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相聚

北京城的這場大雪,來的太不是時候了,柳樹的嫩芽才剛冒了滿樹,大雪過後也只剩凍死的命運。花園裏才長出的骨朵,經此大雪也顯得蔫蔫的。

天氣似乎是在一天之內迅速回暖的,某天清晨,顧澈被鳥鳴聲吵起來的時候,才發現雪已經化的差不多了。

打掃的丫頭似乎也是被這樣的鳥叫聲吸引,時不時往圍牆外望。溫家府深牆厚,平時很少能聽到這樣多的鳥叫聲,看來也是天氣暖和,群鳥回遷,在這會兒都鬧了起來。聽到門開,丫頭收回了視線,垂着頭向他通報:“顧少爺您醒了,方才有位姓姜的先生來過,說想請您去他家中一敘。”

顧澈并不意外,點了點頭說:“知道了。”

報社停工,他和胡昌幾人便清閑了許多,大家也常聚在一起喝酒。只是他并不嗜酒,也因想要多陪陪溫十安,便不常去和他們聚會。正好天氣回暖,人心情也好了許多,姜桂邀請,他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去當鋪并不路過順福樓,但他還是繞了個遠路,去順福樓買了些膏餅,順帶又打了兩壺燒酒帶去。

當鋪裏已經沒了掌櫃坐鎮,顧澈輕車熟路地推開側門,果然見一群人在院中。

院子裏搭了個長桌,又擺着一桌子的好菜,只是還沒人開動。

夏田壽坐在一邊的搖椅上看書,胡昌則在桌邊抽煙,時不時跟夏田壽探讨兩句書中內容。趙義趁着沒人看他,就找了些瓜子花生啃,胡昌順勢從他手上搶了一把,惹得他大呼小叫。

難得的是,居然還有位熟悉的人。

女人把最後一道菜擺上桌,扭頭看到他,便笑道:“顧先生來遲了,待會可要罰酒。”

“正巧我帶了酒,必定自罰三杯。”顧澈揚了揚手裏的東西,順勢遞給上前接的趙義,又道,“玉蘭小姐早啊。”

“別寒暄了,你先喝了酒再說,不許賴。”姜桂從裏屋出來,拿了一把的筷子分給大家。

夏田壽放下了書走到桌邊,趙義已經三兩下打開了糕點包,夏田壽看到後笑說:“順福樓的膏餅,胡昌最喜歡了。”

“聽老師說過,特意買的。”顧澈沖胡昌使了個眼色,後者聽完咧嘴笑了起來。

趙義正欲拈一塊,手便被胡昌敲了下,“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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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澈拉了個椅子坐下,趙義順勢坐在他身邊,捂着被胡昌敲打的手抱怨:“顧澈兄都不問我喜歡吃什麽。”

顧澈接過筷子遞給他,好笑道:“好,那我今兒問問你趙小少爺喜歡吃什麽啊?”

胡昌塞了口菜,含糊不清道:“甭理他,這小子不學好,淨胡攪蠻纏。”

趙義向來是活躍氣氛的,大家都寵着這孩子年紀小,話裏也并無責怪之意,趙義佯裝着委屈擺了個哭臉,又得了滿座的歡笑。

顧澈舉起杯先行倒了酒一飲而盡:“自罰三杯,我可不賴賬啊。”

他喝罷酒,座上又紛紛舉杯,趙義則是以水代酒,和大家碰過了杯。

顧澈酒量不大,便有意控制着不喝多,胡昌看他私下裏偷偷換成了茶水,不由笑道:“滑頭。”

顧澈放下了茶杯,幹笑着舉手讨饒:“一醉三日苦,飯茗不欲思,老師就饒了我吧。”

夏田壽瞧見,無奈地搖了搖頭,他慣是不飲酒的,也早就換上了清茶,場上便只有餘下的三人在推杯換盞。

“對了,顧澈。”夏田壽湊了過來,低聲問道,“這段時間,你見過黎先生沒?”

顧澈低頭嗅了口茶香,笑道:“先生是想問,黎先生就職參議院院長一事?”

“不錯,我想你知道,參議院的設立是總統獨握立法權的關鍵,黎先生一向堅持共和,只怕是在總統手下受了不少罪。”

顧澈輕笑了聲,安撫道:“先生不必擔心,黎先生應允院長一職是自保之舉,總統無錯可找,必然不會對他動手的。”

從他上次去見黎元洪便應該知道,總統對獨裁勢在必行,要想保命,最好的辦法莫過于順勢而為。

夏田壽有意壓低聲音,舉着杯掩在唇邊,道:“還有,張勳昨兒回京了,一來就進了總統府,現在也沒出來。”

“張勳?那位辮帥?”

