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兵法

在上海的許多天,顧澈沒有提回北京的事,陸邢也默契地沒有問,但兩人都知道這天遲早要來,只是或早或晚的問題。

手下人把最新的早報送進來時,顧澈正伏在桌前小憩。前一晚上海下了場纏綿的小雨,雨聲淅瀝,擾得他一晚沒能安眠,便趁着早上在桌前眯了會。

看着手下匆匆忙忙地進來,陸邢下意識瞥了眼顧澈,随後舉起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有什麽事情之後再說。”

手下人遞上了報紙,思慮再三還是壓低聲音提醒道:“老板您還是看看報紙吧,山東出事了。”

陸邢皺眉接過了報紙,說話間顧澈已經被醒了過來,看他愁眉不展,啞聲問道:“怎麽了?”

“吵醒你了?”陸邢揮了揮手,示意人退出去。

顧澈搖頭:“本就要醒了。”

“你看看這個。”他将報紙遞了過去。

偌大的标題“日本武力西犯”,顧澈神色冷了下來。

按清政府和德國簽下的協議,膠州灣屬于德國管理,此次國際戰事爆發,日本人一聲招呼不吭,直接在山東龍口登陸和德國打了起來。這本就違背了國際法則,中方要求日軍從崂山灣撤軍,多次協商不成,日本便強行占領了膠濟鐵路和濟南火車站。

顯然此事已經僵持了許多天,迫于無奈報道了出來,以北京為首的學生們紛紛起義,要求政府出兵将日本和德國趕出山東。

“醉翁之意不在酒。”顧澈如此點評道。

陸邢打量了眼他的臉色,問道:“該回去了?”

“嗯。”

上海平靜地有些怪異,雨後的天遼遠而純淨,空氣裏都是濕潤的花香,顧澈幾乎要将這裏當作一個世外桃源了。可夢總會醒,現實裏是國家無休止的鬥争,是人民以血鑒明君,他遲早要去做該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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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了送他到火車站,陸邢神色平靜,只是沖他擡了擡下巴,笑道:“保重,我等你再來上海。”

顧澈擺了擺手算作告別,踏上了火車便再未回頭。

火車上的人比前幾日要多許多,半途還上來了許多學生,看校服都是來自各個地方的學生,想必都是因為這大新聞。

他多嘴問了幾句,這些個學生便個個義憤填膺地宣誓捍衛國家主權,攔也攔不住,到底是年輕。

顧澈攤着本書坐在窗邊,充耳不聞,方才搭話的幾個學生看見他這樣安生,問道:“你又是誰?”

顧澈擡眼看了下,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便颌首道:“顧思辰。”

“顧思辰......好耳熟的名字。”

這學生話音剛落,另外一個留着板寸的學生唰地站了起來,情緒激動:“顧思辰?你是顧澈?”

“我是。”顧澈并不記得自己何時見過這個小夥子,“你認識我?”

“我在《刍言》上看過你的文章,筆力倉勁,批駁時事,尤其是那篇《論國民精神》,我時時拜讀欣賞,深有感觸。”

顧澈這才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學生,他雖是學生,臉上卻帶着些不符合年齡的老成來,身上的校服洗的有些發白,看校徽是聖約翰大學的。

果不其然,聽到他自我介紹道:“我是聖約翰的學生,先生叫我劉曉就好。”

“你好。”顧澈禮貌招呼。

“早聽說先生在上海,只是無緣得見,沒想到今日能在車上遇見。先生也是要去北京嗎?”

“嗯,你們都是聖約翰的學生?”顧澈環視一圈,問道。

“哪裏的都有,聖約翰只我們四個。”劉曉話落,另外三個學生也朝顧澈微微鞠躬,顯然這三個便是與劉曉同行的。

“你們去北京做什麽?北京學生起義是為義舉,可戰事難定,政府都要謹言慎行,你們勿要行盲目之勇。”顧澈生怕他們是去北京協助起義的,勸說道。

“先生放心,我們不鬧事,大家都是去北大聽講座的。”

另有一學生附和道:“是啊,北大的時教授辦了場講座,邀請了衆多學生代表,我們都是學校派來的。”

顧澈敏銳地抓住了話裏的重點:“時教授?”

“對,時亦生時教授。”劉曉道,“時教授經常在各個學校講授物理,也是今年才回的北大。”

顧澈不由失笑,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們所說的時亦生就是當年溫铎之帶回來的那位時先生,之前報社征稿還收到過時亦生的來稿,只是他連地址也未留,稿費也無從發放,兜兜轉轉原來人又回了北大。當真是緣分。

“我看先生從上車起就在看書了,先生在看何書?”劉曉自來熟地坐到他對面,饒有興趣地問。

“孫武的兵法”顧澈說着,将書攤開來。書頁破損泛黃,顯然是翻閱過許多遍。

“先生想行兵作戰?”

“不想。”顧澈笑道。

“那先生為何在看兵法?”

