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花落

只是他算好了之後的一切,給自己留了退路留了餘地,卻獨獨沒有算到斯人将逝。

百般悲戚被蓋在沉寂的海裏,太陽一曬,連翻湧出的水蒸氣都是苦澀的鹹,飄進雲裏,落在眼裏。

胡昌拍了拍他的肩,張了幾次嘴想說些什麽,卻始終猶豫着如何開口,眼裏盡是掙紮,顧澈隐約知道他要說些什麽,努力克制着喉中的哽咽,問道:“老師……姜桂兄怎麽樣了?”

搭在肩上的手顫了下,很久之後安撫似的按了按。

顧澈這時才真正死了心。

姜桂真的走了。

悲痛的氣氛蔓延在幾人之間,陳宦卻有些不悅,皺眉看向顧澈,“要我說,你們行事未免太過魯莽,條約已經簽了,你們現在起義有什麽用?白白搭上一條人命。”

姜桂離開的悲痛尚未緩解,陳宦一番言論無異于火上澆油,胡昌氣急,斥道:“總統此舉使中國如燕巢幕上,今天是日本,明天就是美國英國法國!中國哪裏還能再經歷一番八國侵華啊!”

“那起義有用嗎!”陳宦冷笑了聲,一字一頓道,“不過水中撈月,白費功夫。”

“一人之力或許沒用,可若全體國民以赤子之心求得國土完整,開戰也好談判也好,總有一絲回旋之地。”盡管他話裏藏針,顧澈還是做了個揖,聲聲泣血,“縱使無用……”

說到最後他話裏難掩嘶啞,不知是因為姜桂還是因為這樣的局面,餘音裏拐了好幾個彎,聽的心腸都揪了起來。

“中華民族的脊梁不能彎,中國的土地也不能拱手做讓!”

先前鴉片戰争,甲午海戰,縱使中國敗而再敗,割地賠償,也不過自身力不如人。

中國的土地,只有打輸的,沒有讓出的。

他們的起義到最後,不求個結果,只求将日本和國民政府的罪行公之于衆,讓愛國的熱血築滿整片土地。

胡昌伸手拉過他的手腕,神色淩厲,“不必同他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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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向陳宦,“我總覺你雖替總統賣命,心裏卻是清明的,現在看來,倒是我高看了。”

“是,你們最高尚不過。”陳宦怒極反笑,食指戳了戳胡昌心口,“你問問你自己,你的高尚帶來什麽了?姜桂的死和大家的入獄?”

利劍一樣的話語狠狠紮進心裏,痛的連血也頓步不前,陳宦卻像是偏要透徹地剜開他的心肺,一刀一刀地割開來看,“我處在如今的位置上,不可能跟着你們瞎鬧,莫說今日割地親日,就是他袁世凱要稱帝我也要雙手雙腳地贊成!”

“好……人各有志,不強求。”胡昌氣得身體發抖,咬牙切齒道,“總統看重你,親賜了四川總督,自然是和我們不同,那就恭祝陳大總督官場順遂。”

陳宦最見不得人這般陰陽怪氣,臉色青白交加的,顧澈甚至懷疑他将要動手時,他卻冷哼了聲,撂下一句告辭,扭頭便走。

分明還不是最酷暑的天氣,顧澈卻覺再沒有比今日的日頭更烈的了。

燒得每個人神志不清,燒得個個都心尖發燙,燒得這片土地鬼魅四竄。

幾人到當鋪時才發現,鋪子并未有人守着,門就那麽大敞着,任人進出。

其實若是姜桂在時也是差不多的,他那人向來心大,家門鋪口都是從不落鎖的。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我信得起這裏的人。”

顧澈都能想得起他說這話時的神色,陽光落盡眼裏,又被睫毛割裂成細碎的光。

他應當是愛極了北京城。

牆上本是用白色的石灰刷了一個大大的“當”字,現在顏色掉了不少,印在上面灰撲撲的,像煙雨欲來前陰煙的天。他也說過幾次想要重新粉刷上眼色,卻始終沒能得空。

只是歲月如流水,沖走的又豈止是牆上的石灰。

從前只覺得這裏清淨又淡雅,如今再看,每一寸牆壁都是卷刃的刀,看一眼就劃得心口斑駁。

顧澈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想起玉蘭便更覺凄婉,“玉蘭小姐呢?”

“這幾天一直守着呢。”胡昌打開進入院內的門,棺材就停在院落中間,等待着親友出殡,卻不見了玉蘭的身影。

夏田壽走至棺木旁,伸手撫過上面的花紋,“應是在胡昌的房裏,她難受的緊,讓她一個人待着也好。”

像是為了應和他的這句話,胡昌房間裏傳來了一陣聲響,悶響聲在空寂的院子裏顯得格外明顯,仿若什麽厚重的物體被碰倒了。

夏田壽擰着眉,暗道不好,快步鑽進房內。

裏面又傳來更大的聲響,顧澈和胡昌忙跟了上去,生怕出什麽事。

房裏昏暗,顧澈并不甚看得清楚,隐隐只見夏田壽倉皇抱住一道纖弱的身形,房梁上懸挂的白绫因為失了把控,悠悠地在空中打轉,兜着僅有的光線,将人眼睛刺得生疼。

夏田壽踉跄了一步,将人放到地上,“玉蘭小姐,你糊塗啊。”

