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論道

縱使早做好了準備,見到溫十安時他還是有些狼狽。

短短幾日,溫十安瘦了好多,以前人就消瘦,現在看着像是一只手就能圈住胳膊,臉頰也凹陷了進去。

顧澈遲疑了很久不敢靠近,他怕多看一眼,就會心痛欲絕,更怕被那雙悲戚的眸子盯着,便會忍不住落下淚來。

端着藥的手因為用力而發白,他勉強壓下了那些翻湧的酸楚,撐起一個笑來:“十安好多天不曾出來了,身體好些了嗎?”

“你已經瞧見了,我都好。”溫十安輕輕繞過了他的視線,眼神落在地上。

“将養好了就行”顧澈頓了下,試探性地問道:“你那天……是怎麽了?”

溫十安按在床上的手微微收緊,片刻後答道:“老毛病,不用挂念。”

溫十安似乎不想多聊,顧澈怕他生氣,便将藥放在桌上,不動聲色道:“聽丫頭們說你還沒有用過早飯,我讓她們送了一份來,先吃點吧,哥哥。”

說完,他沖門口招呼了聲,丫頭端着食盒進來,頭也沒擡将食盒放在桌上,悄聲退下。

溫十安沒有動,顧澈也不催他,打開食盒将飯菜一一擺了出來,又把筷子斜擺在碟邊。做完了這一切,他就坐在桌邊靜靜地看着溫十安。

沒有催促,也沒有任何一句話,神色平靜淡然,并無一點着急的樣子,溫十安卻不知為何有些心慌。

顧澈叫他“哥哥”的時候并不多,從前常挂在嘴邊,那時真真切切賴着他的偏寵,可自從重逢,顧澈很少這般叫他,屈指可數的次數裏,不是孩子似的撒嬌,便是有一種冷酷的脅迫感。

眼前的情況顯然是後一種。

他皺了皺眉站起身來:“我吃就是了。”

顧澈立刻鼓勵似地揚起一個笑,又用一只胳膊支起下巴,彎着眉眼看他吃飯:“藥溫多了就失了藥性,吃完了快喝藥吧。”

溫十安不應,埋頭扒拉米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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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戒煙,他手腕上留了不少傷,手有些抖,夾了幾次菜才夾起來,又小心翼翼地送進嘴裏。

顧澈只看了一眼便慌忙移開了視線,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眼眶卻紅了起來,怕溫十安看見,索性轉過了頭。

溫十安見他不看自己,這才放松了些,找了個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了起來。

他只是起了個頭,大都是顧澈在說話,他時不時應一聲,顧澈便同他講了許多看過的有趣文章,還有結識的人。

提起玉蘭時,顧澈又想起昨日的場景,心裏多有愁緒,溫十安似乎察覺到了這點,問道:“你不是在報社工作嗎,最近怎麽不見你出去忙了?”

顧澈給自己倒了杯水,不緊不慢地吹着:“報社被砸了,就清閑了很多。”

溫十安頓了下,皺着眉看他平靜的模樣,不敢确定道:“你砸的?”

茶杯晃了下,水險些灑了出去。

“哥哥真會開玩笑。”顧澈輕抿了口水,壓下将溢的笑意,“總統的人幹的,也怪我們行事太莽撞,不懂藏鋒斂銳。”

“那可有人受傷?”

顧澈搖頭:“并無,不過經此一事,報社受挫,連同全國上下的革命黨被捕殺,總統專制已成定局。”

溫十安垂着眼,塞了口米飯,輕聲道:“逆民心而行,國之大忌。”

“我的想法同十安一樣,只是國人愚昧,共和的路還是太難啊。”顧澈嘆了聲,放下了茶杯,看溫十安吃的差不多了,便把手帕遞了過去,“算起來,我已經在府上叨擾了許久,姜桂他們尋着一處府宅,我準備……搬過去。”

置于桌上半杯水悠蕩,最後歸為平靜,心裏的一方池水卻激蕩疊起,再難将息。

他不想做今日的姜桂,亦不想成為明日的苦主。

他選的路,不能連累他人。

溫十安接帕子的手一頓,不動聲色道:“你随意就好。”

顧澈端起藥,發現已經有些微涼,猶豫了會兒還是将藥放在了爐子上。

溫十安依舊沒看他,垂着眼問:“你……什麽時候搬?”

“就這幾天吧”

溫十安不應聲了,顧澈叫了丫頭進來收拾,等到丫頭走後,顧澈才開口問道:“十安,你還記得小四嗎?”

溫十安見過的人不多,幾乎是瞬間就記了起來:“那個小乞丐?”

