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面上映着一個被水泡發的面孔。鼻子上面只有兩個孔洞,嘴唇不知道被水裏什麽東西給撕掉一半,露出白森森的牙骨。看起來即詭異又可怖。

“想起來了嗎?”沈笙催命般的聲音響在他身後。

那男子手的木盆,咣啷掉到地上,身子微微顫抖。

他想起來了,那日他的生意很差,做的幾條板凳都無人問津。一直挨到天黑,才将那幾個板凳賣了出去。他心下大為高興,特意為娘子選了一盒胭脂,回去的時候便耽誤了時辰,正巧趕上那場大雨。

他本想找個地方避雨,但一想到家裏還有許多木料放在院子裏,這一場大雨下來,最少要耽誤好幾天的工夫。兩個人全靠這點木頭過活,依照他家娘子的性子,肯定會拖着有孕的身子,将那些木料搬到雨淋不到的地方。

那些木料濕了也就濕了,可萬一他家娘子不小心摔一跤可怎麽辦。前些年吳老二家的媳婦也是這樣,摔上一跤之後,不僅肚子裏的孩子沒保住,大人沒幾天也跟着去了。

他越想越擔心,現在就算是天上下刀子,他也要回去。江陽城到明安村的小路,他來來回回跑過不下上千次,偏偏就是那天晚上出了意外,腳下一滑,一頭栽進河裏。沒掙紮幾下,就再也沒有浮出頭來。

沈笙道:“你娘子的病因便是由你而起,你畢竟只是一個死人了。若是你再執意跟你家娘子生活在一起。你身上的陰氣不僅會渡到你家娘子身上,你家娘子腹中的胎兒即便是足月而生,也不過是個癡兒罷了。”

人死之後,還能留在人世的,身上必定有着極重的怨念。有時,也會突然暴起殺人,眼前這個男人雖然看起來沒什麽戾氣,但以防萬一,沈笙的手按在那個男人的肩膀上,讓他動彈不得。

那婦人見狀,忙向丈夫這邊奔來,用手去扣沈笙的手指。任憑她用再大的力氣,沈笙的手仍像鐵箍似的牢牢扣在那男人的肩膀。

“你們到底是什麽人,要對我丈夫做什麽?”

沈笙道:“自然是将他送回到他應該回去的地方。”他頓了頓,又補充道:“這自然也是為了你和腹中的胎兒着想。”

“我與我丈夫一起生活在一起,又沒有作惡,與你們有什麽相幹。”

沈笙道:“四季輪替,秋收冬藏。萬物都是有各自運行的規律,若是人人都像你這樣想,遲早會惹下大禍。”

“月閑!點香!”

“好嘞。”月閑扔下半天都解不開的九連環,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根香線。眼見就要把火給點上,那男人撲騰一聲,跪了下來。

“先生……我知道先生不是凡人。也知道我自己身上的陰氣重,我願意被先生超渡。只請先生容許我與娘子好生道別,說些體己的話兒,他自從嫁給我之後,就再沒有過過一天的好日子。”

男主的聲音漸轉哽咽。

沈笙本想一口回絕,但看那婦人眼淚汪汪的眼睛的時候,心裏頭莫明便想到師姐。他一撇頭,就看到坐一個小馬紮上的江源致,他的手裏還擺弄着九連環。

若是師姐還在,這個孩子必定是長守派上下的心尖寵。也就不會流落民間,吃了那麽多的苦。當下心一軟,松開了手。

“我就在外面再等你一盞茶的工夫。”

那男子聽了,又向沈笙連連磕幾個響頭。待那男子扶着妻子進了屋的時候,月閑就湊了過來。

“小公子,你是怎麽知道那人不是柳橋風。萬一他要是貿然出手……”

“你自己想去。”

月閑皺着眉頭,認真想了一會兒,恍然大悟。剛才他男人推門請他們進來的時候,他好像看到小公子摸了那男人的脈門。脈門是玄門中人的命根所在,若那男人真的是柳橋風,以柳橋風謹慎的性格,肯定不會讓小公子輕易碰到。

月閑豎了個大拇指。

“小公子真是聰明伶俐。”

那男子不知道和那妻子說了些什麽,起初沈笙還能聽見他們夫妻倆的只字片語,後來便是女子一陣嗚咽。那男子似是拍了拍妻子的後背,輕呢的安慰了幾句。

沈笙從地上撿起一個九連環,正想招呼江源致過來,突然想到什麽。

月閑只覺得眼前淡黃色的衣影一閃,沈笙已經一腳踹開緊閉的大門。

屋中的陳設簡單,一張床,一方小桌。桌子上擺着一套杯具。若說這間屋子有什麽特別之處,那便是這屋子裏比尋常人家多了一張供桌。

桌子上面供着的卻不是那些玄門宗族的神像,而是一個青面獠牙,面目猙獰的邪神畫像。畫中之人的腳下鋪着一層屍骸,一根長滿倒刺的青藤像串糖葫蘆一樣,串起來挂在身上。

這一路上潘淵沒少唠叨,沈笙第一眼就猜出了畫像中的那個人是誰。

屋子裏的兩個人已經消失不見了,只有一扇窗戶從裏面打開,窗戶的外面便是一片荒林。看來,他們夫妻二人應該是趁着他們不注意跳窗逃跑了。

江源致一踏進屋子裏,就看到供臺上的神像。他張了張口,似要說些什麽,但無奈嘴巴上的禁言術還沒有解開。登時,兩眼一翻,險些就要昏厥過去。

沈笙眼疾手快,一把就撈住了江源致。

此時,異相陡生。牆壁,桌子齊齊向後倒去。他回頭一看,那間屋子正在以極快的速度變成一個小點,離他越來越遠。

江源致也看清楚此時的狀況,兩只手牢牢地抱着沈笙的大腿。

沈笙腿上有這麽個累贅,行走實在不便。想到這孩子極有可能被吓壞了,便道:“我給你解開禁言術,但你不能再說髒話。”

抱着自己大腿的江源致用力點了點頭。

“好了,現在可以從我的腿上下來了嗎?”

