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侏儒
溫十安人瘦,縱使多穿了幾層也瞧着身形纖纖,顧澈伸手想挽他胳膊,捏進手裏的卻都是衣料和棉花。顧澈心裏酸楚,面上卻還笑道:“這部電影的女角并不有名,但看着海報上的模樣,真是美,以後怕是有的紅火呢。”
溫十安背上傷未好全,走得慢些,見他攙着自己又覺不快,便用力甩開,道:“我自己可以走。”
顧澈無奈,又怕溫十安受傷只能趕快松開了手,才剛出了後院,迎面幾個丫頭直愣愣地瞧着他們看,幾個人竊竊私語,不住地往溫十安身上瞟。
“少……少爺這是……”
溫十安也沒看她們一眼,從她們身邊徑直走過,模樣傲的很。
顧澈憋着笑,沖她們擺了擺手:“不用擔心,我帶你們家小少爺出去玩玩,很快回來。”
“去哪兒啊?”一道冷冽的聲音橫插/了進來。
溫十安頓住了腳步,顧澈偏頭看過去,不知溫铎之又從何處走了過來。
同顧澈先前見過的模樣不同,溫铎之已經剃去了辮子,徒留新長出來的頭發零刺紮手,人利落了不少,也徒增了戾氣。
看到溫十安這樣,他挑了挑眉問:“也不跟我這個做阿哥的說一聲?”
溫十安後退了步,頗有些防備:“不過傍晚就回,不值得驚動阿哥。”
不知是不是顧澈的錯覺,他總覺得溫十安有些緊張,眼神漂浮着不知落在何處,雙手也緊緊地揪着袍褂,不願與溫铎之對視。
溫铎之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反而笑了起來,意有所指道:“十安身體還好?”
“自然。”溫十安一字一頓道。
顧澈見氣氛有些不對,上前站到了溫十安身邊,沖溫铎之笑道:“溫大哥早。”
溫铎之這才開始打量起了顧澈,他微眯着眼的模樣,倒像是叢林中蟄伏的毒蛇,令人心底發寒,他收起了笑,微擡下巴,道:“顧少爺好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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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澈一時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又不願和他多加糾纏,便道:“十安見我在府裏待的無聊,就陪我去轉轉年會,談不上什麽手段。我們趕時間,就不能陪溫大哥多聊了。”
溫铎之神色複雜,讓人看不出心思來,只直直地盯着溫十安,溫十安一臉平靜地與他對視,兩人之間的氣氛瞬間劍拔弩張了起來。
顧澈心下發怵,不知這位陰晴不定的大少爺又準備做什麽,過了許久,溫铎之才勾了勾唇,道:“去吧,早去早回。”
顧澈禮貌性地做了個揖,轉頭看溫十安腳步不停,已經走出去好一截了,他忙跟了上去,瞥見溫十安緊促的眉,試探性地問:“還好嗎?”
“他之前,有和你說過什麽嗎?”溫十安問。
顧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說什麽?”
“算了,沒事。”溫十安又不肯說了。
顧澈頗為心累,屬實搞不懂這倆兄弟間的糾葛。
一路上,溫十安再沒說過別的話,直到踏出溫府,他站定在街上,有些茫然。
以前家家懸挂的皇旗已經不見蹤影,他卻恍惚覺得,這座城市老了許多,陳舊磚縫裏長出雜草,又被路人的鞋底碾碎,斑駁的綠染了一片,叫人想起老人身上的皺紋和皮藓。
街上偶爾有人側目看他,許多人已經剪去了辮子,看上去分外新鮮,黃包車上拉着的男人一身西裝革履,叼着煙。
顧澈見他愣神,問道:“不習慣嗎?”
溫十安收回視線,垂下了眼,搖頭說:“還好。”
他太久沒出來了,竟然差點忘了,這世道早已經是新的朝代,清朝也已經是過去式了。
顧澈有意讓他多看看,也不催促,腳步輕緩地跟着他。
身邊的人忽然停下了腳步,顧澈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一群人正圍在一起看什麽,時不時有些叫好聲。
顧澈看他有興趣,便問道:“那是在耍雜技呢,要看看嗎?”
光緒年間北京城裏多是動亂,各處打仗,很少有這些熱鬧的時候,溫十安又常窩在家裏,自然對這些感興趣。
其實距離電影開場已經不剩多時了,但琢磨着想讓溫十安開心,顧澈便也不着急催他,反而勸着他多停下看看,又怕人群擠着這嬌貴的小少爺,便伸手環住他,帶他擠了進去。
周圍又傳來了此起彼伏的歡呼聲,顧澈看過去,發現這是個手腳和身高都比尋常人要小很多的侏儒,只有四五歲幼童的大小,臉卻已經是成年男子的樣子,且身子要小許多,一個成年人的頭放在上面,看上去很是不協調。
他走路的樣子很怪異,一跛一跛的,走動間肩胛骨也跟着聳動,像是個不受控的木偶娃娃。
地上放着一排菜刀,刀刃沖上,而侏儒正踩在上面行走。
“好!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
圍觀者越發激動,侏儒行走的也越來越快,甚至在刀尖上跳躍。
也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什麽,侏儒面容扭曲,卻硬撐着擺着一個笑,顯得怪異又駭人,偏偏圍觀者頂愛這樣的滑稽,鼓掌聲也更大了。
侏儒後面站了個拿皮鞭的男人,見侏儒稍有懈怠,便拿着皮鞭在身後驅趕。
只看了一會,溫十安臉色便有些難看,顧澈忙喊他:“我們出去吧。”
溫十安點了點頭,想出去卻被擠得厲害,着急間不知誰撞了下,頭上的簪子掉落,本來就不牢固的頭發一瞬間散了下來。
周圍人也是愣了下,顧澈這才得以帶他擠了出來。
“以後可萬不能往人堆兒裏紮了。”顧澈低低地抱怨。
看到溫十安茫然的神色,他這才意識到簪子還掉在人群腳下,忙想要去撿,溫十安伸手拽住了他。
“不用了,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掉就掉了吧,人那麽多,等會又要出不來了。”溫十安臉色煞白,緊皺着眉道,“再說,我也實在不想再看那雜技。”
顧澈頓了下,勾了勾他的袖子,“十安覺得,那是真的侏儒嗎?”
