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海

胡昌幾人果然都在當鋪,顧澈才一推門進去,就覺氣氛分外凝重,連一向活躍的趙義也苦着臉,不由問道:“這是怎麽了?”

“趙義父親來信,已經給他找了別的學校,要他立即回家。”姜桂道。

“怎麽這麽突然?”

“總統專制之心人人可見,莫說北京城裏,全國上下都惶恐不安,報社被砸以後,咱們行事越加困難,趙義家裏放心不下也是應該的。”

趙義一下便站了起來,也不像平日一樣小孩子氣性了,神色意外的嚴肅:“我爸他要替總統賣命那是他的事,我不回去。”

夏田壽嘆了口氣,勸道:“趙義,今時不同往日,我同你父親情同手足,你若出了事我要怎麽向他交代。”

“夏伯父,你就別勸我了。先生曾教過我,君子以獨立不懼,遁世無悶。國家的未來在我們青年身上,我若此時就貪生怕死,要如何讓國家強盛民族獨立。”

“說得好。”胡昌笑了起來,沖夏田壽揚了揚手,“田壽兄你快坐下吧,孩子不願意走,你讓他留下就是了。”

眼見有人向着他,趙義忙站了過去,道:“就是啊,夏伯父我定會小心行事的。”

顧澈瞥了眼夏田壽的神色,知他已經動搖,便沖趙義笑道:“好樣的。”

夏田壽無奈,轉身看向顧澈:“你們一個個,偏幫他做什麽。”

顧澈舉手讨饒,故作委屈道:“怎麽這會子又成了我的不是了,早知道就不來了。”

夏田壽順勢看向胡昌,氣惱道:“說也說不得了,你教的好學生。”

胡昌附和着大笑起來,朝顧澈看了眼:“怎麽幾天沒見這樣憔悴,跟家裏那個溫小少爺鬧別扭了?”

趙義知道已經沒人再趕他,索性坐了下來,探出腦袋打量顧澈。

顧澈難得生出了些不自在來,道:“老師可別拿我作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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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溫十安的往事,胡昌自是知道,此時見他神情疲憊又心不在焉,便知兩人間定是發生了些什麽,只眼下顧澈不想說,他也沒了多問的心,便道:“難得過來,看來陳宦先生找過你了。”

“是。”

“幾時走?”

“正午便走,稍後得去溫府告個別。”

畢竟他這次南去也不知境況如何,總要跟溫十安打過招呼才好。

“可還有別的安排?”

“離開南京後,預備去上海一趟,有位至親在那。”

自從百靈來過,他便一直放心不下陸邢,去一趟上海也算是散散心,總免得在溫府裏不自在。

胡昌點了點頭,囑咐道:“南方雖遠離總統控制,但黨派衆多,局勢混亂,你行事謹慎些,自己多保重。”

顧澈颌首回應,又朝姜桂鞠了一躬,道:“姜桂兄,房子的事勞你費心了,等這趟回來我就搬過去。”

來不及一一告別,顧澈微微起身便又一次朝衆人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諸位保重。”

氣氛鮮少這樣沉重,黎元洪此事鬧得北京混亂一片,夏田壽必定要維持住局面,趙義被父親強勢相逼自顧不暇,顧澈南下,胡昌又忙于了解戰局,個個都無暇他顧,卻在此刻都有了共同的情感。

悲痛,卻又堅定地相信身邊的同伴,相信這個國家的未來。

于是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沖顧澈深深地鞠了一躬。

“保重。”

顧澈眼中酸澀,忙以笑掩飾過去,起身道:“走了。”

胡昌先一步直起身子,眼眶微紅,卻笑說:“等你回來,吃姜桂和玉蘭的喜酒。”

顧澈會心一笑,姜桂卻驚訝道:“這是什麽話。”

“我們還看不出你的心思?”夏田壽道,又沖顧澈揮了揮手,“快走吧,莫誤了時辰。”

“好,那我就等着吃喜酒了。”

姜桂還并未對胡昌幾人言明玉蘭的事情,只是聰慧如他們,又怎麽會看不出來他的心思。這樣的世道裏,本就難尋歡樂,姜桂既有這樣的運氣,也是更該祝福的,又何來責備。

溫府這幾日又恢複了冷清,溫十安閉門不出,一切都像顧澈來時的樣子,天氣暖了起來,心裏卻再難升溫。

顧澈回房抱了個紙袋,匆匆跑向後罩房。

連打掃的人都被溫十安遣散走了,整個院落異常冷清,顧澈跑的着急,呼吸也亂了,還未到門口便先喚了聲“十安”。

溫十安自是不會應他。

多日以來沒說的話,藏着的言語,在将行離開時不免單薄些,顧澈張了幾次嘴,仍打不破那份惶恐來,便将紙袋放在了門口,怯怯道:“我要南去一趟,等回來......我就搬出去。”

屋裏沒有動靜。

“這是我托人找的洋金花,藥裏加上半錢,可以抑制煙瘾。我......我就走了。”

屋內依舊沒有動靜。

若是可以,他只恨不得将一顆心剜出來讓溫十安瞧瞧。若是誤會,他費盡口舌也罷,可偏偏他們之間隔着的不是誤會,恰是一顆心。

沉沉地嘆了口氣,鼻間酸澀盡數湧上來,他沖着緊閉的房門鞠了一躬,再不做停留。

他還有太多的事情要去做,既相勸不得,不如離開。

黃包車匆匆趕到站臺,顧澈趕着尾巴上了車,正是日頭紅火的時刻,火車施施然駛出皇城。

一路上便頻頻聽到百姓的怒罵聲,尚靠近北京還好,人們受慣了壓迫,總是安生些,火車越靠近南京,抱怨聲便越多了起來。

南京本該是這民國的中心,只是總統一方軍隊和人脈盡在北京,便力排衆議留在北京享受地頭蛇的威嚴。

孫文先生去了東洋後,南京黨派叢生,各黨之間誰也不讓誰,頭先日子還會吵得厲害,掙着搶去要實權,這段時間都看清了點局勢,明白誰也握不了權,政府大門也沒多少人進出了。

顧澈沒費多少力氣便進了政府大樓的門,前來迎接的是南京協統。

這人生的膀大腰圓,一雙細眼在偌大的臉盤上總透出一抹算計來,見到顧澈後,他倒并沒有幾番好臉色,只施了個座,便道:“等着吧,司令待會就到。”

