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光漸熄。

并盛商業街盡頭, 一間正在搞優惠活動的西餐廳門外支起墨綠色的大傘,交錯的彩色小燈泡在傘旁穿梭,制造出一點俗氣的浪漫氛圍, 每個傘下都挂着燈泡,便于食客用餐照明, 但卻沒什麽生意。

原因無他——

只因餐廳邊緣的綠化帶前, 站着一位穿黑色制服、模樣清俊的少年。哪怕之前站在他面前那些黑色制服、長相兇神惡煞的風紀委們這時候都退開了,也依然無人敢走到這附近。

整個并盛都知道, 比這些外表兇狠的人更可怕的就是他們這位人不可貌相的少年頭目。

但這位風紀委員長現在卻沒心情去管路過這些草食動物的打量,灰藍色眼眸正在看距離這方向最遠的、餐廳另一側的那片傘, 因為靠近餐廳旁邊的便利店, 所以燈光最為充足, 而明亮光線下,一道穿并盛女生校服的身影桌上一半放着食物、另一半則是書本與試卷。

此刻她正一手握着筆,另一手攥着紙巾, 眼尾發紅地在做作業,只不過時不時地啜泣兩聲,任誰看了都會誤以為是學校老師布置的題目太難, 将可憐的學生為難成這副模樣。

從先前的大哭到現在的抽泣落淚,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雲雀恭彌想,之前十年後的副委員長說她能哭兩小時這件事, 看來是真的。

“……委員長?”

唯一被他留下的草壁哲矢戰戰兢兢地觑着他的神色, 總覺得現在的委員長心情極差, 按照以往的經驗來看, 下一秒他就要抽出浮萍拐大殺四方,在草食動物們的屍山血海中平複心情了。

可是他居然硬生生地保持着這種不爽的狀态,在聽他說今天收保護費的過程, 中途草壁好幾次都因為說了太多廢話被對方冷冷注視,但在每次草壁覺得自己下巴的舊傷會加重的時候,雲雀恭彌都沒有動手。

“說完了?”

少年挪開自己的目光,看向面前情不自禁擡手捂着下巴的副委員長。他分神地想,聽起來做得挺不錯,唯一的疑點就是海灘上的那場巨浪。

他記得上次對方掌心冒出奇怪的治愈綠光時說過的“一次性的治療術”……這種稀奇古怪的能力,難道是需要花錢的?

雲雀恭彌若有所思地想了會兒,注意到草壁哲矢時不時憂心地往近朝顏那邊看去,考慮到他已經說完了有用情報的份上——

“咚!”

右手的浮萍拐泛着銀光揮出,将草壁哲矢打到倏然雙膝跪地,發覺他這個角度轉頭看不到那邊的景象,雲雀恭彌收起武器,擡手打了個哈欠。

“雲雀~雲雀~”

自由放養的雲豆在空中見到他,揮舞着小翅膀降落在他的肩頭,親昵地喚了他兩聲。

他看了眼肩頭的寵物,又看了眼遠處還在抽噎的女人,注意到街邊那些過路雖不敢停留、卻都會不自覺往傘下身影看上三兩眼的食草動物的行為,他“啧”了一聲,忽而道:

“雲豆。”

被他呼喚的寵物偏了下腦袋,黑豆小眼睛看到他伸出的手,立即從善如流地從他的肩上飛到他的指尖,誰知卻被少年就此托起,托着它朝向另一邊:

“去她那裏。”

雲豆:“?”

從來沒聽過主人這種指令的小寵物呆了一下,順着他指尖的方向看了看,認出遠處的女人是之前見過的,片刻後,嫩黃小鳥重又振翅飛了出去。

“雲豆?”

正在幫原主在新課本上重新謄抄筆記的近朝顏還在艱難辨認字跡,忽然聽見一陣熟悉的振翅聲,擡眸見到雲豆竟然飛到了自己的桌子邊,雖然距離拘謹、處于一旦發現不對勁就要跑開的狀态,但她還是不自覺柔和了神色。

因為正在抄筆記,近朝顏逐漸忘了之前的情緒,此時只是哭太久的後遺症,時不時打嗝,所以放下自己攥的紙巾,朝着雲豆的方向很輕地探出指尖:

“你怎麽過來了?你要吃東西嗎?”

小鳥在桌沿蹦跳了一下,與她對視了很久,忽而邁開爪子,往前走了兩步,用面頰輕輕蹭了下她的指尖,只這一舉動,瞬間讓近朝顏心都暖化了。

嗚哇,不愧是她的寶!

十年前和十年後都一樣可愛!

