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知春

次日,顧澈醒時府裏正在籌辦祭祖,來來去去的腳步聲擾的他不能安睡,索性便起了身預備出門。

才剛到了門口,便趕上溫府的馬車悠悠停在門口,溫铎之挑起一角帷裳,斜斜地看過來,“顧少爺這是去哪?”

顧澈跨過門檻,側身讓開了路,道:“溫大哥好,聽聞岫雲寺的長春花開了,顧某好賞樂,自然不能錯過。”

溫铎之輕哼了聲,“長春花俗氣,不如玉蘭昂揚卻不争豔,岫雲寺裏的二喬玉蘭倒是值得一觀。”

“溫大哥可要同去?”顧澈問。

“俗務纏身,我就不去了,顧少爺好好玩就是。”帷裳被放下,遮住了馬車裏淩厲的視線,顧澈只能聽到那道聲音繼續說:“去後院,後罩房。”

馬車悠悠被駕走,從小路轉向後門。

顧澈并沒有去岫雲寺,反倒是悠閑着逛了兩條街,轉去了藥鋪。

藥鋪裏只有個掣藥先生正在抓藥,并沒有注意到他,他也不擾,等到掣藥抓完了藥,他才開口道:“你們坐堂大夫呢?”

掣藥打量了他幾眼,回憶起來:“顧先生?”

顧澈驚訝地挑了挑眉:“你還記得我?”

“顧先生說笑了,畢竟能把藥鋪稱藥的戥子順走的人也不多……”他撓了撓頭,哭笑不得,“掌櫃的不在,您問我就行。”

這位掣藥年紀不大,想來是新招進來的,說這話時也怕顧澈并不願意,又補充了句:“您不放心我就算了,大夫再兩個時辰就回來了,您可以等一等。”

“沒什麽不放心的,年輕自有年輕的好處,我不是古板的人。”顧澈道,“洋金花的藥性你可知道?”

掣藥下意識看向身後的藥櫃:“洋金花難得,又有人高價在求,北京城裏怕是沒有多少了。”

“我知道,我并不是來求藥的。”顧澈寬慰地笑了笑,“以洋金花治煙瘾,多久見效?”

Advertisement

“洋金花味辛,性溫,有毒。”掣藥正欲稱藥,聽到這話放下了戥子,回答他道:“煙瘾發作時服用,即服即起效。”

“那若是每次煙瘾發作都及時服用,需要多久能徹底戒掉煙瘾?”顧澈又問。

掣藥愣了下,皺起了眉:“長期抽大煙的人身體虛弱,不能長期服用,也不易戒掉,多則一兩年,少則個把月”

“那若是在尋常煙瘾發作的時期,人卻并無異樣,是否已經戒除?”

掣藥搖了搖頭,看了眼正走進店裏購藥的人,快速對顧澈道:“煙瘾發作本就沒有固定時間,也易受心情影響,洋金花只會減緩症狀,今日未發作,明日發作的也未可知。”

後罩房的房門禁閉,來人并未敲門便直接推門而入。

溫十安端茶的手頓了下,擡眼看了眼來人,垂着眼吹了吹茶面,道:“有事?”

一只手直接端走了他手裏的茶杯,來人聞了口茶香,未經允許直接飲了口茶,溫十安面無表情,任由着那人放肆。

“淅淅風吹面,紛紛雪積身,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來人飲過茶,繼而笑道,“這茶他倒真舍得送你。”

飲過的茶又遞了回來,溫十安不動聲色地繞開,又給自己倒了杯新茶,道:“阿哥來這,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脾氣真是一如既往的差。”溫铎之将茶放在桌上,自己靠在了桌邊。他揚了揚手裏的紙袋,轉頭道,“我來,自然是送東西了。”

溫十安的表情這才有所波動,卻是厭惡的神色,眉頭也緊緊蹙起。

溫铎之看見他的樣子,嘆了口氣,遺憾道:“看樣子你不是很喜歡,真是麻煩。”

溫十安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識又伸手撓了撓脖子,溫铎之繞開他,輕車熟路地取出他放在櫃子裏的煙鬥,又點燃了火,将帶來的煙泡塞進煙鬥裏。

溫十安煙瘾被勾了起來,猛然一發作竟比平日還要強烈,呼吸聲越來越急促,渾身更像是被針刺一樣的難受。

他閉着眼不去看溫铎之的動作,依舊不急不慢地品茶,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握緊的力度之大,連指節都發白。

