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變動
姜桂的葬禮之後,報社便停業了一段時間,胡昌南下,而夏田壽則埋頭寫書閉門不出。北京起義并不曾消歇,反倒愈演愈烈,全國接連不斷的學氵朝運動在經歷兩個月後終于迫使總統向國民低了頭。只是中國國力衰弱,山東失地已成定局,為安撫民心,袁世凱只好怒而宣告——5月9日,即《民四條約》簽署之日,定為“國恥日”,中國韬光養晦,卧薪嘗膽,十年之後必要收回山東。
他如此誇下了海口,可究竟要如何韬光養晦,誰也不知道,這話也不過是勉強給了民衆一個交代。
溫十安看後,只是嘆了口氣,手指翻動将報叩下,淡淡點評,“緩兵之計罷了。”
顧澈不置可否,端了杯茶在他面前,叮囑道:“将要用飯了,只許喝一杯啊。”
後者挑了挑眉,顯然并不将這話入耳,飲了口茶,繼而道:“加了什麽?山楂,橘皮?”
“還有決明子。”顧澈說着,彎腰在他身邊坐下,自己也捧了盞茶,“想着你不耐熱,這茶解暑。”
茶水已經晾了會,不至于燙的無法入口,溫十安就捧着茶小口地抿着,邊看着顧澈又拿起剛才的報紙。
“又有什麽消息?”看他皺起了眉,溫十安問道。
“十安可聽過楊度這個名字?”
是個生疏的名,溫十安并沒有印象,索性擱下了茶,“并未聽過,怎麽了?”
“只是看到這上面有篇他的文章,實屬無稽之談,便對此人頗感好奇。”顧澈将報紙移了過去。
并不是在顯眼的位置,但也是留心便能看到的板塊,是一篇名叫《君憲救國論》的文章,指出中國國民的思想水平不足以理解共和,法律,自由,平等為何物,且中國并沒有民主傳統,共和制下會使國家陷入混亂,強國無望。于是宣揚廢掉現行的共和制度,轉而實行君主立憲制。
桌上灑了些茶水,溫十安便将這篇文章所在的區域覆蓋在茶水上,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桌子,“民國成立後這種言論應當不算少數,何必在意。”
顧澈看到他的舉動不由笑了起來,解釋道:“這種言論自不在少數,巧的是這封報紙是順天時報。”
溫十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接着他的話道:“我記得你說,順天時報的主編是個日本人?”
“不錯,如今國民抗日熱情高漲,偏偏在這時候發了篇這樣的文章,我是怕......總統和日本暗中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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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十安頓了下,這才擡眸看他:“這樣說起來,似乎這段時間,北京總有日本人出沒......可為何是日本?”
“十安有所不知,總統上任時便是憑着歐洲諸國的支持,向來在外交上也是利用歐洲抵制日本,可如今形式不同了。”顧澈掀起那張已經被茶水浸濕的報紙,扔到了桶裏,“國際戰事爆發,同盟國和協約國間戰事不停,根本無暇顧及中國,若不然也不會這般屈辱地簽了那《民四條約》。同樣的,總統若有稱帝的想法,如今便只能找日本來合作。”
溫十安點了點頭,政局一瞬便清晰了起來,“而日本方面的狼子野心不難猜到,若要在中國利益上分一杯羹,最好的辦法就是引起中國內亂。”
“可日本就如惡狼,一旦進了羊圈,便沒有出去的可能。”顧澈道,“十安覺得,總統當真會為了稱帝引狼入室嗎?”
溫十安又拾起茶杯,輕輕吹開表面浮着的茶渣,神色裏說不上是無奈還是氐愁,“咱們這位袁總統,好與天鬥,與人鬥,與虎謀皮的事情還做得少嗎?”
說完,他又像想起了什麽,埋頭飲了口茶,視線卻是落在顧澈身上的:“最近溫府裏一直是我一人。”
顧澈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何意,只是下意識地想到那個人,便順勢問:“他呢?”
“自然在總統府裏。”茶水很快見了底,露出釉白的杯底,溫十安頓覺更為口幹,便将茶杯往顧澈面前推了推,意思不言而喻,“他的事我管不着,只是走時聽到他要去打聽黃興和孫文先生的下落。”
顧澈收了茶杯,卻并不準備再給他倒茶,提醒道:“該去吃飯了。”
溫十安略微不爽地皺了下眉,卻也未說什麽,顧澈這才細細琢磨過他的話,抱怨道:“二位先生早已流亡日本,哪裏還威脅得到國民政府,總統何必......”
