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嘴硬

顧澈那天是一氣之下奪門而出的。

他很少生這樣大的氣,連理智也被燒沒了,眼睛通紅着,困獸一樣地尋個解釋,卻不敢也不願發到那人身上,最後只能自己憋着,憋得心口、眼裏沒有一處不疼的。

他回去後輾轉一夜片刻無眠,次日一早又早早地守在後罩房外,他知道溫十安不會出來,自己也憋着股氣不願進去,便就這麽死死地盯着那扇門,恨不得盯出一個洞來,遇上來伺候的丫頭,偏還要嘴硬地說一句“別告訴他我在這”。

顧澈沒有一刻不悔的,他萬不該當年撒手離開,更萬不該如此刺激溫十安,明明知道他就是這樣的臭脾氣,嘴硬又刻薄,自己又同他争辯什麽。個個都嘴硬,個個都心軟,卻還個個都犟,恍然間想起來,才驚覺這一身古怪還是随了溫十安的個性。

溫十安于他,豈止兄長一樣簡單。若沒有這個哥哥,自己該當是最堕落風流的小公子,尋歡做賞又何不快活。

偏偏叫他遇見了,一身懶惰抽了骨,一腔熱血灌了心,再生之恩莫過于此,他就是再冷血的人,也該知道這樣的情誼必是要用一生來還的。

在東洋的幾年,他沒有一天不盼着溫十安回信的,日日盼夜夜盼,盼到他快要死了心,卻又在溫府裏見了這個人,活生生的人,卻像死了一般。

他怎麽接受得了。

雙手捂住了眼,手心都是一片冰涼,顧澈腿腳都在發軟,再也沒了站的力氣。

這樣的魔怔,哪裏能做的了旁的事,顧澈一連幾日都不得安心,又無事可做,天天就磨着墨寫字,一本《離騷》抄了數十遍,抄累了就去後罩房盯着那扇緊閉的門看。

外面又傳了新的消息,報紙上盡是黎元洪卸任的聲明,一時間鬧得整個北京惶恐不安,不明白這是個什麽兆頭。

不久前大家一起吃飯,夏田壽還同顧澈說起過黎元洪就任參議院院長一事,當時顧澈只說這是“自保之舉”,時至今日黎元洪反而大張旗鼓地宣布辭職,恐怕兇多吉少。

顧澈還未仔細理清這其中的曲折,門卻被叩響。

“顧少爺,有人送了封信來。”

丫頭說着,将一個封好的信封遞了進來。

顧澈疑惑地拆開,裏面只有四個字,并沒有留名,他只好又問:“可有看清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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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回憶了下, 搖頭道:“是個小乞丐送來的,只說是有位先生讓交給顧少爺。”

顧澈心底疑惑更深,北京城裏他認識的統共也就那麽幾個人,若是胡昌幾個找,必然是直接見面的,不必要拐彎抹角地讓一個小乞丐送封信來,這樣謹慎小心地尋他的,還真沒有幾個人。

思慮片刻,他心裏便有了些盤算,信上只寫了四個字:“順福茶樓”,他沒做猶豫,穿上外套便出了門。

順福茶樓他去的不少,若想談事情,二樓才是最合适不過的,他幾乎沒有停留便徑直上了二樓,一道熟悉的身影就坐在窗邊,看見他來,遙遙招了招手。

“快坐快坐。”

顧澈上前鞠了一躬,才不急不慢地坐下,道:“許久不見,陳宦先生近況如何?”

陳宦推了杯茶到他面前,笑道:“你似乎見到我并不驚訝。”

顧澈接了茶,微微颌首道:“先生行事謹慎,不難猜到。”

“嘗嘗這茶吧,說起來,你應該在香港生活的久,不知能不能嘗慣這裏的茶。”

顧澈端茶的手頓了下,不動聲色道:“先生既然調查過我,不如有話直說。”

“上次在當鋪見過你一面,倒還沒有同你多聊,你該知道如今的局勢,和總統作對并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顧澈猛地擡起了頭,卻發現陳宦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自己,便道:“先生找我來,就是為了說這些嗎?”

“我不是在威脅你,只是你該知道,你如今在做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

“民主共和,順歷史之勢,國民開智,随本心而行,這便足夠。”

陳宦臉色沉了下來,冷哼道:“難啊。”

“有多難?”

“難如登天。”

顧澈也板起了臉,一字一頓,正色道:“不過登天而已,那就劈林造橋,開山鑿石,長風浩蕩可乘,萬峰巍峨可登,我們總會走出一條通天的路來!”

話音剛落,陳宦卻拍了拍手,為他鼓起掌來,“顧少爺很聰明,也足夠果敢,那不如再猜猜,我尋你到底所為何事?”

“今日早報頭版,黎先生辭去參議院院長一職,引起軒然大波,北京城裏人心惶恐,先生憂心民意,自然會有所動作。”

話說完,陳宦不由笑了起來:“不錯,猜對了一半。”

顧澈挑了挑眉:“先生請講。”

“我來尋你自是為了黎先生辭任一事,卻并不是憂心民意,而是受黎先生所托。”

“黎先生所托?”

顧澈皺起了眉,陳宦和黎元洪争鋒相對已久,這事人人皆知,如果他猜的沒錯,陳宦應該是受命看管黎元洪的,又怎麽會因為黎元洪找上他。

陳宦看出了他的防備,只是将茶放下,依舊端着笑道:“黎先生如今的情況,除了我,他別無選擇。”

顧澈自然也想到了些什麽,道:“那先生此前,是在試探我?”

“多慮了,不過随便聊聊。”陳宦又舉起了茶杯,雖是笑着,卻總讓人瞧出些算計來。

老狐貍一個。

“我能否問一句,為何選我?”他并不覺得,僅僅憑一面之緣就能讓黎元洪信任他。

“顧少爺心性過人,自是能擔此重任,況且我知道你父親曾與南京都督相識,此事還須得讓你前往南京一趟。”

顧澈瞬間便明白了他這番動作,說是黎元洪所托,倒不如說是他調查過後向黎元洪引薦了自己。

“黎先生辭職,自然是以性命擁護共和,這封信,還須勞煩你送往南京都督之手。”陳宦說着,将一封信推到他面前。

顧澈并不急着接過,問道:“老師可知道這事?”

“自然,只是現今國際形勢不明朗,胡昌自有要事去做,不然此行便可由他代勞。”陳宦收回了手,也不急,饒有興趣地看向顧澈,“你同胡昌是什麽時候認識的?我瞧着你這性子和他倒是真像。”

顧澈現在是真看不透陳宦了,向總統提議軟禁黎元洪的是他,與黎元洪分權的是他,可暗自放任自己出入東廠胡同的也是他,現在替黎元洪行事的也是他。

縱使他真的心向共和,可到底在總統面前取意奉承的久了,也幹了不少錯事,為官的總是狡猾了些,顧澈也沒打算同他知根知底地交流,含糊道:“先生過譽了。”

陳宦也不拆穿他,笑道:“你還有什麽要問的嗎?”

“黎先生他......”

“他一切尚好,總統加強了對他的看管,他無法向外界傳訊,因此拜托我此事。”

“這信需要何時送到?”

“正午啓程,車票也在這裏。”陳宦擡了擡下巴,車票便壓在信下,“這時候去當鋪,來得及跟他們告個別。”

顧澈收了信,起身又鞠了一躬,“如此,那晚輩就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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