事天人的手,面無表情的從背後捅進了對方的心髒,血濺滿地。
周圍的居民們麻木的眼光中帶着一抹快意,看向松下村塾武士們的目光中卻滿含畏懼。
這是弱者對于強者的恐懼。
除了某些雞血上頭毅然投入抵抗入侵隊伍的年輕人之外,大多數平民都将自己和家人的存活視為最重要的事。尤其在亂世之中沒有自保能力的平民,對任何擁有破壞和平力量的成分大都抱着畏懼以及厭惡的心情。
騎士大人打了個哈欠,揮了揮手,手心閃過一道微弱的白光,那具猙獰的屍體就這樣輕巧的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這只是一個用以處理屍體的小魔法,在沒有時間好好處理戰友遺體的時候,神殿祭司或者牧師們就會使用這個魔法将屍體處理掉以免引發瘟疫。
就算被這種魔法分解掉存在,也比被敵人得到屍體要好。這是所有人的共識以及在戰場上死去的英雄們的夙願。
騎士大人偏頭對另外幾個目瞪口呆直指着他們的天人綻放出一個溫和友善的笑,耳邊幾乎能夠聽到聖音在飄蕩。遺憾的是對方并不領情,滿臉驚恐的逃離了這條街。
摸了摸自己的臉,騎士大人咂嘴,到底是沒有神殿的地方,如果是信徒的話看到他的笑都會覺得被救贖了來着!
久違的被人厭惡恐懼的感覺用力的刺進了尼索斯的心髒,神殿首席騎士捧着心,蔫耷耷的垂下頭。
回到松下村塾的時間剛好碰上晚餐,騎士大人拿着吉田松陽特意準備的刀叉和勺,滿足的慰勞着自己空蕩蕩的胃。
吉田松陽的精神看起來有些糟糕,吃完飯就将親手謄寫裝訂好的書籍分發到幾十個學生手中,并将幾個器重的學生都留下來談話。
騎士大人坐在走廊角落裏蹲着數螞蟻,想着前幾天晚上吉田松陽跟那些人制定的刺殺計劃,嘆了口氣。
對方可是說了要配合可以,吉田松陽這方同樣需要出力——能出什麽力?吉田松陽手下學生的優秀在整個長州藩都是頗為有名的,不論是領導能力、頭腦抑或是武力,決不在任何一個氏族培養的賢士之下。
所謂的出力,也就是将他的學生性命也牽扯進來。
這種局勢,吉田松陽不可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這一次行動上。
他所策劃的計謀,幾乎完全是在重重壓力之下被迫完成的,成功率有多少他心裏也沒有底。只是已經定下了的血書盟誓注定了這次的刺殺勢在必行,在前往京都之前,吉田松陽只能利用這些不多的時間進行最後的安排。
不成功便成仁。
吉田松陽依舊對藩府抱有希望,想通過自己在藩府的關系将幾個最頂尖的學生送走。
刺殺這種事情,哪怕你殺的是極惡之人,聲名也會收到極大的影響,何況他們殺的人稱不上極惡,反正是政中要員,為國而屠殺大官,他們所要背負的不僅是罵名,還有整個國家的不理解和指斥。吉田松陽不在乎自己,卻在意手下的幾十個個學生。
只是人心都是偏長的,相對于另外那些被瞞着的學生,吉田松陽只能抱以愧疚和歉意。
——他在利用學生對他全權交托的信任謀取自己在攘夷陣營中的聲名。有着這種壓力的吉田松陽滿心疲憊。
“你這是在趕我們走嗎?松陽老師。”高杉晉助拍案而起,墨綠色的眼睛緊緊的盯着他最為敬愛親近的老師,面無表情,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騎士大人回頭看着另外幾個,同樣是如此的神情,卻多少隐忍着一言不發。
“松下 村塾已經不能給你們更多的幫助了。”吉田松陽看着自己優秀的弟子,直面對方尖刻的質問,“如果你們不願意接受我給予你們的機會,松下村塾同樣已經沒有了你們的席位!”
“松陽老師!”墨綠色的眼睛微微縮了縮,高杉晉助看向吉田松陽的神情中多多少少的帶了些不敢置信和試探的懇求。
“給你們三天時間。”吉田松陽垂下眼不去看眼前的少年,自顧自的收拾了自己的用具,擡頭冷冷的看了一圈,籠在袖中的手緊緊的攢成拳,指甲刺破了手心也不自覺。
高杉晉助看着陡然間強硬而陌生的老師,冷靜的重新跪坐下來,視線落在案幾上躺着的綠色封皮的書上。沒有書名也沒有落款,他翻了翻,恍然明白了最近幾個月吉田松陽的忙碌。
——早在幾個月前,松陽老師就已經準備将他們趕走了。這樣的認知讓高杉晉助的心髒驟然一陣疼痛,壓抑而沉重,讓他喘不過氣。
“您已經計劃很久了,是嗎?”哪怕知道最有可能的答案,他也抱着一絲希望,也許老師會否認呢,也許他們只是做錯了什麽事給老師惹了麻煩,比如在市鎮上殺天人的事情被老師知道了,他生氣了?也許老師只是想要懲罰他們,老師怎麽會趕他們走……
他們可是吉田松陽最為優秀的弟子,各個氏族州藩費盡心思想要收歸己用的賢士!