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什麽,驚愕地看向溫十安,後者只是淡淡地迎上他的視線,嘴唇輕啓,“二位先生威脅不到國民政府,總統此舉,正是要确認這一點。”
三兩下,他們心裏便有了盤算——總統确是要逆歷史潮流而行,改行帝制。因而要去确認孫文先生尚在日本,無法幹預中國局面。而回過神來看,《民四條約》的簽訂與其說是不得已而為之,倒不如說是交換條件——以山東換取帝位。
打得一手好算盤。
“等等看吧。”顧澈道,“狐貍尾巴遲早會露出來。”
8月中,順天時報宣揚帝制引起了北京民衆的極大不滿,意識到形勢嚴峻,刍言報社也恢複了運行,想着也算作久別重逢,顧澈便在家裏支了飯桌,請了胡昌和夏田壽一同來用飯。
溫十安本是來幫忙的,只是在他用柴将竈口嚴嚴實實地堵住時,顧澈被嗆得直咳嗽,這才想起這人嬌貴性子,向來都是被侍候的,哪裏有去做這些粗活的時候。
溫十安自然也察覺到了不對,濃煙翻騰下他沖呆愣的顧澈招了招手,又指了指柴火多得快要溢出來的竈爐,苦惱道:“哪裏不對嗎?”
“沒......”他有些頭疼地打開門讓煙散出去,轉頭對皺着眉略感自己無用的溫十安道,“是這個竈爐之前被我用壞了。”
溫十安這才舒展了眉,又被濃煙被嗆得咳嗽了下,便看向站在門口的顧澈,以為他是被嗆得想要出去,便懷着照顧弟弟的心思,煞有介事道:“你先出去吧,這裏嗆。”
說着蹲下又要去添柴火,顧澈心裏顫了下,想起那竈臺上還有刷了油的鍋,生怕他燒了整個廚房,趕緊忍着咳嗽,在一片濃煙裏扶起他,帶着自責的神态道:“我來吧......老師他們應該快到了,十安去門口等等,幫我招呼着可好?”
溫十安略一思索就同意了這個決定,臨走時又叮囑道:“你小心點。”
顧澈感激地點頭答應,在溫十安出了門的那一刻趕緊将憋得快要爆炸的竈爐掏空。
溫十安在門口站了些會兒,便看見胡昌和夏田壽兩人并排着走來,手裏都拎着兩個紙袋。
“胡先生,夏先生。”溫十安一一叫過,又鞠了躬,伸手接過紙袋,“說好了來用飯,怎麽還帶了東西。”
“簡單做些就好,哪用得着這麽麻煩。”胡昌道,“我們順路從順福樓買了烤鴨,他們家的鴨子屬夏天的火候好,最好吃不過。”
院內濃煙還未散盡,夏田壽一踏進來便皺了皺眉,伸手在鼻前揮了揮,“這煙大的,那小子會不會做啊?”
溫十安也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無奈道:“竈爐被他用壞了,先生往風口去點吧。”
“竈爐還能用壞?”胡昌挑了挑眉,伸長脖子往裏望了眼。
溫十安聞言嘆了口氣,感慨道:“他總這樣,自小就不讓人省心。”
顧澈并不知道短短一會他已經在大家心裏變成了一個“不省心”的形象,等到菜做好後他端上桌,瞧見三人正聊的投入,洗了把臉便湊過來問:“聊什麽呢這樣開心?”
“說你顧少爺以前哭鼻子的事呢。”胡昌笑着将筷子分給大家,不住地笑。
顧澈無奈想要反駁,又見溫十安難得開心,便默認了他們拿自己取樂的行為,只是輕咳了聲道:“光顧着說,飯還吃不吃了。”又注意到桌上還多了份烤鴨,“怎麽還帶了菜?”
“南邊沒這東西,我饞的。”胡昌率先伸出了筷子,剜走了一塊鴨肉。
顧澈先給溫十安盛好了湯,才彎腰坐下拿起筷子,“說起來,老師去南方做什麽了?怎麽忙了這樣久?”
“那批人嚷嚷着起義,非叫我任什麽領軍,我幹不來那個,就回來了。”胡昌又加了幾筷子肉在嘴裏,嘟囔道。
夏田壽輕呵了聲,扭頭看他,“區區領軍,怎麽會擔不了,我看啊,是舍不得離開這北京喲。”
胡昌挑了挑眉,并不停下夾菜的手,“刍言都還在這,我哪能走。”
吃過了飯,照夏田壽的習慣又要喝茶,顧澈便照着解暑的方子又烹了一盞茶,等着茶水沸開的過程裏,他又對胡昌講述了之前在順天時報上的發現,以及對于總統行事的猜測。
誰知胡昌聽完後只是凝眉思考了許久,顧澈怕他過于憂慮,便勸慰道:“或許是我們多想了,這樣的形勢他哪裏敢稱帝,這不是又要引起一場動亂嗎。”
夏田壽接過話解釋,“才剛來的路上,有夥人在城裏說要征集民衆對國體變革的意見。”他又看向胡昌,問道:“會不會同這事有關?”
胡昌并未搭話,倒是溫十安愣了下,搭腔道:“你們說的是籌安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