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離騷

回去的路上顧澈又去了趟順福樓,帶了些酸棗糕,又把糕點和茶葉一同放在食盒裏,再熬好藥去給溫十安送去。

溫十安的狀态好了許多,難得居然在練字,顧澈瞥了眼他的字,好笑道:“‘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可見十安心境不同往日。”

溫十安落下最後一劃,随後擱了筆,道:“只是上次同你說話時談起,今日閑來無事抄錄,哪來的什麽心境。”

空氣裏隐隐有酒味,再看顧澈眼神似有迷離之感,溫十安皺眉道:“你喝酒了?”

“十安可別惱我,知道你不喜歡酒味。”顧澈适時地低了頭,像一只撒嬌的犬似的,“我只喝了一點點。”

溫十安同他拉開了些距離,擡手在鼻前煽了煽,道:“行了,快把東西放下,帶了什麽來?”

顧澈放下食盒,一邊把東西拿出來:“順福樓的酸棗糕,服過藥後再吃,還有從朋友那兒讨的好茶葉。”

溫十安看見藥,眉頭又皺了起來,道:“放着吧,等會再喝。”

顧澈看他神色自然,并無半點隐忍,不由有些疑惑。

這段時間他幾乎天天來,也摸清了溫十安煙瘾發作的時間,今天按理說該到了發作的時候了,但瞧着溫十安卻沒有半點不痛快。

“你身體可有哪不舒服?”顧澈問。

溫十安不解,茫然道:“沒有,你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顧澈将藥推了過去。

話還沒說,溫十安開口打斷:“去花園裏轉轉吧,藥回來再喝。”

他說得急促,想來是根本不願意喝這藥,顧澈看他身體尚佳,又怕藥性太沖,便答允了他的話。

溫铎之走前似乎叮囑了什麽,溫十安一出門便有丫頭貼身跟着,寸步也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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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十安輕飄飄地掃了眼,也不理會。

天暖和了很多,溫府的花園已不似顧澈剛來時那樣凄涼,春風撫慰下總是多了許多顏色。

迎春開了滿園,溫十安掐了朵花瓣,神情悵然,顧澈移步隔在丫頭前,附身在溫十安耳邊問:“在想什麽?”

溫十安碾碎了花瓣,花汁便染在白皙的手指上,他擡起手看了看,偏頭問:“現在是春天了吧?”

顧澈道:“是啊,春分已經過去很久了。”

“下了場雪,我總覺得春天還未來。”

顧澈掏出手帕替他擦掉手指上的花汁,溫聲笑道:“春天一直都在,雪下的再大,都是要停的。”

他的話意有所指,溫十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顧澈湊近了些想要說話,誰知身後的丫頭便刻意咳嗽了起來。

溫十安充耳不聞,顧澈頓了下,随後繼續緩慢而輕柔地為他擦拭手指,等到擦幹淨後溫十安才抽回了手指,頭也不回道:“若是生病了就離遠些,別染給了客人。”

丫頭後退了步,神色不變:“顧少,大少爺走前說了,小少爺不宜在風裏站着,再過兩日就是祭祖日了,要是帶病祭拜,就是對先人不敬了。”

此話意在讓顧澈離溫十安遠點,顧澈自然是聽懂了,他擡眼想看看溫十安的反應,卻見溫十安眯起了眼睛,警告似地瞥了眼身後的丫頭,道:“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這樣同他說話?”

“少爺見諒,顧少是客人,許多行事不合溫府規矩,我也是……”

“我是在問你,誰給你的膽子,讓你這樣同顧少爺講話?”溫十安聲音冷了下來,打斷了丫頭的話。

溫铎之的十分陰鸷他學去了六分,丫頭被這樣的眼神吓了一跳,不自覺地低下了頭,聲音有些抖:“少爺恕罪。”

溫十安很少有生氣的時候,加上常年不管事,府裏人對他多是帶着些低看,雖然礙于溫铎之的威嚴不敢表露,但背地裏沒少非議這個廢物少爺。

可她們到底是忘了,溫十安曾經也是名揚一方的才子,小小年紀便得了皇帝太後的賞識,只是他自己不願為皇室服務,甘願自毀前程,永不攝政。

野狼不會因為沉睡而變成家犬,溫十安的狠厲程度并不比溫铎之差,平日裏顯山不露水,反倒讓這些丫頭小瞧了。

顧澈看着他的神色隐隐有發怒的前兆,便将手帕細細疊好塞進口袋裏,笑道:“是我考慮不周了,這就送你們少爺回去。”

