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玄烨即位,年八歲,改元康熙。遺诏着令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鳌拜為四大臣輔政。
康熙元年壬寅冬十月癸卯,尊皇太後為太皇太後,皇後為仁憲皇太後,母後為慈和皇太後,而相距順治帝崩逝也已過去一年有餘。
小皇帝上完早朝,給太皇太後、皇太後請過安,匆匆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一推開門,幾個孩子早候在了裏頭,按照當初的約定,他們之間的會面不需要通傳,不需要谕令,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在哪兒待着就在哪兒待着,一如既往。
“三哥哥!”
“曹寅叩見皇上!”
“皇上吉祥!”
小皇帝頭戴珠頂紅纓貂帽,身着黃鍛繡雲紋五爪團龍十二章朝袍,肩披紫色貂皮繡金龍披領,腰間束鑲東珠玉帶,腳下着小皂靴,一看到他們便摘下了貂帽,原本就陰沉沉的臉上此刻越顯氣憤,“皇姐、阿寅,你們怎麽還來這套!不是早說了,還是和從前一樣麽?”
洛敏擡頭對生氣的小皇帝使了個眼色,屋內宮女站着,門外太監盯着,她和曹寅又豈敢放肆,玄烨沒法子阻止向來規矩行事的皇姐,“都退出去!”一聲令下,宮女們低着腦袋,魚貫而出,等人走散了,玄烨又看向曹寅,道:“阿寅,去把門關上!”
“嗻!”
玄烨氣呼呼地将皇帝貂帽重重放在紫檀木案上,坐回交椅,洛敏跟上去,道:“這不都在人前,皇瑪嬷遵照咱們要守規矩,你也甭氣了,氣壞身子,他們又該遭罪了。”
“行了,我不是氣這事兒!”
“不氣那還幹嗎繃着臉兒?”
“我是氣那些個大臣!”
“大臣?”洛敏算是瞧出他在氣什麽了,許是前頭上朝的時候在大臣們面前受了冤枉氣,這會兒回來,見他們又唯唯諾諾,自然是要撒氣了。
“滿漢大臣之間就不能和平相處?非要在朝堂上争得面紅耳赤,容不得我插上半句話,尤其是那個鳌拜,壓根兒就不把我放在眼裏!”玄烨漲紅了臉,一掌拍在交椅扶手上,這氣法,今日朝堂發生了何事可想而知。
“鳌拜?就是那個大胡子麽?小月記得,三年前在慈寧花園,是他救了雪團子,三哥哥還誇他身手了得來着!”鳌拜救了雪團子,冰月甚是感激,可鳌拜與生俱來的戾氣,以及那雙陰鸷的鷹眼和濃密的虬曲胡須,如今想起來,仍是令人不寒而栗。
“對!他是巴圖魯大丈夫,是四輔政之一,可我與他們議政,他卻句句駁回,我瞧他,是故意要跟我對着幹!”
“這個鳌拜,真是太可惡了!竟敢和皇帝對着幹,三哥哥,你給他治罪,砍他腦袋!”
“小月!”洛敏心底一顫,立馬吼住冰月,瞧見冰月呆愣的小臉,又想起她還年幼,忙緩了語氣,道:“這話兒不能亂說,小心給安親王府惹禍!三弟,朝堂的事兒咱們後宮不懂,你得自個兒想辦法。”
他們幾個聚在一塊兒說說心裏話本來是不成問題的,可一旦涉及朝政,宮裏多少眼睛盯着,自然是要謹言慎行的。
“自個兒想辦法,哼,我就是在前面受氣,才找你們幾個談心,這會兒倒好,辦法還沒想出來,皇姐你又指責冰月不是,咱們不說好彼此說真心話的麽?”
“三弟,說真心話也得瞧這是在哪兒呀!”
“好!那咱們換個地兒再說!”玄烨倏地從交椅上站起,匆匆走進內屋,冰月在後頭喊:“三哥哥,去哪兒?”
“換衣,出宮!”
皇帝出宮自然不需要請示,換了便服,帶上随從,再把那精致的腰牌一亮,比過去容易得多了!
走在繁華熱鬧的大街上,冰月丫頭早被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給奪去了眼球,拉着洛敏東張西望,一會兒奔到攤子前揀個面具戴,一會兒又舀起個撥浪鼓甩甩晃晃,“敏姐姐,你瞧,那邊有賣捏泥人兒的!”
冰月又把她拉到了捏泥人的攤位前,小販一看客人上門,忙眼露精光,笑哈哈道:“兩位姑娘,可是要泥人兒?”
“嗯,我要這個,這個,還有這兩個!”冰月點了四個形狀色彩各異的泥人兒,小販立馬附和着取下,“姑娘,您舀好,一共四文錢。”
冰月斂住笑容,吐了吐舌,尴尬地瞅向一旁的洛敏,“敏姐姐,小月忘了帶錢……”
洛敏無奈又寵溺地朝她笑了笑,随即去掏荷包,哪知身後傳來一聲呼喊:“額雲!”
洛敏渾身一震,忙回過身去,只見一個青灰色錦袍的貴氣少年朝自己奔來,“額雲,原來真是額雲!”
“塞兒!”洛敏已有一年多沒見弟弟德塞,沒想到一出宮便能在大街上遇到他,登時,喜難自禁,于衆目睽睽下一把抱住德塞。
德塞見到額雲自然高興,也就笑嘻嘻任她抱着,心裏卻有疑問:“額雲怎會在這兒?”
