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莽撞
溫十安在門口等了三個時辰,他去過了報社,知曉顧澈入獄前為自己安排好了後路,也知曉他這幾日便會回來,就一直在他家門口等着。天将要暗時,那道身影才姍姍來遲。
他并未說話,只是等着那道身影緩緩靠近,那人走的步履蹒跚,像是背上扛着千斤的重擔,每走一步都要踉跄下。
那人擡頭看到了他,嘴唇蠕動了下,幾乎是從喉嚨裏滾出的稱呼,“哥哥……”
源自人類本性的痛苦,加上竭力克制着理智和信仰所不容許的眼淚,讓那張嚴肅而美麗的臉變得扭曲,溫十安瞳孔顫了下,忽然覺得窺視這種內心的掙紮很是失禮。
他移開了視線,卻微微邁出一步,等着顧澈的下一句話。忽然間眼前的人踉跄了幾步,他忙想去扶,一雙手卻環住了他的腰。
隐約察覺到肩上的濕潤,他本欲推開的手也沒了動作。
顧澈緊緊抱着他,卻以一種幼獸尋求庇護的姿态縮在他的肩頭,連聲音裏也含着眼淚,濕潤着落在他頸邊。
“好累……我快堅持不下去了……”
眼淚被衣料吸收,溫十安卻覺得那片濕潤要拉着他沉到湖底,連心口都是鹹的眼淚,沉的讓人發酸。
嗓子是啞的,發不出一點聲音來,他只能伸出手環住顧澈,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拍着他的背。
明明他只是抱着他,眼淚卻燙的他也不清醒了。
溫十安一直覺得,自己是很冷血的人。或許溫特赫家族的秉性裏便沒有悲情,眼淚是最不被允許的東西。
溫昀曾想要他學武,像溫铎之一樣征戰,只是他對舞刀弄槍實在提不起興趣,最後從了文試。
執筆的人皆多情,總有些充沛的難以承載的感情付諸筆下,他的情感則寡淡得可憐,他從文也只是深覺刀槍護國無望,癡狂地想要救一國于水火之中。
這也算不上多麽情感泛濫,至少他是這麽覺得的,可顧澈卻總覺他心軟的要命。
分明他才是他見過最多情的人了,為了些不相幹的人都會掉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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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铎之教給他的,是利己唯我,殺伐決斷,可顧澈告訴他花裏有生命,草裏有心跳,芸芸衆生各有苦痛,世上處處都是眼淚,連愛意都只需開合嘴唇便能湧出,甚至不用張嘴,眼睛裏都會溢出來。
他已經死了太久了,連筋骨都爛了,混着清朝腐臭的泥,再也洗不幹淨了。可現在顧澈把他從泥裏拽出來,一把冰涼的水洗掉那些腐臭, 又放了一把火,滾燙着燒,燒沒了那些蛆蟲。
心軟的哪裏是他,分明是将這冰冷冷的心吻化的人。
顧澈的失态僅持續了幾分鐘,在溫十安昏沉沉地沉溺在往事時,他很快抽出了身。
溫十安懷裏空了下,脖頸卻泛出了些汗,粘膩的有些癢。
而面前的人略有些狼狽地抹了把臉,又忍不住被自己這樣孩子氣的行為逗笑,眼裏的夕陽又碎成了星,“真是……十安可別笑我。”
“不會。”他順着勾起了笑,卻覺得口幹的厲害。
顧澈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兩人還站在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十安等了多久?”
“剛來。”
顧澈引他進了屋,才瞧見他額頭細細密密的汗——他分明站了許久,久到日暮西山的涼意也沒能吹走一整天的熾熱。
顧澈并不拆穿,卻沒忍住掏出帕子來,輕柔地替他拭去汗珠,輕巧地戳中他藏着的心思,“不用擔心,我已經沒事了。”
“其他人呢?”溫十安問完這句,又想起了姜桂,生怕再勾起并不美妙的氣氛,便匆匆添了句,“和你一樣被關押的人。”
“剛放出來。”他收起帕子,挨着溫十安坐下,眼神卻始終落在地上,“各地學氵朝四起,總統不能不放人。”
“話雖如此……你們貿然起義,到底太魯莽了。”
溫十安的話裏仍舊是從前的說教,又含了些不甚覺察的擔憂。若在平時,顧澈定是插科打诨地糊弄了去,然後小狗似的向他讨擾,可現在他卻忽然有些煩躁。
陳宦也是這樣說的,淡淡的一句“魯莽”,似乎就将姜桂的死刻上了些命該如此的定數。幾百號囚于獄中的學生,泡影一樣的信仰和道路,滾燙的一腔熱血,都歸結成了這一個輕飄飄的“魯莽”。
這算什麽……
“等到深思熟慮籌謀劃策後,怕是連北京都成了他國藩屬,若連這份魯莽的赤膽都沒有,中國才是真的完了。”
他話裏話外總帶了些刺,溫十安自然也聽了出來,不由皺眉,“那你有沒有想過,以中國如今的國力,該如何同日本開戰?”
