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生機
茶水已經沸開,屋內被蒸騰的水汽籠罩,霧蒙蒙地透着股清淡的香氣,溫十安伸手正欲掀開茶蓋,顧澈本是看着別處的,餘光瞥見他的動作,便搶在他前面将帕子蓋在茶蓋上。
溫十安的眼皮顫了顫,并未看他,墊着帕子掀開茶蓋,又往裏面放了解暑的橘皮,橘皮被水一煮,就透出更為酸澀的氣味,倒讓人神清氣爽了起來。
胡昌這才擡起了頭,看向溫十安,等着他的下文。
溫十安在幾日前便知道了籌安會,原是因為他是溫家的少爺,這幾天又常在外,或許是聽到了什麽風吹草動,世家子弟皆來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政治立場。
來的人太多,這樣的姓那樣的名,他根本懶得記誰是誰,也都沒留下好臉色,只是記得有人曾對他提起過,要不要加入籌安會。
“我只知嚴複是發起人,聽他們說,籌安會意在籌一國之治安,研究君主和民主國體何者适于中國,這些天通電了各省的軍民長邀請入會,北京官宦人家幾乎都是會員了。”茶水再次沸開,溫十安用勺子輕輕撈出橘皮,不緊不慢,顧澈伸出一只手将渣鬥适時地遞給他,自然地像是這樣生活了很長時間,“不過入了會就算作自動簽了請願書,由籌安會代替傳達意願。”
——袁家班的把戲,這是演給老百姓看的,這出戲遲早要唱完,捧不捧場,全在個人。
這是那些人的原話,只是他向來是看不慣這樣轉彎抹角的試探,眼皮也未擡,淡淡回了句:“可惜我從不愛看戲,一句話也要唱的彎彎繞繞,着實煩悶。”
那人僵了臉,再提不起別的話題,沒多久就告辭了。那之後他倒是常注意着,果然人人都來打聽籌安會,似乎這會入與不入,全在他一手定奪。
細想倒也有跡可循,溫铎之近來備受重視,他又頻頻出現在人前,估摸着大多數人都是來探聽風向的——總統真實意圖為何,籌安會究竟是否為眼線。好讓他們循利而往。溫十安不甚在意他們的動機,也懶得應付,只覺怕都是些趨炎附勢之徒。
“不過是總統演給大家看的一場戲。”他總結道。
胡昌盯着他撈出的那堆橘皮,神色冷冽,“這樣拙劣的把戲,看來他是着急了。”
“手段不在于拙劣,好用就行。”顧澈順手接過處理幹淨的茶水,挨個在杯中倒上,“籌安會的意圖還有待考究,只是若真是總統所為,怕是又要不安生了。”
胡昌并不好飲茶,點了支煙便将茶水遞給了夏田壽,後者端上茶才嘆道:“總統這些年風聲鶴唳的,四處打壓良将,如今可堪軍中大任之人寥寥,百年一個松坡将軍,卻還囚于京中,要起義怕是難了。”
衆人這才想起來,如今的稱帝竟像是早有預兆一般,從黎元洪進京開始,先是張勳被遠派,随後是各省軍民分治,又是日本頻頻試探。如今總統稱帝在即,各地竟也沒有能與之對敵的力量。
從前或許有個雲南都督蔡锷,只是松坡将軍只此一個,卻也被早早軟禁在京,是不能再翻身了。
謀略上,他們到底是沒玩過總統。
籌安會的底細很快便打聽了清楚。
倒不是他們動作多塊,只是總統太過着急,致使籌安會行事大膽,竟直接挨家挨戶廣而告之,顧澈才候着溫十安喝完藥,大門就被拍的震天響。
來的是個中年男人,佝着身子,眉眼間透着些算計,他臉上的笑堆得看不見眼睛,伸手便遞過來一張紙:“先生寫個請願書吧。”
顧澈伸長脖子順着街邊望過去,家家戶戶門前都站了人,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眼來人:“你是什麽人?”