高杉晉助從來沒想過自己原來還會抱有這樣天真的念想,吉田松陽溫和歸溫和,但從來是說一不二的,出了名的固執。
“是的。”吉田松陽毫不留情的将高杉晉助最後一絲念想掐滅,“從今年年初開始。”
“……”整間屋子都沉寂下來,只剩下微小的呼吸聲。
良久,幹澀而喑啞的聲音才響起,帶着疲憊和幾不可查的顫抖:“我知道了,松陽老師。”
高杉晉助看了另外幾個同伴一眼,站起身向自己的恩師深深鞠了一躬,“我會盡快離開的。”
他看了桌上的綠色書本一眼,墨綠色的眼睛暗了暗,終究沒有拿走,沉默了離開了這間氣氛壓抑的屋子。
騎士大人愣愣的瞅着高杉晉助幾乎能夠用肉眼看到的黑色負面情緒,想起給吉田松陽承諾的話,放下繼續聽房間內爆發的争吵的欲望,将高杉遺落下來的綠皮書摸走,急匆匆的跟了上去。
12靈魂的寄托
高杉晉助只是單純的站在田邊發呆——屬于松下私塾的那片田地并不大,最常在田地裏忙碌的就是吉田松陽,松下村塾的經濟來源多是靠各個學生家中偶爾送來的一些錢財和食物來維持,僅僅依靠松下私塾這塊土地的成果是養不活這麽多人的。
即使生活上如此尴尬,他也從來沒有升起過離開這裏的欲望。
他不知道松陽老師為什麽要趕他們走——所謂的不能給予他們更多的幫助根本就是借口!吉田松陽的品質和精神,他們哪怕是學上一輩子也把握不住。
您所教導我們的,還遠遠不夠啊……松陽老師。高杉晉助站在田壟邊,眸色暗沉沉的看着平緩安寧的土地。
騎士大人瞅着高杉的背影,掂了掂手中的綠皮書,猶豫了半晌,最後還是扔進了自己的戒指裏。
總感覺這麽送上去的話,這本花費了吉田松陽幾個月時間整理好的書——雖然只是幾十份中的一分——會被扔進田地裏浸水和泥。
為了避免這份不論對于吉田松陽還是高杉晉助來說都頗為有意義的紀念品被揉吧揉吧碾碎了,騎士大人很富有愛心的默默收好了,打算找個合适的時間再交給高杉晉助。
現在再難過憤怒,将來也會有冷靜的時候。
“你都知道,對吧。”少年回頭看了一眼跟着他出來的尼索斯,嗤笑,“松陽老師寧願将一切都讓一個相識不到半年的人知道,也不願意對我們這群學生坦白。”
“……”騎士大人很冤枉,他真的是被動的知道的——吉田松陽還有跟他密談的那些人肯定不會想到尼索斯有那麽恐怖的五感,即使壓低了聲音和動靜,騎士大人也能夠聽個大概。
“你說,松陽老師為什麽要趕我們走呢?”高杉轉過身來,背着光,夕陽将他的影子拉長,臉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騎士大人看着前方的少年,張了張嘴,兀的停頓一下,将到嘴邊的實話吞了回去,哽了老半晌,才嘆口氣,勉勉強強找了個算得上是實話的理由:“吉田松陽是出于本心的對你們好,他……”
“大人總是做些自認為對後輩好的事情。”
“……”騎士大人扭頭看着出聲打斷他的坂田銀時,對方抱着刀蹲在一邊,懷裏露出小半角綠色的書皮。
“我啊,即使是為了松陽老師死掉,也是心甘情願的。”坂田銀時這麽說,一直沒什麽神采的紅眼睛依舊慵懶的眯着,似乎吉田松陽将他們趕走這件事并沒有影響到他一樣,而說出口的話語卻與神情完全相反,“我的命是松陽老師救回來的,我現在擁有的一切都是松陽老師給予的,如果他是真的想我離開的話,我會聽話。”
騎士大人嘆了口氣,卻依舊想不出安慰的詞彙。
不洩露別人的秘密,這是對別人的尊重和最基礎的禮儀。哪怕這兩個少年面臨的情況再有多麽糟糕,尼索斯也不會違背自己的原則,将聽來的那些東西告訴他們。
“吶娼.婦。”坂田銀時擡頭看着沉默不語的同伴,“假發喊你回去收拾東西,我們……明早就走。”
高杉晉助依舊保持緘默,卻擡步慢慢往前走了。
不遠處的屋舍下點燃了一豆燭光,傍晚昏黃的天際下,兩道長長的影子肩并着肩,如同最後奮力一撲的飛蛾一般,被那朵燈火吸引,直步而去。
“這樣真的好嗎?”騎士大人遠遠的看着沉默壓抑的幾個人和另外一些不明所以的無辜學生,壓低聲音問正在洗臉的吉田松陽,“我覺得啊,你晚上會被他們夜襲哦。”
“難道他們還會殺了我?”吉田松陽将毛巾扔下,偏頭看着夜幕中散發出溫暖的橙黃光亮的屋舍,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