“澎城之戰兵力懸殊近二十倍,照樣大獲全勝,不戰而潰才是必敗。”
他很少這樣言辭激烈,溫十安也惱了起來,怒極反笑,“兵法就讓你學成這樣了?澎城之戰實為險中求勝,可民國沒有項羽,日本也不是劉邦,你可知道賭輸了是什麽結果。”
“若換你執政,就要用一國将士的性命去換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嗎?政局你看的清,那戰局呢?”他站起身來,以從前很多次俯視的姿态盯着顧澈,話裏的尖銳逼得他只能仰頭直視,“顧思辰,我從前教你的莫不是全忘幹淨了。”
顧澈幾乎是下意識顫了下,太熟悉了,溫十安這樣的神色。
溫十安很少兇他的,只有像這樣的時候,恨鐵不成鋼亦或他膽大妄為,頭腦犯渾。
他真的怕極了,尤其是此時溫十安就半阖着眼,以一種近乎輕蔑的姿态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呼吸粗重,卻像狠辣的耳光。
可不知哪來的勇氣,也許真的是犯渾了,名為“自尊”的可笑的情感驅使下,他竟以更高的聲音頂了回去,仿佛這樣便能壓他一籌,“那就該眼睜睜地看着,看着山東百姓被日寇奴役,看着我國國土拱手予人?那我何配為一個中國人!”
“好,你如今學有所成滿腹經綸,我是說不得你了。”溫十安的呼吸更急促了,生生被他氣到,連出口的音也劈了。
他拉開了距離就要離開,腳步卻虛浮,步步像踩在雲裏,他只能踉跄着以手扶住門框,身體裏燒的厲害,又痛又癢,胃裏陣陣翻湧,刺激的他幹嘔起來。
翻來覆去,像是要把胃都吐出來。
顧澈猛地回神,從裏到外涼了個透徹。
溫十安這是煙瘾犯了,硬生生被他氣的。
“哥哥!”
音都不成調了,他頭一次生出手忙腳亂的感覺,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又倉惶着去扶溫十安,因為猛然起身還險些絆倒。
溫十安緊攥着心口的布料,衣服被揉成了一團,皺皺巴巴地,跟他一顆心一樣。
溫十安甩開了他的手,他心跳都停了一瞬。許是才剛見過生死,神緒都還未平複,便看見面前的人臉色雪白,因疼痛湧出的汗水層層滑過,卻也洗刷不平眉間的峰巒,那麽大的人因痛苦而蜷縮作一團,連肩胛骨都抖動,好像雨打濕的羽毛翅膀,脆弱而可憐。
顧澈腦中便空白了,什麽也顧不得想,他近乎強硬地抱起溫十安,将人放到床上。
這裏沒有洋金花,更沒有束手工具,顧澈只能将他雙手十指相扣,又用右手覆在他左手上,手指穿過他的五指,将他兩手都死死锢住。
眼見他唇舌翻動,顧澈用空下的手重重輾過他的嘴唇,又以兩指捏起他腮幫,手指靈活地探入口中,壓下他的舌頭,又警告似地按了按,要他不許再咬。
抽出被唾液浸濕的手指,顧澈又伸了胳膊到他嘴邊,“十安若是難受,咬我就好。”
一通架,吵了又算沒吵。
反正他也總說不過溫十安,通常等不到溫十安動氣,便早早收了作亂的心思。
究竟是打小管着的哥哥,僅僅頭昏腦脹了一次,險些鑄成大禍,他怕是不敢再犯渾了。
溫十安清醒後,就看見他被咬的出血的胳膊,胳膊的主人還端着一臉的擔憂,于是愧疚感先一步湧了上來。這通鬧劇便這麽自然而然地銷聲匿跡,誰也沒有再提。
姜桂和玉蘭的葬禮辦的簡簡單單,姜桂沒什麽親人,就只大家草草給置辦了。
連碑也沒有,就一個明顯大于其他墳墓的土包,埋了這一對可憐的有情人。
幾人都沒有跪下,只是像平日大家見面時的行禮一樣,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
分明想說的話有許多,叮囑姜桂和玉蘭好好過日子,抱怨他們走的潇灑,再訴一訴平生凄涼,可臨了卻覺得這些都是在騙自己,癡情的話都是說給活人聽的,死人哪裏會在意,于是又不約而同地緘默不語。
溫十安站在顧澈身邊,只能瞧見他的側臉,光太烈了,照在他臉上連愁苦都蒸發成汽,裹得空氣沉悶。
微一斜眼,便見不遠處站了幾個女人,相伴着窸窸窣窣地哭,眼神是看向這裏的,見顧澈回望便匆匆行了禮。
想着應是玉蘭的朋友,臨走時顧澈特意去了跟前,勸撫道:“節哀……若是玉蘭的朋友,就去同她說說話吧。”
“不了不了。”她們慌忙擺手拒絕,神色凄婉,卻也帶着些刻入本能裏的媚态。
顧澈注意到她們都穿着盡量淡雅的衣服,花紋裏卻都帶着些或嬌或媚的圖案,終歸找不到适合走喪的衣服。她們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手指局促地想要遮住不合時宜的花紋。
顧澈體貼地移開視線,眼神落在中間女人的眼睑下,不至于讓她們覺得唐突,“相識一場,她應該會希望你們送送她。”
女人們還是擺手,微微後退了步,行了禮便要告辭。
“我們髒,就不過去了……讓她幹幹淨淨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