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情怯

自打上了火車起顧澈就沒休息,一下了車又在報社忙活了一天,等到回到溫府已是累極,來不及再通報,他幾乎是推開房門沾床便睡着了。

于是第二天,他只能苦哈哈地站在溫十安門前發呆,不知該如何推開這扇門。

若是叫溫十安知道,自己昨兒回來的卻不見他,又要多想。可若此時還不進去,倒更有躲着的嫌疑了。但若進去了,顧澈又怕得很,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人。

直到此刻,顧澈還能苦中作樂地想起“近鄉情更怯”的典故來,越靠近心就跳得越快,神志也燒的不清醒了,怎麽不膽怯。

他思前想後地不敢推門,反倒是屋內的人早有察覺,等的不耐煩了,扔出一句“若有事便進來說。”

顧澈深吸了口氣,推門進去,便看見溫十安正在桌前寫字。

溫十安并未擡頭,只當是哪個下人又來報信,頭也未擡道:“又有何消息?可知他幾時回來?”

顧澈腳步頓了下,心頭電流亂竄。

溫十安察覺到異常,擡頭對上他的視線,難得有了些不自在:“你......何時回來的?”

“昨晚,回來得遲,沒敢打擾十安休息。”

眼瞅着溫十安想要遮住正在寫的東西,顧澈眼疾手快地上前攔住他:“十安在寫什麽,可否讓我看看?”

話雖是征求的問話,手下卻并不含糊,三兩下按住溫十安想要遮掩的手,筆下的內容便一覽無餘。

是信,溫十安寫給他的信。

桌邊還有一沓,一如當年溫十安的封封書箋,字字情深,卻一封未寄。

他亂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從幼時的每一樁事,想到再見後的每一句話,他總猜不透溫十安的心意,也總拿不清他對溫十安的心思,胡思亂想了半天,猛地對上那雙沾着水色的漂亮眼睛,他一下子卻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恍惚間,溫十安掙開了他的手,故作淡定地收起了信,“只是想同你問好,卻不知你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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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錯。”顧澈從他手裏拿過信,細細讀過,又小心地折起來塞進懷裏,“之後我無論在哪,都告知十安。”

溫十安聽了反而氣惱,伸手想要奪過信,被他輕巧閃過,顧澈忙賠笑道:“十安莫氣,洋金花可喝了?”

“嗯。”這一聲幾乎是用鼻子出氣了。

“那十安身體可還好?有沒有不舒服?還常犯瘾嗎?”

“那信上不是說了,我一切都好。”

“那不一樣。”顧澈直直地望向他,語氣裏半是調笑半是珍重,“我要聽到你說,看到你好,才是真的好。”

“我都還好。”溫十安刻意避開了他的視線,埋頭整理研磨,“怎麽不多在上海待會?”

“我在那聽說日本人占了膠州鐵路,擔心北京情況,就回來了。”

“膠州?”溫十安皺了皺眉,回想道,“光緒帝不是把它租借給德國人了?”

“是啊,可現如今國際戰争激烈,德國所在的同盟國并不占優勢,日本表面上是在與德國交戰,實際上就是為了占領山東,他們既然能強行西犯,必定是有萬全的準備,我恐怕這件事還只是個開始。”

“那總統預備怎麽辦?”

顧澈搖了搖頭,手伸進兜裏想摸出煙,又看見溫十安在,想到他身體不好更聞不得煙味,便只能作罷,只是無意識地舔着下唇,“正在交涉,尚且無果。”

“還有一事。”顧澈打量着他的臉色,試探性道,“行李都已收拾好,我今日便搬出去。”

“想搬就搬,告知我做什麽。”

溫十安面無表情,看不出是什麽情緒了,顧澈卻知道他已然不高興,忙解釋道:“我在北京并不安全,若哪日被人盯上,只怕連累了溫家。”

溫十安看了他一眼,撓了撓脖子,道:“堂堂溫府,還從未怕過麻煩。”

“我知道,十安必定護我。”顧澈心裏酸澀,忍不住想握住他的手,只是伸出手來卻自覺唐突,只能轉了個彎替他理好衣襟,“可我不忍十安難做,搬出去後十安可要常來看我。”

溫十安淺淺地回答了一聲,顧澈這才意識到不對,他方才心裏一直想着事,沒注意到溫十安有些粗重的喘息聲,他這是煙瘾犯了。

顧澈嗓子有些幹,心裏像被貓爪輕輕地撓着,癢癢地刺痛着,酸澀得難受,他又看向那堆紙,輕聲道:“心緒不寧時寫字,這還是你教我的。”

