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苦痛
顧澈心下隐隐不安,出了藥鋪便直接回府,果不其然溫十安的房門緊閉,後院也是沒有一個人。他試探性地敲了敲門,并沒有回應。
“十安?”顧澈指尖冰涼,幾乎是努力克制着翻湧的心慌推開了門。
屋內一片狼藉,桌椅倒了滿地,花瓶茶杯無一幸免,整個房間幾乎沒有完好的東西。
顧澈踏過一地的碎片,瞧見了蹲坐在廢墟角落裏的溫十安,他埋着頭,還光着腳,長發散着遙遙垂在地面之上,光線從窗戶透過來卻照不進那個角落,似乎陽光普照衆人,唯獨不願給他一絲光亮。
溫十安身邊倒着用過的煙鬥,還能聞到絲絲的甜味,顧澈幾乎瞬間便明白發生了什麽,他心跳也快了幾分,磕磕絆絆地問,“十安,你…你又吸煙了?”
溫十安沒有擡頭,悶聲道:“顧少爺何來的‘又’字?你什麽都知道,何必裝模作樣地來編排我,惹人厭煩。”
他都知道了。
顧澈皺緊了眉,随着溫十安的每個字落下,心頭便狠狠地收縮。确是自己瞞着人在線先,以溫十安的脾性,他便早該料到有這一樁,可早先想好的數句解釋,在面對溫十安時卻半句也無法坦然,他何曾這般笨嘴拙舌。
溫十安埋着頭,忽然感覺腳上一片冰涼,下意識想要縮回腳,卻聽得顧澈顫抖的聲音:“別動。”
他的腳背被滿地的碎片割傷了一道口,血已經流了半張腳掌。周圍沒有可用的東西,顧澈便握着他的腳腕,毫不介意地用衣袖緩緩擦去血跡。
溫十安擡頭看去,便只能看到他跪伏着的脊背,還有低垂的眉眼。只是傷口劃得深,才剛擦去了血跡,便又流出新的血來,顧澈便反反複複地擦,一只袖子盡數染了色。
溫十安忽然變覺得煩躁難安,他倏地抽回了腳,顧澈順着動靜看過來,他便撞進了那雙通紅的眼裏。明明眼裏的波濤洶湧可傾大廈,這人開口卻還是輕緩的聲音,像是哄睡嬰兒一般:“原是我的錯,不該欺瞞于你,十安別氣了。”
可他連方才握着他腳腕的手都在抖,眼下竟像是怕吓到他一樣,話裏皆是小心翼翼。溫十安一時難以自處,突然入腦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逃。
見他不答話,顧澈擠起一個笑來,勸慰道:“不過是大煙,我們戒掉就好了。”
溫十安卻像是被刺痛一樣移開視線,臉色也沉了下來:“你當誰都跟你顧少爺一樣呢?”
“你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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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澈剛想開口,便又被他聲急厲色地打斷:“我戒不了,也不想戒。你顧少爺有大好的前程,管我這個廢人做什麽!”
顧澈想去拉他的手停在空中,手指蜷縮了起來,顧澈很快站起了身,低頭看他垂下的縷縷青絲和皺亂的外袍,還有修長白皙的脖頸,朦胧着攏在暗處。只是細細的打量,顧澈便覺刺痛,從眼裏到心裏。
“那你為何不看我?”
溫十安頓了下,依舊沒有擡頭:“不想看。”
“你是不敢。”
他們都不敢坦然,他們都有愧。
顧澈居然莫名地想抽煙了,口幹舌燥,口腔裏都發麻,腦子裏越是想要冷靜便越是亂得很,急不可耐地想要煙草味充斥肺腑。許久後他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道:“十安,你若不願看我,那便出去看看,看看你從前牽挂的這幾萬裏的江山,如今都是何模樣。”
“顧思辰,我看你是瘋了。”溫十安擡起了頭,對上他的神色,面上卻平靜異常,“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這裏不是你顧少爺的天下,這是溫府,是牢獄,你往外望,望到盡頭也不過是四平八角的圍牆。”
“那就走出去!”顧澈說着,也不顧溫十安反應,徑直走到書櫃前,熟練地從頂格一排醫術中取出一沓紙來,“溫府既是個囚籠,十安又豈甘心淪為囚徒。”
溫十安似乎料到了他要做什麽,神色怪異了起來。
顧澈自是不願再給他逃避的機會,一張張地念了起來:“思辰親啓:昨得書箋,反複讀之,至以為念。餘入學數月有餘,自該潛心求教,由當以治世為己任,莫負吾囑托。阖寓無恙,可釋遠念。萬望回信。”
剛念了幾個字,溫十安的臉色便冷了下來,打斷道:“夠了,別念了。”
顧澈不管不顧,依舊一字一頓地念:“思辰親啓:今為月圓中秋,阖家歡宴,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餘入學已逾年,未有半紙鴻書相報,甚感愧疚。斯予之過也。”
“思辰親啓......”
“思辰親啓......”
溫十安猛地起身,呵道:“我說夠了,顧澈!”
亂了,都亂了。
那些哪裏是信,分明是傷疤,他避無可避的傷口,就這麽被顧澈撕開了。
顧澈停了下來,屋裏便只剩兩人都尚且粗重的喘息,他舉起了這些信,緩緩翻動。最開始的信還字跡端正,越到後來,字跡近乎癫狂難以辨認,不難看出是在神志不清醒的形況下所寫。
這些信,都是溫十安在煙瘾發作時,為了克制煙瘾而寫下的。一想到這個可能,顧澈只覺得五髒六腑都在疼,疼得他幾欲掉下眼淚來。
“哪裏夠了,哥哥。”顧澈心神俱疲,痛苦道,“你分明不甘囚于溫家,你分明要我求學治世,你分明思我念我,可你什麽也不願告訴我。”
你讓我該怎麽辦......
地上瓷杯碎片橫布,顧澈就這麽踩了過去,一步步朝溫十安走近,尖利的碎片刺穿了皮鞋紮進肉裏,腳上的疼痛卻不如心裏的半分,“如果可以,我也好想從來沒見過這世間有人挨餓受凍,不得安生。有人酒足飯飽真金白銀地砸出去,就為了吃個胎兒養身。有人為了一點看也看不見的光明,終生不得見其妻兒,流亡海外。”
“如果我都沒見過,我也能說出知足保和才是至道的話,我也能做這世道裏最安康享樂的人。但偏偏我看見了,我怎麽敢忘?”
他把手上成沓的信遞到溫十安的面前,似是想要溫十安好好看看自己曾寫下的話:“民國豈止只有一個小四,你是最心軟不過的人,又怎麽忍心看這樣的世道。”
這些信偏像針一樣紮人,溫十安的眸色倏地便冷了下來。
“顧少爺高看我了,溫某是最鐵石心腸之人。”溫十安搶過他手裏的那些信,看也未看,一把抛灑殆盡,“滿紙荒唐言罷了,不必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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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了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