近朝顏看了眼自己桌上擺着的、之前那些風紀委員們走之前幫她點的食物,從主食到水果都有,便打開一盒葡萄,拿出一顆用礦泉水洗了洗,剝了一點皮,送到雲豆那邊。

可愛小雞立刻給面子地低頭啄了兩下。

這一人一寵和諧相處的畫面,被西餐廳對面的咖啡店窗邊三人看見。他們盯着女學生桌角某個溢出紙鈔的鐵皮盒,已經看了半小時了,如今一個臉上帶刀疤的出聲道:

“不管了,大哥,自從上次咱們被那個不穿衣服的古怪小子送進去之後,出來到現在還沒開張過,再不想辦法的話,咱們連房租都付不起了。”

“可是……”

老三有點猶豫地朝着街角那道身影看了一眼,“在那個煞神的眼皮子底下做這事,如果被發現了,我們會比進局子還慘的吧?”

這位并盛的風紀委員長雖然只是個國中生,但是名號卻比本地其他地頭蛇加起來都要響亮啊!

“應該是那家西餐廳的老板惹到他了吧,總之我觀察了半個小時,沒發現他和那個女學生有什麽特殊關系,你們如果害怕的話,我就自己過去了,不過到時候的分成,可就不是之前定下的數了。”

一個穿着普通西裝的男人推了推自己鼻梁上的眼鏡,又看了眼那個女學生桌上的習題冊,心情很愉快地開始想等會兒推銷的習題可以詐.騙多少金額。

聽他這麽說,老三立即站了起來,“不用,我作為小偷,是身手最好的,只要我路過趁她寫作業時動手抽走兩張,她肯定反應不過來的!”

“也行。”

一郎笑着點了點頭,“咱們憑自己本事,不管弄走多少,都是我們賺了,老三,你先上吧。”

近朝顏成功靠一顆葡萄和雲豆拉近了關系。

小寵物看出她對自己的喜愛,歪着腦袋想了想,忽然開始唱歌:“綠茵蔥郁的并盛~”

沒想到在十年前也能聽見它才藝表演的近朝顏露出笑容,很輕地跟它合唱:“不大不小中庸最好~”

還沒有過這種合唱體驗的雲豆開心地拍了拍小翅膀,正要往近朝顏的掌心去,忽然看見旁邊有人湊近,便倏然被驚飛,下意識地往雲雀的方向而去。

“?”

近朝顏神情呆了一下,轉頭才發現一道朝着這邊來的男人身影。

對方驟然與她對視,吓了一跳,下意識地說,“我、我就是路過……”

近朝顏看了眼他的面相就覺得這家夥不是什麽好東西,但人家也沒有冒犯他,所以也沒說話,幹脆繼續低頭做題。

感覺這個女學生氣勢好像有點可怕,但自己又領了任務,小偷哥屏住呼吸,試圖再靠近一步的時候——

“那邊那個,”雲雀恭彌朝這個方向走了兩步,肩頭停着可愛的小鳥,漫不經心地朝着他的方向看去,右手略微擡起浮萍拐:“你的頭發太長,違反風紀了。”

“是、是,對不起,對不起我這就去剪頭發!”

小偷哥先前膨脹的膽子瞬間縮了回去,再也不敢往近朝顏的方向看一眼,偷東西的速度有多快、此刻逃命的速度就有多快。

近朝顏觑了眼他落荒而逃的背影,總覺得看出一種心虛的意味,但學習筆記還剩下很多,她便收回視線,繼續低頭做文字的搬運工。

好不容易整理完一門功課的內容,她起身想從書包裏拿出剩下的,才發現風紀委員們幫她帶東西漏了好幾本課本,在傘下站了會兒,她決定先拿出今天課堂上發的随堂測驗試卷,給原主訂正、整理錯題集。

還好國中的內容并不算太難,除了日語國文之外,數學、理科的一些內容是她複習完知識點、刷題就能補上的,而英語就更簡單了,基本是剛入門的水平。

近朝顏正想拉開椅子重新坐下,又瞥見一道抱着好幾個陶罐的人朝這邊走,不知道是不是罐子太多看不到路,徑自朝着這個方向而來。

她放下書包,抱着手臂認真地看了會兒,就在那人的罐子即将掉落的剎那,她驟然伸出手去,在男人“哎呀哎呀”的聲音裏,穩穩接住這個陶罐:

“你也是路過?”

不遠處。

察覺到什麽的雲雀本來打算上前教訓一下接連來自己面前惡作劇、不長眼的小混混們,但見近朝顏似乎能自己應付,便改了想法,與雲豆停在原地看着。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臉上帶着刀疤的男人茫然地和她對視,然後突然間,本來抱在懷裏的罐子全部都落在了地上,在瓷片破碎的動靜裏,他大驚失色,抱着腦袋道,“天吶,我這些可都是有幾千年歷史的——”

“你在碰瓷?”