只是他從未想過,溫十安在煙瘾發作時,會給他寫信。

溫十安并不想讓他注意到那些信,伸手将它扣了過去,道:“我撐得住,左右待着也無趣,就找點事情做。”

“我陪着你。”他伸手将人扶到床上,挨着他坐了下來。

“沒事,這幾次要好多了,之前的話題說到哪了?”溫十安問。

顧澈知道他是想轉移注意力,好不去想蝕骨的煙瘾,便繼續道:“說起總統正與日本人協商呢。”

他緊靠着溫十安,感受到他身體的顫抖和急促沉重的呼吸,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只覺得對方的手心也涼的厲害。

溫十安沒有力氣,便将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他一句句地講述,溫十安時不時點點頭,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空氣也放慢了流動,心跳聲交織起來,仿若浸入海裏的魚鯨,每一次擺尾激起漣漪,動蕩生情。

“......所以我們如今在做的,就是将此事宣揚出去,以達到全國性的抗争運動。”顧澈說的緩慢,像是要給他留個消化的時間。

再扭頭一看,溫十安閉了眼睛,眉頭緊鎖着,不知是暈過去了還是醒着。身體的疼痛讓他下意識攥緊了手,顧澈握着他手的指節發白,随着他的頻率微微顫抖。

顧澈也不問,自顧自道:“等會跟我一起去報社吧,下午一起去新房子看看。”

肩上的人從喉嚨裏憋出一聲“嗯”來。

兩個時辰後,溫十安莫名其妙地站到了報社門口。

先前他神志不清随口應了下來,此時卻有些後悔,可心下想着不願讓顧澈小瞧了他,便強端着淡定随他進去。

顧澈一進去就同一位模樣端正的年輕小夥打了招呼,兩人并未寒暄幾句,那人便朝他鞠了一躬,端正道:“溫先生好!”

他被這一聲吓了一跳,忙回應道:“嗯,你好。”

他不知該作何神色,僵硬着回應,在趙義瞧着卻是他神色冰冷不願說話,便貼着顧澈低聲道:“溫先生好兇。”

顧澈朝他腦袋拍了下,警告似地道:“不許瞎說”,轉而對溫十安笑道:“這是趙義,北大的學生,在這裏幫忙。”

趙義性子活潑,圍着他轉了個圈,笑說:“溫先生快進去吧,大家都等着呢。”

顧澈先前便告訴過胡昌,因而一進去胡昌便知曉他身份,伸出手道:“溫家的少爺,百聞不如一見。”

胡昌說的是客套話,溫十安自然也知道,便附和道:“先生客氣,叫我十安就好。”

“這是胡昌先生,我的老師。”顧澈逐一為他介紹,“這位是夏田壽先生,這是姜桂先生。”

溫十安一一握了手算作招呼,他并無聊天的心思,倒是姜桂為他拉開了椅子:“坐這裏吧,早聽過溫家二少爺的名聲,也多虧了顧澈,我才有幸得見。”

說話間,他低頭打量着溫十安。

見他一襲灰青色的長衫,長發以一根青玉簪子挽上,餘下幾縷碎發在耳邊,人清瘦卻又別有風味,不由感嘆溫家的底子,生出來的人模樣也都出類拔萃。

姜桂在北京生活得久,溫十安的事他聽過一些。光緒帝在位期間,溫家是炙手可熱的名門世家,溫昀身居監察院左都禦史,長子善謀略,帶兵平反了西北亂黨,一戰成名,被光緒帝親封都司升護軍參領,位居三品,放眼整個大清,也挑不出第二個來。

而溫家的風光遠不止于此,溫十安從前以一篇《統一論》名動京城,民間也競相傳抄,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溫家二子一個擅武一個從文,一時風光無限。

若說起來,溫家的敗落應當是從溫十安開始的,庚子年他受皇帝親昭,卻直面聖上辭退官職,甚至膽大妄為,說出“大清要完”這樣的言論,之後便一把大火燒了《統一論》,從此閉門不出,宣布再不提筆。

他從未見過年少意氣風發的溫十安,卻能從他如今自然大方的氣度上窺探出一兩分當年之景,也不知是該作何感慨。

溫十安自是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道過謝後就彎腰坐了下來。

顧澈順勢坐在他身邊,悄聲道:“十安稍坐會,若覺得無聊了,我去給你拿幾本書來。”

胡昌瞧見他們倆的小動作,不由笑道:“今日沒多少事,你同十安去忙自己的吧。”

才說完,顧澈都未來得及起身,門便被猛地推開,趙義神色慌亂道:“快走!憲兵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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