顧澈“嗯”了一聲,往爐裏夾了塊炭,火花旺了些,映得人滿目赤紅。

“他死了。”顧澈說,“一場大雪,凍死在街上了。”

溫十安倏地想起顧澈的話,新的時代遲遲不來,舊的時代遲遲不去,這就是民國。

火花霹靂,木炭被燒的咔嚓作響,顧澈聲音低沉,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伴随着爐火撲朔,燒灼人心。

“我時常在想,我們做的事到底是對是錯……我們口口聲聲追求民主共和,堅守真理道義,可要人人當家做主,這是要先斬斷中國腐朽的根,太難了,難如登天。”

“我想過放棄,可我不敢,我不敢看這樣的世道,一條人命和一堆垃圾無異。”

溫十安側耳聽着,不急不慢地接過話道:“你既有屈原之心,何愁沒有投江之勇?”

顧澈愣了下,低低地笑起來:“哥哥啊哥哥,知我者莫若你。”

總有人凍死在寒冷的夜,可也總有人奔跑在黎明的街,他們既已決定為共和的事業奮鬥終身,便是以身隕為終,神滅方止。

“不過……”溫十安蹙了蹙眉,道:“舊時召公、周公二相執政,號曰共和,不知和你所說的共和,是否一樣?”

顧澈點了點頭,笑道:“十安是聰明人,這共和制與召周二相的共和稍有相似,只國家是由全體的國民共同管理的,總統也是由人民選出來的,不搞舊時那些世襲了。”

溫十安擰着眉不知在思索什麽,顧澈就坐在爐邊,直直看着他。

過了會兒,溫十安才開口道:“民愚則易治,商鞅以此為由推行變法,強盛秦國。後至秦皇漢武、唐宗清主,愚民政策貫穿中華幾千年,國民管理哪裏是易事。”

顧澈聽他說着,眼中越發驚喜,溫十安沒有注意到他的神色,繼續道:“愚民無知,于素所未見未聞之事,辄疑其難于上天。一人告退,百人附和,其實并無真知灼見;假令一人稱好,即千人同聲稱好矣。這樣的國民,怎麽管理一個國家?”

顧澈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笑道:“怪了,十安竟如我腹內之蛟蛔也。”

難怪從前先生便說,溫十安此人是天生的政治家。

共和思想傳入中國之初,人人吹捧,他們磕磕絆絆地在中國實驗了數年,才發現共和難行的根不在頑固的清朝,而在于愚昧的國人。

所以他們通過報社,将民主開明的理念寫給國人,将共和思想的真理講給這片土地。

唯有先啓民智,方才能談共和。

他們用了幾年探索出的道理,溫十安僅僅須臾便指了出來。

顧澈忽然意識到,革命的路上,太缺溫十安這樣的人了,他們受慣了歐洲的教法,也熟知了東洋的理念,可獨獨缺少的,是像溫十安這樣從中國的根裏長出來的人。

他知道中國陳舊外表下的每一處創口,知曉所謂中華民族隐秘的溫良和怯弱,唯有他,能從中華之內裏劈出一條路來。

可溫十安聽他說罷,興致乏乏地打了個哈欠,道:“算了,那也是你們的事,不用同我分說。”

他下意識又撓了撓脖子,顧澈眼尖看見了,便有意耗着時間道:“今日晨報上說,總統要立黎先生為參議院院長,又改任期為十年。莫說共和了,現在的民國反倒是要朝着清朝去了。十安當真不涉政事,不問文學嗎?”

“我做不了什麽,也不想做。”溫十安站了起來,不願再說。

“等等……”顧澈下意識上前兩步,抓住他的手腕,卻沒想到這個舉動反倒讓溫十安倒吸了口氣,臉上血色盡失。

他這才想起來溫十安手上的傷,沒等道歉的話出口,溫十安已經甩開他的手,後退兩步,一只手掩在手腕處,道:“我累了,你出去。”

情緒波動太大,更容易加劇煙瘾發作。

溫十安的臉色顯而易見地更加難看了起來,顧澈眼疾手快地端過藥,“十安莫氣,我出去就是,可你得先喝過藥。”

“顧思辰!”溫十安忽然厲聲起來。

顧澈心底微顫,明白他這是真的生了大氣,可事已至此不容他多想,便只能毫不讓步道:“你喝藥,喝完我就出去。”

溫十安深受煙瘾所困,顧澈卻堅持着不肯讓步,他沒了辦法,接過藥一仰而盡。

顧澈松了口氣,伸手想要接過碗,溫十安卻偏過手腕,費力一扔。

碗應聲碎在地上,伴着溫十安已經有些顫抖的聲音:“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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