洛敏放開他,用滿語回他:“我和皇上一塊兒出的宮,這兒人多,咱們換地兒說。”
德塞一聽皇上出了宮,心中一懼,随即向洛敏的背後看去,只見兩個一高一矮的少年與一個姑娘站在一塊兒,德塞雖然沒見過新登基的皇帝,可洛敏曾和他說過當今聖上的年紀與他相渀,他一瞧那紅鍛子錦袍的少年渾身散發着貴氣,便想上去請安,哪知玄烨先行上前一步,伸手制止了他,“什麽都甭說,咱們去那邊的茶樓。”
離他們不遠處便是一座高朋滿座的茶樓,玄烨走在最前,由門口小二吆喝着拱上了二樓包間,上了一些菜肴便打發了人出去。
眼下四下安靜,德塞忙給微服出巡的小皇帝磕頭請安:“奴才給皇上請安。”
“起來吧!往後沒人的時候,你也不必行這大禮了。”玄烨心知德塞是洛敏一母同胞的弟弟,大家又同歲,也就免去了他的見禮。
德塞聞言似有為難,扭頭看着洛敏,洛敏朝他微微颔首,讓他放寬心,随後拉了他坐回了座位,“來,讓我好好瞧瞧。”她抓着德塞的肩膀從頭打量到尾,眼露微笑,道:“做了王爺,果真是不一樣了,阿瑪在天之靈也該寬慰了。”
就在去年,順治帝駕崩,玄烨繼位,宣布遺诏的次月便下令讓簡親王濟度的嫡親長子繼襲爵位,眼下德塞已然成了簡親王府的主人,諒那些在背後耍陰謀詭計的小人也不敢再放肆了。
洛敏欣慰,拉着他又是問王府的情況,又是問他如何,德塞不願她擔憂,自然往好處裏說,見着弟弟精神飽滿,也就沒去多想,忙招呼他多吃點東西。
“德塞哥哥,這個泥人兒送給你。”方才攤子前,洛敏忙着和德塞說話忘了付錢,後來玄烨蘀她付了,小丫頭一向機靈又熱情,認識新朋友就逮着機會套近乎。
德塞詫異眼前的小女孩竟然認識自己,忙問:“你認識我?”
“對呀,敏姐姐常常提起你,記得有一回你送敏姐姐的泥人兒被……”
“小月,甭顧着說話,菜要涼了,先吃東西吧。”冰月話說一半,洛敏便攔住了她,那回玄烨踩壞泥人兒後來又偷溜出宮買來賠她的事并未向德塞提過,事情過去那麽久,她也不想再舊事重提,以免大家鬧不快。
冰月的五髒廟早就唱起了戲,便放下泥人兒,動起了筷子,而坐在冰月邊上的肇事人悶不吭聲,一瞬不瞬地盯着滿桌子的菜肴,冰月奇怪道:“三哥哥,你愣着做什麽?菜要涼了,趕緊吃吧。”
這頭忙着勸對方動筷,那頭德塞還在好奇,“額雲,塞兒送的泥人兒怎麽了?”
“沒事兒,就是掉了個胳膊,後來又給粘了回去。”洛敏笑道。
德塞聞言,一臉惋惜,不過轉瞬之間又露出了天真的笑容,“粘回去便好。”
洛敏瞧他笑得無邪,心裏松了一口氣,舉起筷子給他夾菜:“來,多吃點,快快長大,将來好建功立業。”
“嗯,額雲也多吃。”
“三哥哥,你瞧敏姐姐和德塞哥哥都吃了,你怎麽還不動筷子呀?”玄烨自打坐下便一直沉默着,冰月說什麽他也不聽,只覺得耳邊叽叽喳喳,比那樹上的雀鳥還吵,心裏頭又好似塞了一團棉花,堵住了氣門,窩着難受!
“我吃不下!”玄烨悶哼了一聲,“你們吃吧,我出去遛遛!”說着,騰地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
“三哥哥!”冰月也跟着站了起來去追。
“冰月,你別跟來!”玄烨低吼一聲,随即大步走了出去。
洛敏心裏着急了一下,忙打發了曹寅跟上,她方才又沒把泥人兒那檔子事告訴德塞,那孩子又在鬧什麽脾氣?
玄烨出了門也沒走遠,就下了樓坐在空桌邊上,撐着腦袋,本想出宮找個地兒說說心裏話,排解郁悶,不想在那屋子待得越久,這心裏就越是堵得難受!
他那皇姐平日在宮裏甚是寡言少語,又極少微笑,這會兒出了宮,遇見了親弟弟,又說又笑,忙個不停,同樣是弟弟,為什麽就不能享受同等的待遇?
阿瑪走了,額娘又不疼他,皇瑪嬷對他甚是嚴厲,滿漢大臣又不把他這個年幼的皇帝放在眼裏,就連他那皇姐,也只顧着自己的胞弟……他只覺得這人做得真沒意思!
小皇帝憂愁,德塞也覺得這飯吃不下去,便找了理由告退離去了,洛敏送德塞下樓,正好瞧見玄烨坐在堂裏,待德塞走後,便慢悠悠走過去,在他邊上坐了下來。
“不是說出來消氣,怎麽好好的又不舒坦了?”
“皇姐倒還記着!”玄烨別開臉,仍舊有些悶悶不樂。
“泥人的事兒早過去了,你還放心裏做什麽?”
“我不是氣這個。”
“又不是氣這個,那又是氣什麽呢?”
“我……我……”玄烨漲紅了小臉,也不知怎麽說。
“好了,不管你氣什麽,這會兒先消消氣,趕緊上樓,一大桌子菜點了難道打算浪費了不成?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洛敏頓了頓,靠近他的小耳朵,悄聲道:“你是皇帝,當起模範。”
溫熱的氣息留在耳邊,九歲的玄烨慌亂地站起身,往二層奔去,洛敏只當他心領神會大道理才急急奔走,看着他日漸成長的背影,淺淺露出一笑,随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