溫十安強忍着反胃的感覺,冷聲道:“隋炀帝在位時,格外寵愛宮裏一個道州侏儒,于是民間處處搜羅侏儒,以讨聖上歡心。找不到那麽多的侏儒,他們就将幼兒置于罐中,使其生長受阻,日日受骨骼壓迫之痛,如此經受十六年,便可永遠維持幼兒之身。”
他深吸了口氣,看向顧澈:“你不是不知道,大清最忌諱這等殘害幼子之事,凡有發現一應處決。為何時至民國,卻有這樣的人公然在北京城裏走穴?”
“因為這是民國。”顧澈伸手拽着他的手腕細細摩挲,帶人沿着牆根走過,這座城太舊了,牆壁裏都透着陳舊的腐敗味,更像是擦拭過汗水的濕毛巾,“新的時代遲遲不來,舊的時代遲遲不去,才造成了現在的民國。”
“黨派紛争,各處軍閥獨立,人人都想分權,哪裏有人管得上百姓。”
遠離皇城腳下,環境愈發糟糕,逼仄的巷子裏東倒西歪地躺着一群乞丐,空氣中漂浮着惡臭味,那些乞丐看見他們,紛紛跪在地上開始磕頭,麻木而機械地念着祈求的詞,世間的萬般苦楚也不過爾爾。
骨瘦如柴的老人橫躺在大街上,面瘦肌黃的青年人只能在路邊修補皮鞋,有位抱着孩子的婦女眼中帶淚,孩子在哭,她卻沒有奶水去喂。
明明是新年,有的人和家歡笑,有的人饑寒交迫。
溫十安不忍再看,阖眼問:“民國現狀,和清朝有何異?”
“總是要變的,現在沒有,以後也會的,或許很難,但一定會。”,顧澈聲音很輕,像是從缈遠的回憶裏掙脫出來,化作煙似的柔和,缱绻着撫慰人心。
“哥哥,你是頂要心軟的人,這樣的時代,你怎麽能睡着呢?”顧澈直直地看向他,鼻頭發酸,“醒過來吧。”
黑色的眼瞳看人總有種難以言說的深情感,像是無數個暧昧不清的夏夜,海壓竹枝低複舉,風吹山角晦還明。
心髒跳得劇烈,震的他發麻,溫十安遲鈍地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麽。
身後傳來虛弱的乞讨聲,有小孩跪到他身邊,邊磕頭邊喊:“娘娘,賞點錢吧。”
這小孩穿着破得只剩布的棉服,滿臉污垢,乞讨的聲音虛弱而無力,溫十安身上根本沒帶旁的,只能求助似地望向顧澈。
顧澈直接掏出了錢包,拿了一半出來塞給這小孩,又指着溫十安問:“你為何叫他娘娘?”
小孩收了這許多錢,感恩地不住磕頭,聽到顧澈問他,忙将錢揣進懷裏,道:“他長的好看,像宮裏的娘娘,那些爺爺講,見到漂亮的女人就這樣叫。”
他指的是巷子裏那群老乞丐。
“你叫什麽名字啊?”溫十安問。
小孩聽到他的聲音愣了下,才知道自己似乎叫錯了,又低着頭想了許久,不甚肯定地說:“小……小四,他們叫我小四。”
他許多天沒吃飯,又經受了一場冷冽的冬,身體根本受不了,溫十安看他腳步虛浮地回到乞丐堆裏,眉目愈加憂愁。
顧澈嘆了口氣,心情沉重,“你幫得了這一個,幫不了千千萬萬個。”
“我知道……我自己都過成什麽樣了,居然還想着人間疾苦。”
顧澈不忍看他愁苦,刻意揶揄道:“哪有……哥哥這是人美心善。”
溫十安自嘲地笑了聲,伸手又将頭發攏到耳後,再不肯言語了。
兩人趕到電影院時,電影已經放映了好一會兒了。雖然是部已經上映過幾次的片子,影院的人還是不少。
顧澈也是頭一次看國內的電影,人去得多,他們只能在後排的椅子落了座。
上映的電影叫《難夫難妻》,據說是個很出色的故事,但溫十安和他的心思都不在電影上,兩人均是心不在焉,頗覺索然無味。
自進了電影院,溫十安便一直坐立難安,時不時伸手撓一撓後頸,顧澈看他不舒服,便小聲問道:“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不知怎地,溫十安像是哭過一樣,鼻音很重,似乎一直在流鼻涕,又不住地撓後頸,呼吸急促。
顧澈心慌得很,忙伸出手來沿着他的背順氣,邊喚他:“十安?”
溫十安努力聚焦了點視線,待看清眼前的人,他猛地抓住了顧澈的領子,艱難道:“送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