近朝顏看着他的動作,感覺自己來一趟十年前世界,見識的人渣種類竟然不少,從流氓、混混、地痞到現在的碰瓷戶,她頓覺大開眼界。

“小姑娘這是說的什麽話?你把我珍愛的古董撞倒了,不想賠錢、還想倒打一耙?”男人目露兇光,甚至還挽了挽袖子。

近朝顏想了想,把自己剛才洗葡萄之後喝完的礦泉水瓶丢到地上的碎片裏,“現在你把我珍藏千年的神水碰倒了,你打算賠我多少錢?”她甚至也開始挽自己的校服襯衫長袖。

碰瓷一郎:“?”

十分鐘後。

穿着廉價西裝、戴着眼鏡的一個推銷員出現在附近,假裝看不到女生腳下踩着的已經失去意識的一弟,禮貌出聲道,“打擾一下,小姑娘,你是否在為學習煩惱呢?現在學習壓力這麽大,不做點習題可是很難适應社會的……”

他話說到一半,見到正在訂正錯題的女生朝着他伸出手來。

“?”

“你要賣的習題冊,拿來我看一眼。”

過分直接的話語讓男人一愣,他推了下眼鏡,“這等學習秘籍,是在下的獨門法寶,怎麽能免費借給你看呢?”

“那你走。”

接連在學習時被打擾的近朝顏頭也不擡,沒興趣聽他廢話,轉着筆研究數學最後一道大題,對着課本公式在琢磨答案,感覺快想起來了。

“小姑娘你還不懂社會險惡吧?不知道成績好以後是多麽強大的競争力——”

近朝顏皺着眉頭,擡手捂住耳朵,盯着試卷上的題目思考解題過程,終于想清楚的時候,松開手拿起筆,才發現世界已經安靜了。

剛才正在跟她推銷的大哥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而雲雀恭彌站在她身側,秀氣的眉頭擰了擰,像是想說什麽、卻最終也沒開口。

近朝顏與他對視一眼,想起什麽,俯身從對方帶的公文包裏拿出幾份塞着的資料,翻了翻發現,“這些習題都是亂印的,沒點參考價值……”

她坐直身體,後知後覺地想到,“等等,剛才接連出現的這三個家夥不會是詐騙團夥吧?”

說完她又重新翻了翻那個公文包,果然在裏面看到幾個信封袋,裏面裝着不菲的金額,近朝顏抽出來數了數,“嗚哇,八十萬,那今天總算賺了!”

剛抓着那個小偷老三回來的草壁哲矢:“……”

居然還在想保護費這件事嗎!

三個不省人事、被黑吃黑的家夥被草壁哲矢拖走了。

近朝顏以極高效率處理完原主的學業之後,将新收上來的錢放進盒子裏,重新把盒子遞給站在旁邊的少年,“吶,你要收的保護費。”

雲雀恭彌仍舊沒接,靜靜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出聲道,“不哭了?”

“……”

猛地被提起這種丢人事情,近朝顏目光往旁邊看了看,在學海裏撲騰了一圈的她如今回想,覺得自己之前情緒不太好,以為少年要同自己算賬,所以主動道:

“抱歉。”

她紫羅蘭色的眼眸認真看向他:“你本身就很強,特別厲害,我不應該那麽說你。”

沒料到她會道歉的雲雀:“……”

尋常人同他說那種話,早被他視作挑釁而咬殺了,但近朝顏說出來,他卻感受很複雜。

一方面覺得十年後的自己強大是理所應當的,另一方面又覺得,當時當下的自己才是最強的才對。

可這女人所謂的“強”似乎不單單是指實力——

所以比起被挑釁的不悅,他還有一絲困惑。

如今被對方重新提及,他便抛卻那點疑慮,勾了勾唇,徑自問道,“所以,十年後的我很厲害嗎?”

“嗯!”

近朝顏毫不猶豫地點頭,眼睛裏不自覺流露出笑意,像是月色裏的紫藤蘿花海,“特別、特別厲害。”

但她仍記得自己在和誰對話,說完之後很快轉了話題,“不過,他只能用普通的指環,這些戒指又承受不住他的火焰波動,很容易碎掉,所以他常常無法盡興。”

“而你擁有彭格列指環,你可以愉悅享受每一場戰鬥,不受指環限制的你,會是另外一種、與他不同的強大。”

古詩裏說,鮮衣怒馬少年時。

十五歲的雲雀恭彌,自有他要追逐的人間淩雲志,彭格列指環令他不必限制天賦,無拘無束、可以追求無限潛能,這是一十五歲的雲雀恭彌無法擁有的。

少年盯着她說話時的神情,心中漫上一點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感覺。

草食動物的阿谀奉承只讓他覺得聒噪,唯有來自強者的認可能令他心情舒暢,但是眼下這個女人說出的話——

卻奇異地撫平了他心中那些不可名狀的煩躁。

她的誇獎很不錯,他想,他喜歡聽她誇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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