顧澈聞言,合上書問:“依你所見,《孫子兵法》所講何物?”

“自然是排兵布陣,戰略計謀。以少勝多之術,以弱勝強之術,以不可能颠覆可能之術。”

“非也非也。”顧澈擺了擺手,嘆道,“你說的那是兵書,所有的兵書都會教你排兵布陣戰略計謀。”

“那《孫子兵法》有何不同?”

“孫武寫的不只是戰略,更是博弈。”

“博弈?”

“不錯,就是博弈。軍隊與軍隊間需要博弈,國家與國家間要博弈,人與人之間也要博弈,政治上要博弈,經濟上也要博弈,這不是兵者的道,而是棋者的道。”顧澈屈指敲了敲書,“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戰局如此,政局亦如此。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兵家如此,商家亦如此。就如《計然七策》,用于戰略常勝不敗,用于商道則長盈不虧。這裏面的門道,可多着呢。”

“多謝先生教誨。”劉曉做了一揖,附和道,“那依先生所言,就該號召民衆重視兵法,學習博弈之道。”

顧澈嘆了口氣,搖頭道:“非也非也。”

“怎麽又不對了?”劉曉撓了撓頭。

“歷代統治者都重視兵法,卻從未普及兵法,你當是為何?”顧澈道,“漢朝将領人人習得《孫子兵法》,而普通的士兵只能學習《司馬法》,原因無他,《司馬法》教人守紀,而《孫子兵法》講究謀略詭道。若人人皆巧用計謀,社會豈不大亂。”

劉曉恍然大悟:“所以說,兵法雖好,卻不是人人能學。正像治病求醫對症下藥一般。”

顧澈點頭稱是,頗為感慨道:“不錯,去了北京好好聽時教授講課,他能教你們的也絕非平庸之道。”

“謝先生指點。”

火車上喧嚣聲漸小,只幾個學生還在讨論顧澈方才的言論,被讨論的話題中心的人卻已經再度低下頭讀書了。

一個時辰後,火車在一片喧嚣裏駛進了并不安寧的北京。

同劉曉他們告了別,顧澈便攔了輛黃包車直奔報社。

在上海時收到胡昌的來信,迫于形勢報社必須再度開門,這幾日應當是最忙的時候,顧澈進門時趙義正在數報紙張數,看見他來忙不疊地喊“顧澈兄回來了!”

趙義瘦了些,應是這段日子在報社和他父親那兩頭操心的緣故,顧澈同他互相鞠了躬,便一前一後進了裏屋。

面朝着門坐的胡昌先一步瞧見了他,起身招呼:“可算回來了。”

他快步走了兩下,按住了背對着他将要起身的夏田壽和姜桂,笑道:“我回來的是時候吧。”

“還說呢,一去去了月餘,還當你在上海安了家呢。”夏田壽冷哼了聲。

顧澈心裏忍不住笑,彎腰往他身邊坐下,自覺地拿過幾份堆積的稿件,讪讪道:“我看我還是少說話多做事吧。”

衆人皆笑了起來,見他行李放在一邊,胡昌問道:“怎麽行李還拿着?”

“自然是一下車便過來了。”

“不先回去溫家?”胡昌饒有興趣地問。

顧澈頓了下,仍是埋頭看稿件,“不急,報社的事情要緊。”

“怎麽,別扭鬧了月餘,還沒個結果?”胡昌頗有些幸災樂禍,“何時見你顧澈這般猶豫不決。”

一句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顧澈擺擺手,無奈道:“老師就別拿我作樂了。”

“哦對,這次回來給姜桂兄和玉蘭小姐帶了些東西。”

顧澈這才想起來,趕忙拉開行李,從最上面拿了幾件小孩衣服,笑道:“外國造的,聽人說上海官宦人家的小孩都穿這個,也不知姜桂兄将來要個千金還是公子,就各買了兩件。”

姜桂倏地臉有些紅了,忙道:“這是做什麽,還......還早呢還早呢!”

“那就先祝姜桂兄和玉蘭小姐早生貴子了。”

胡昌率先笑了起來,嘴上卻還數落顧澈:“瞎胡鬧。”

幾番玩笑過後,趙義笑得臉都發僵,忙擺了擺手道:“不同你們笑了,我就先去外面繼續盯着了。”

見顧澈一臉疑惑,胡昌解釋道:“日本占據膠州後,政府并無作為,北京學生起義反被拘留,如今北京城裏又打擊報業,多數報社都已經關了門,單這兩日,街上的憲兵就來檢查了四五次,我們還是小心些為好。”

“報業既已經被嚴令看看管,想必印刷廠都已經關門,我們如何制報?”

“不用擔心。”胡昌沖姜桂擡了擡下巴,“你姜桂兄在這北京還是頗有人脈的。”

“這段時間正要用人,怕是還得壓榨你一段時間了,可得向玉蘭小姐賠個罪。”胡昌說着,沖姜桂使了個眼色,後者頗有些不好意思,回應道:“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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