猛地這樣提及,顧澈方才想起來,他曾在溫府見過這人,似乎跟溫铎之舉止親密。

張勳擁附清朝,誓死不剪辮子的事情幾乎是人盡皆知,而看着溫昀的态度,似乎也是極力服侍宮裏的那幾位,他們之間有交集也并不奇怪。

只是張勳這樣居心不良的人受召回京,也不知總統究竟作何打算。

他正欲再問,胡昌卻已經看見他倆的竊竊私語,沖顧澈舉了舉杯,笑問:“聊什麽呢這麽開心?”

顧澈無奈,只能順勢喝了杯酒,故作氣惱:“老師,若我待會喝多了,可得你送我回去了。”

在平時他是必然不會遮掩,但此時還有玉蘭在場,不論可信與否,私心裏他也不希望姜桂和玉蘭再牽扯進來。

胡昌也知道他在打诨,瞬間了然,順着他的話道:“一杯而已,怎麽就能醉人,不許含糊。”

再接下來的話,便是天南海北地暢聊,胡昌和姜桂也都有了些醉意,顧澈也被胡昌逮着機會灌了些酒,再想喝茶是不能了。

姜桂給泡出的這盞茶,湯色橙黃透亮、清澈無瑕,一看便是上好的茶葉,顧澈只能無奈道:“全要怪老師,可惜了一盞好茶。”

“這茶叫‘不知春’,珍貴的很,我也是從朋友那高價買來的,你喜歡可以帶走些。”姜桂笑道,說完就返回屋裏去給顧澈取茶葉。

顧澈來不及拒絕,茶葉便塞進了他懷裏,姜桂直接堵住了他的道謝:“茶葉就是要給懂茶的人喝,拿走拿走,可別跟我客氣了。”

顧澈忍不住笑,還未開口,一直埋頭吃飯的趙義忽然擡起頭看向他:“對了!顧澈兄,我險些就忘了,你之前……”

話說了一半,忽然聽到一聲驚呼。

玉蘭在端茶壺時燙傷了手,胡昌急沖過去将倒了的茶壺扶起來,避免沸水再流,姜桂急得團團轉不知怎麽是好,夏田壽忙道:“快去,用冷水沖一沖。”

“哦對對對!”

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要拉着玉蘭去處理,玉蘭倒是不急不慢,蹙着眉向他們俯身行了禮退下。

胡昌回想起來,不由笑道:“看看,姜桂也有這手忙腳亂的時候啊。”

顧澈又問一邊笑得開心的趙義:“方才你想同我說什麽?”

趙義的臉瞬間垮了下來,蹙着眉想了半天,“我……我又給忘了……”

顧澈哭笑不得,只能道:“是要緊事嗎?”

趙義眼睛轉了轉,回憶道:“或許不是,不然我也不會忘了。”

“那便不急,等想起來再說吧。”顧澈掏出懷表來看了眼時間,起身準備告辭,“不早了,我得先告辭了。”

“哎,着急回去做什麽?”胡昌問。

顧澈失笑道:“回去熬藥。”

衆人沒能理解他的意思,顧澈也不欲多解釋,心情頗好地離開。

才出門沒兩步,身後又有人急匆匆地來喚他。

“顧澈顧澈!先別走。”

顧澈站定,身後的人跑至他面前,居然是姜桂。

“玉蘭小姐還好?”顧澈鞠了一躬問道。

姜桂回了禮,又因為跑的着急氣息紊亂,便喘着粗氣道:“并無大礙。”

顧澈正欲就離席一事道歉,姜桂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搬出去的事情你同溫府的人說過了?”

“嗯。”顧澈點了點頭,又向他作了揖,“還得多謝姜桂兄替我置辦。”

溫铎之很少在府,他便托府內管家轉告,也已經親自向溫十安說過了,只等房子收拾好搬去。

姜桂道:“我就是告訴你一聲,已經打掃好了,你何時要搬告訴我就好。”

“好。”顧澈應道。

門後傳來胡昌的笑聲,還有趙義的吵鬧,姜桂的臉色有些凝重,顧澈無奈:“你還沒告訴他們呢?”

“再等等吧,我不知該怎麽說出口……”

姜桂面上愁苦,顧澈也不忍再說,只是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

姜桂的心思他又何嘗不知道。

縱使已經告訴溫十安他要搬出去的事,可真到了做的這一步卻遲遲狠不了心。

長久住在溫府本來就不合适,何況他搬出去,也是為溫府免除不必要的麻煩,他日後再做事也要方便很多。

百利而無一害。

可他卻總有些愧疚難安之感,似乎他一走,就像是當年出國一樣,扔了溫十安一人在這昏暗的小清朝裏。

庚子年八國聯軍侵華,一夕之間北京城成了衆矢之的,他離開溫府時只有溫十安一人送他,就站在溫府的門檻前,遙遙沖他揮手。

溫十安沒有哭,倒是他哭得肝腸寸斷的,像是平白受了多大的委屈。

那時一走,他從沒想到溫十安日後會變成何種模樣,也許他不走,也改變不了什麽。

可他無數次夢裏想起那些曾經,心髒便會狠狠地抽疼,連帶着五髒也疼得發澀,像是在告訴他,你對不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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