顧澈最看不得女人哭了,尤其這般抽抽嗒嗒的,分明眼角都染着層層厚重的紅,又憋着一股子倔強,将哭聲盡數咽在喉嚨裏,只一雙花似的眼睛嗒嗒地滴着蜜。

她連哭都是漂亮的。

顧澈無端想起在日本時同學說過的一句女子薄情,他在心裏搖了搖頭,分明女子最深情不過。

女人的心總是浸着水的,刀劈不斷,卻怕日照,像眼睛一樣濕答答的,最忌暖意。

姜桂到底沒看錯人。

“姜桂兄不會希望你這樣的。”他終于開了口。

玉蘭怔了下,像蚌肉打磨珍珠一樣,痛苦又艱難地消化過這句話,“你們不用勸我,徒留我一人,才是真真的生不如死。”

“那當鋪怎麽辦!姜桂生前這麽在意這個鋪子,你若走了誰替他打理。”胡昌道。

“諸位都是姜桂的至交,當鋪托付給你們,他會放心的。”

“不可!”胡昌皺眉打斷了她的話,伸手去扯那白绫,“這鋪子我們可不管,若不想看姜桂祖輩心血白費,你大可以一死了之。”

白绫被胡昌用力扯了下來,發出尖銳的絲帛撕裂聲,玉蘭垂着眼,文不對題道:“先生是體面人,或許沒去過八大胡同……那樣的地方我從沒看見過真心,現在有個人拿真心對我,我便看得他的真心比命還要重要,你要我如何獨活于世。”

來八大胡同裏的,都是些有特殊癖好亦或行為不端的花花公子。表面上看她們拿錢辦事,各取所需。實際上在那裏面,她們活的都不如一條狗。

她小時候就明白,要想不被打死,就要經得起折辱。

男人會在地上吐痰,逼着她學狗把那痰舔着吃掉,而老鸨還擔心男人不開心就不給錢,就會幫着一起按住她。

挨打都是家常便飯,餓極了連狗的吃食都搶。

她身上早就落下了一堆的病,甚至不知自己能活到何時。

人人愛她美貌,更愛看美毀在手上。若是出門,男人們對她上下其手,女人則鄙夷地繞開路。

都嫌她髒,她也知道。

遇上姜桂時,她正在被小孩扔石頭,是姜桂呵斥住了那群調皮的小孩,轉手遞給她一張帕子。

俗套地像是她小時聽姐姐們講的話本故事。

偏就是這麽個俗套的情節,這麽個虛幻的夢,居然有成真的一天。

她從沒見過這樣純情的人,一連數月坐在她房中,支吾半晌也只能說出一句“玉蘭小姐,可要用飯?”

空氣被這耳間的紅染酔了,她什麽也未做,只呼吸間就一同醉去了。

真是怪了,她這樣的人,生平頭一遭生出了赤子心腸,飲了潮熱的空氣,便再難冷靜,心跳的像要掙脫軀殼了。

他攢了多年的錢盡數替她贖了身,可她卻連這人也沒得到,就被上天收走了。

“活着太苦了,陪在他身邊還能有些甜頭。”玉蘭的敘述裏裹着往事的粗粝,磨的嗓音都啞了,“我知曉諸位的好意,也請諸位理解我的決定。”

“你若真要走……”夏田壽不忍看她如此,孤注一擲道,“不若等姜桂頭七再說,他入殓時當是希望你在的。”

“我死後煩請諸位将我二人同葬……天氣太熱,七日太久,我不想他走時還一身狼狽。”玉蘭抹了把眼淚,起身沖他們挨個行過禮,說話也是溫柔的輕語,卻讓人聽出不容分說的決然來。

她目光繞了一圈,最後遙遙落在門外,露出個慘淡的笑容,“女人家總是要注意些形象的,可否請諸位回避一下。”

屋內綢緞撕扯,木凳随之呯硄倒地,心被一寸寸地撕扯,麻木後餘下的只剩刻進骨子的鈍痛。

他們站在棺木前,卻在想這房子的隔音何時如此之差。

甚至聽得清一片呼吸的漸漸消散,一朵花的盛開又衰敗,再擡頭時,牆外探進來花枝一束,烈日下曬得蔫缵,最後一絲輕微的呼吸被卷進風裏,吹下了那朵花。

“花落了。”顧澈聽見自己說。

方才房間裏太暗了,一切顏色都被吞在暗裏,像暴雨下喧鬧可怖的海,又似雨後陰霾不散的霧,遮了眼蒙了心。

直到玉蘭被擡進陽光下,他才看見她身上穿着一席大紅的喜服。

繡着朵朵石榴花,寓意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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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有美化的成分,真實歷史上,玉蘭一類的女子大都活不過30歲,她們幾乎全都感染有杏病以及各式的傳染病,生活甚至比不上家畜,挨打挨餓也是家常便飯。

更遑論找到真愛。

玉蘭是我私心裏希望的,她們能得到的最好的結局,當然這也是最不可能的結局。

不要幻想去美化她們的悲劇,因為我們不敢和她們共情哪怕一秒。

(另外申明,姜桂沒有pc,他與玉蘭遇見就是巧合,一見傾心而後日日陪伴,婚前沒有任何唐突之舉,也絕對沒有pc之意。本人堅決厭惡并反對一切不尊重女性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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