溫十安用鼻子短促地哼了一聲,扭頭便走,顧澈忙跟了上去,繼續笑說:“你同她置什麽氣,一個不懂事的小丫頭。”

溫十安加快了腳步,語速也随之快了起來:“你顧少爺要是出了這門随嘴一說,倒讓人覺得是我溫府沒規矩,連下人也管不好。”

顧澈無奈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他這話說完,溫十安反倒是更氣了,冷哼道:“那是從前教你的都喂了狗了?還是說你顧少爺就是天生的軟骨頭,由着下人作賤?”

顧澈愣了下,這才反應過來,溫十安是在氣他不争辯。

回想起上次溫十安生氣,還是小時候自己被廚丁克扣飲食,溫十安賞了那人幾十板子,拖出溫府去了。

說到底,這樣一個不屑置辯的人,總是在為他煩悶。

顧澈心裏一軟,伸手拉住了溫十安的手,使了巧勁将人拽過來,說話也不由得放緩了不少:“哥哥。”

溫十安猛地被拽回,險些撞到顧澈的懷裏,惱怒道:“做什麽?”

“我的錯。”顧澈忽然覺得胃裏的酒灼燒,一直火辣辣地燒到心口,腦中也昏了,于是他輕緩珍重道:“是我醉了,也不懂分辯了。”

溫十安本欲掙紮的手停了下來,這是剛才掐斷花瓣的手指,也是被珍而重之擦拭的手指,現在正在顧澈輕輕勾着。顧澈手指翻動,便握住了他的五指。

也僅僅是輕輕的,輕輕地握着,只要他一動便能掙開,可他偏偏沒有動的力氣。

他像是也醉了。

丫頭又跟了上來,顧澈先一步松開了手,沖他勾了勾唇,玩笑似的作了個揖,說出的話卻無半點嬉鬧所在:“溫少爺莫氣,顧某該心疼了。”

丫頭瞥見他們之間奇怪而和諧的互動,下意識又想說道,可回想起方才溫十安的神色,只能默默低下了頭。

顧澈好笑地瞥了眼她,不願多言語,就陪着溫十安回了屋,喝過藥後顧澈并不着急回屋,便同他一起寫字,兩人抄完了《離騷》,放下筆時便見太陽西落,天色漸晚。

整整一天,溫十安的煙瘾也沒有發作,顧澈驚喜的同時,不免有些憂心藥效。

看他皺着眉,溫十安将兩人寫好的紙攤開放在一邊晾着,偏頭看他,問道:“怎麽?寫的不好?”

顧澈盯着這字,眉眼間勾了點笑意,道:“十安你看,像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顧澈打小的字便是溫十安教的,兩人的字擺在一起時,走勢行筆極像,才更有些同出一脈的感覺,只是溫十安的筆鋒要更鋒利些,顧澈的筆勢則更委婉流暢些。

溫十安收了毛筆,只輕輕看了眼,“不像,字如其人,你自是比我圓通。”

“趙子昂有言,‘書法以用筆為上,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這話被後來者奉為圭臬,人人寫字強調結字用筆。”顧澈收好桌面,撿出一份溫十安的字來,手指落在字上,沾了些墨,“只你破結,豎筆遒勁似懸針,只怕放眼全國也找不出第二個來。”

“自成一脈,不入正統。”溫十安伸手合住了紙,墨還未幹透,字便糊在了一起。

人人都知道,溫家小少爺寫得出一手骨感雅致的魏晉碑楷,筆勢有鄭道昭之骨,北京城裏競相吹捧。

只有顧澈知道,溫十安的行書才稱作一絕。

他擅唐楷,幼時瞧不上魏晉碑楷的行體樸拙,卻極羨溫十安手下鋒利如虹的行體。

溫十安行體極具特色,長豎破結,走勢和緩,卻棱角鋒利,粗看有游龍之态,細看卻是金鈎銀劃,風骨自在。

他雖跟着溫十安學習了良久,卻只學去了皮毛,始終難有那樣遒勁的豎筆。

自成一脈,不入正統,江湖體也。

這是溫昀評價溫十安的話,也是從那時起,溫十安很少再寫行書。

顧澈不再管字,反倒是倒了杯茶水給他,道:“時人不識淩雲木,十安才氣,自有顧某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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