江源致張了張口,仿佛是在試試自己能不能出聲音。

“可他奶奶的,憋死老子……”

話沒說完,他的頭上便挨了一記爆粟。一下子就抱住了頭,擡眼間便看到沈笙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折扇,剛才他就用這把折扇打自己的頭。

他張了張口,似是又想暴出一句粗口。好在他反應迅速,抱着頭的手立即松開,去捂自己的嘴。

沈笙見他還算上道,便也沒多做糾纏。抖開折扇,邁着步子,向前方走去。

江源致邁着小腳,跟在沈笙後面,似乎在想着措詞。半天才憋出幾個字。

“怎……麽……回……事?”

師姐這孩子,嘴裏不帶些個髒話,便就跟不會說話似的。從他嘴裏蹦出這個字也實屬難得。沈笙想起昨日他将這孩子領回客棧之後,發生了如下對話。

“脫衣服。”

“老子他媽的為什麽要脫,你說你是我爺爺,我還是你大爺呢!”

沈笙忍着額頭上暴起的青筋,心裏想着這好歹是師姐的兒子,現在就把他送去見他父母有點太不厚道。

“我是看你身上有傷,想給你上藥。”

“我看你他媽就是不懷好意,看你長得人模狗樣的,欺負老子年紀小不懂事。”

沈笙終于忍不住了,喊來月閑,将那小子用麻麻利得按住。不顧那小子的嚎叫,強行扒開他的衣服,給他上了藥。那小子渾身是傷,上藥之後疼痛越甚。

“你到底是給老子上藥,還是想要老子的命。怎麽會這麽疼呀!”

沈笙現在是一句話也不想跟他說了。

月閑道:“你小子可閉嘴吧。我們家大公子受了傷,也不曾勞累過小公子。要不是看在你娘的份兒上,誰想管你。”

江源致身上的痛楚漸漸減輕,這才慢慢相信沈笙給他上的是傷藥,他心中仍在猶疑。

“他奶奶的,這傷藥他娘的怎麽這麽疼。剛才我還以為要疼死老子。”

沈笙從外面端了一盆洗腳水過來,忍住将洗腳水扣在那小崽子頭上的沖動。

“傷藥都是這樣的,疼過去一會兒就好了。你以前沒用過?”

江源致看着沈笙把木盆放到他腳下,伸手替他脫了鞋襪。不知為何,這次卻沒有掙紮,反而是出奇的配合。

“老子從來沒用過那玩意兒。”

沈笙聽了,微微心酸。

“不過,這東西真他娘的好用。”

用了禁言術之後,客棧裏頓時覺安靜許多,沈笙覺得神情氣爽了不少。

沈笙道:“這是塵。”

江源致想了想,嘴巴開合幾次之後,又蹦出幾個字。

“你他媽……不。”

“老……我……沒明白。”

他生生忍住了粗口,沈笙便覺得這孩子還是有救,繼續解釋道。

“所謂塵,便是前塵往事。這些塵可以是由活人形成,也可以由死人形成。只要心中還有郁郁化不開的情結,這些塵便會寄生在一些物體上面。只要時機适當,便會激發出來。”

他拍了拍江源致的腦袋。

“不用擔心,爺爺會保護好你的。”

江源致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沈笙也不在意,就在此時,前方突然傳來一些人語。

他們眼前出現一座高大城池,沈笙擡頭往上面一看,城門上赫然出現兩個大字——許陽。

塵中出現的不是江陽城,而是定天宗地界的許陽城,這倒令沈笙有些意外。難道這夫妻二人不是江陽城本地人。

城門口圍着一群人。方才的人語便是從此處傳來。幾個老兵踢了地上一動不動的少年一腳。雖然少年的頭深深的埋在地下,可沈笙還是從他的背影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那個叫程哥的男子。

“喲。怎麽不跑了,還擱這裝死呢,剛才偷東西的時候的那股伶俐勁兒呢?”

接着,便又是重重幾腳。那少年被衆人當成沙包一樣一頓亂踹,身子躬成一個蝦米,牢牢護住懷裏的東西。

這時,又從城裏來了幾個人,圍成一團,對那少年指指點點。

從他們的話語中,沈笙終于捋清了事情的經過。

這少年自小是在許陽城裏吃百家飯長大的。平日裏偷雞摸狗的事兒沒少幹,這次趁着包子鋪的老板沒注意,順手順了幾個包子。一路被追至此,被守城門的士兵一腳給踹翻在地。

這時,那包子鋪了老板也趕了過來,他似是沒有想到那幾個守城的士兵會下這麽重的手。

忙道:“唉,算了。就幾個包子而已,再打下去會出人命的。”

待周圍人走了之後,那少年才慢慢的從地上爬起來,從懷裏掏出已經碎成一團渣子的包子,靠着牆角,細細咀嚼起來。

江源致道:“他看起來跟個餓死鬼似的,怎麽這麽細聲細氣吃東西。”

沈笙道:“他平時肯定吃不了什麽好東西,所以才想細細品味,想将這種味道留存得久一些。”

江源致道:“那他就是還沒有餓到極致。一個真正餓到極致的人,覺得東西晚到肚子裏一刻,都是會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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