顧澈不由多看了他幾眼,一時間不明白他這股怨氣從何而來。

這人長得着實有些面熟,顧澈在記憶裏搜尋了幾遍也沒個結果,只能笑道:“辛苦趙協統。”

顧澈在廳裏坐着喝完了一盞茶,才見到了姍姍來遲的都督馮國璋。

馮國璋革命時名聲便傳得開,說起來也算是總統的左膀右臂,樹大招風,總統聽了日本人的話,來了個軍民分治,不只南京,各個省裏增設了個民政長,都督官降為督軍,生生被割了一半權利。

馮國璋早已不滿總統所為,一間顧澈便張羅着設宴款待,期間又幾番詢問黎元洪的狀況。

顧澈只把信交給他,含糊道:“我是偶然得見黎先生,榮幸得先生信任,才被委托送信。至于他如今的狀況,我也就不知道了”

陳宦提過一嘴,這信裏所寫,是讓南方政黨聯合起義,反抗總統。這幹的是忤逆的勾當,稍不留神腦袋便不保。而馮國璋此人,一心撲在權利上,此舉也屬絕路求生。

顧澈心有顧慮,便留了些神沒有吐露幹淨,只想着含糊過這頓宴,抽身離開。

馮國璋看完信,眉頭擰得緊,半晌也沒說話,顧澈就直勾勾地看着他,想探尋一點他的想法。

馮國璋活了這麽多年,自然比狐貍還精,哪裏能讓他看出來,稍微轉了轉眼珠,便笑着打哈道:“辛苦你來這一趟,不如先留下來小住幾天,這南京城的花草美人,也不比北京差。”

顧澈便知曉了些他的大意,也笑道:“多謝馮司令,只是我還得去上海拜訪一位舊友,怕是不能久留了”

馮國璋自然也無意讓他多待,卻得幾番推辭挽留,這才肯放人走,“說起來,我與那上海司令也是相識,這樣,我寫一封信去,那裏也好招待你”

兩人推拒多時,此時再想推脫已經不合時宜,顧澈只能鞠躬道謝。

馮國璋強硬手段,為了彰顯待客之道,直接下了電報給上海都督,顧澈剛下火車,便被一群着軍裝的團團圍住,惹得周圍人都繞着他走。

這幾個士兵帶着他七轉八轉轉到了軍營裏,其中一個朝他敬了個禮,說道:“司令去練兵了,顧少爺在這稍事休息一下”

說完,未等顧澈反應,便轉身跟上了正在跑步的隊伍。

畢竟是軍營裏的人,粗糙慣了,顧澈無奈地在屋子裏待了一刻鐘,又百無聊賴地開始把玩桌上的茶杯。正悱恻着這軍營裏的奇怪規矩,忽的見進來一個人高馬大的軍官,顧澈眼尖看到他肩上的軍銜,率先站了起來,道:“趙副官,久仰大名。”

此前聽胡昌說白狼,這夥讓總統都忌憚不已的勢力,被禁衛軍統領率兵剿滅,這人叫趙元德,便是剿滅白狼的主力,被總統賞識,派來上海做了督軍副官。

“你就是顧澈?”

顧澈點了點頭,“是我”。

趙元德不動聲色将他打量個遍,勾着禮貌的笑,讓人瞧不出他是什麽心思:“我說是個什麽樣的人才,讓馮司令惦記着,還囑咐我們好好照料你。”

“馮司令心軟,只是可憐我孤身在外無人照拂而已。只是我來上海是為探親,也不多加叨擾,拜見過司令便走。”

說話間,他也将這副官細細瞧過。

常年打仗曬出了麥色皮膚,顧澈的認知裏,這樣的膚色健康也有質感,卻很難和漂亮挂上鈎,這人卻是不同。他似是有些混血的基因在,鼻子高挺,雙瞳深邃,從側邊看便能看出流暢而鋒利的面部線條來,一雙眼睛尤為好看,細長鋒利,淩厲神色下,眼尾的弧度都像是卷起的刀刃。軍裝被他穿的微微鼓起,隐約能感覺到這層衣服下包裹的肌肉。

渾身都透露着危險的美,和溫铎之給他的感覺一樣,顧澈并不想和他多接觸,偏偏趙元德就站着不動,時不時掃他一眼,讓他頗有些坐立難安。

等到司令回來,他推舉不下被留下來吃了頓飯,又是好一番的糾纏,眼看天色都暗了,顧澈才從軍營裏出來。

司令熱情,眼見留不下他,便讓趙元德送他,他推辭不過只能答應。

本以為是送到門口,好叫他自己找一輛黃包車,卻沒想趙元德開出一輛摩托車①來,伸出胳膊敲了敲車門:“不是拜訪親人嗎?去哪啊,顧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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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科普】

①摩托車:民國時期,貨車、客車、公交車才會被稱為“汽車”,而六個座位以下的汽車則被稱為“摩托”。至于我們今天所說的摩托,在當時被叫作“腳踏汽車”,簡稱“腳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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