溫铎之沒有看他,只是垂着眼自顧自地點了火開始燒。

大煙點燃的氣味讓渾身的細胞都開始瘋狂叫嚣,溫十安手指顫抖,險些端不穩,又不願意讓自己露了怯,便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緊茶杯。

指甲掐進了肉裏,血順着白皙的手指滑過,滴到了地上。

溫铎之湊近煙筒深吸了一口,又緩緩呼出,他聲音輕柔,卻讓人心底發寒:“你想戒煙,我不攔你,但沒有自制力可不行。”

溫十安強忍着聲音裏的顫抖,咬牙道:“多謝阿哥教導。”

話音剛落,溫铎之走近了他,強行擡起他的臉。

茶杯驟然翻在地上,滾燙的茶水潑在地上,險些潑在溫铎之的腳上,他卻躲也未躲,用力地掐着溫十安的臉。

溫十安掙紮不過,只能被迫仰着頭,煙鬥舉到了面前,鴉片燃燒起來的香甜氣味一瞬間便湧進了鼻孔。

戒煙最怕的便是看到大煙,更遑論冷不丁來上這麽一口,溫十安下意識想要去搶煙鬥。溫铎之偏偏又吊着他,見他要搶又直起身子和他拉開了距離。

“求求我,我就給你。”溫铎之笑道。

溫十安手指用力掐進了肉裏,疼痛讓他勉強回過了神,勾着唇回道:“茶水香甜,足夠了。”

溫铎之挑了挑眉,也不強求,就舉着煙槍靜靜地看着他飽受大煙折磨,痛不欲生。溫十安費力地聚焦視線和他對視,意識卻逐漸渙散了起來。

煙瘾的報複心很強,不會允許它擇定的人哪怕是短暫地忘記。

他不是沒戒過大煙,只是溫铎之總有辦法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只要一點,一點點的味道,就像撕開了一道口子一樣,所有的痛苦和欲望都奔湧而出。

他努力地憋住氣不讓自己聞到大煙,但那些香甜的氣味無孔不入,沿着皮膚的紋理,沿着每一根發絲滲透到身體裏。

大煙就擺在面前,心悸的感覺愈加強烈,比平日裏的痛苦還要多上十倍,渾身的顫抖止也止不住,信念一瞬間便被痛苦擊潰。

溫铎之似乎等的不耐煩了,手下松了勁,溫十安忙起身和他拉開了距離。

溫铎之眯起了眼睛,是溫十安熟悉的發怒的前兆:“短短幾日未見,十安變了很多啊。”

溫十安冷笑了聲,回道:“阿哥不是天天派人盯着我嗎,什麽事不知道啊。”

溫铎之慢慢逼近他,一字一頓道:“看來那顧少爺幫了你不少忙啊。”

心悸的感覺越來越強,溫十安有些站不穩,便扶住了櫃子,櫃門的把手死死地按在傷口上,才讓他清醒了一點:“我自己的事,和他有何關系。”

“那真是令人寒心了,知道你這副樣子後,顧少爺可還掉了眼淚呢。”溫铎之又吸了口煙,搖頭道。

“你告訴他了!”溫十安忽然發了狠,聲音也提高不上,甚至因為煙瘾發作,聲帶幹澀緊繃,這一聲也破了音。

溫铎之愣了下,低低地笑了起來:“我可沒有,是他自己看見的。”

即使是按進了肉裏,失重感還是将他狠狠地拉倒在地,手上的傷口已經沒了知覺,餘下的只有一陣又一陣,令人難以呼吸的心悸。

庚子年北京動亂,他不過告訴溫昀清朝要完,就被打了個半死。後來溫铎之告訴他,有好東西能讓他不疼,等到反應過來時,煙瘾已經戒不掉了。

往事千千萬,在時間的洪流裏早已被沖刷幹淨,樁樁件件他皆問心無愧,哪怕是放棄學業,從此不問政事,都是他的選擇。

唯獨又再一次遇見了顧澈,這個算得上他一手教起來的孩子,以那樣的澄澈和赤心來看他。

任誰來同情恥笑他都不管,可偏偏是顧澈。

想起來便覺得好笑,原來顧澈一直都知道,卻還裝作若無其事。

為了維持他這副可笑的尊嚴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