那人咧着嘴又将紙往他面前推了推,“籌安會的,來調查民意。”
“他們也是?”顧澈沖鄰居門口糾纏的乞丐擡了擡下巴。
“那是乞丐組成的請願團。”順着顧澈的視線向遠處望去,這人賠着笑道,“那邊是婦女請願團,還有商人請願團,這都是自發的啊。”
顧澈并不信他的話,收回了視線,在他夾着汗的額頭上掃了眼,低頭看向那張白紙,“要寫什麽?”
男人将紙強行塞到他手上,“國體變更,先生認為當寫什麽。”
顧澈蹙緊了眉,戒備地看了眼他,男人又遞上了筆,循循善誘,“君憲亦或民主,先生中意哪個,寫上便是。”
顧澈接過筆,又換上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裝作不經意道:“沒聽你們嚴會長說要走訪啊。”
男人愣了下,并未細想想,解釋道:“會裏主意都是楊度先生定的,嚴會長不過目。”
“是嗎......”
楊度這個名字太過熟悉,顧澈不由同屋內的溫十安交換了個眼色,兩人便看清了這裏的門道。
男人似有感應地望過去,不等顧澈反應,他便快步沖到溫十安面前,“這位先生也寫一張吧。”
紙直接遞到了溫十安面前,帶了些淩厲而不得禮的唐突,他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男人的手落了個空,還有些愣,就見溫十安神色平淡,眸裏帶了些嫌惡,伸手掃了掃方才被蹭到的衣服。
他連眉頭也未皺,卻從松散紮起的發絲上都透着些冷淡的疏離感,即使被風吹起也不會飄向旁人,只繞着那一曲白皙的脖頸兜轉,男人恍惚間猜測這是不是位女人。
午間的陽光炙熱,曬得人狼狽,男人身上起了一身的汗,聞着發臭,溫十安淡淡地看了眼,出口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離我遠些。”
緊跟上來的顧澈哄笑着将蒲扇遞到他手上,也不管一瞬間黑了臉的男人,柔聲對溫十安道:“去廊下,這裏曬。”
溫十安這才緩了些臉色,背身站到了陰涼處,倚着牆有一搭沒一搭地揮着扇子。
顧澈跨步擋住了男人繼續探究的視線,語氣不善,“這當真随便寫?”
“啊?”男人一時沒反應過來,顧澈提筆就要往紙上寫,他慌忙輕咳了聲,“先生是明白人,自然知道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這些請願最後都是要交由那位過目的,您看着寫就好。”
這話出了口,顧澈不由冷笑了起來,斜睨了他一眼,“你們這算盤打得好啊。”
溫十安這才分了些視線過來,冷冽的讓人無法忽視。
酷熱的天裏,男人竟覺得生了些冷汗,正在愣神中,顧澈将寫好的紙塞回他懷裏,力道不輕,似乎在怪罪他的分神,聲音也算不得禮貌,帶着絲絲寒意。
“就不送先生了。”
男人被趕出了門,後知後覺地打開那張顧澈寫過的紙,上面是四個端正有力的字——“民主不滅”
這一個插曲并不能影響籌安會的謀算,顧澈和溫十安并不介意得罪這些人,但百姓們在或威逼或哄騙下,竟盡數為帝制唱了贊歌。而各地軍閥為表擁附,紛紛派代表遞交請願書,前後不到十天,這份象征着全國國民意願的請願書便上交了參議院。
胡昌為此頭疼了許多天——籌安會的成立是經過了參議院許可的合法組織,他們是打不得怨不得,只能遞了訴令上去,控告其亂政滅國,需得明正法典。
意料之中的,訴令就如石沉大海,再無一點動靜。反倒是報社因此備受牽連,時常被一些不知從何冒出的混混搗亂。
10月初,參議院召開“國民代表大會”,所謂代表一律贊成君主立憲,上書擁戴中國行帝制,推選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
百姓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是被這籌安會騙了團團轉,不由怨聲載道。
最先帶頭起義的便是各地的學生,他們一波接着一波地走出校園,先是砸了籌安會,又将那些民意征集的請願條抛灑在天,白花花的紙被風吹得四散,又在學生們震天的起義聲中落滿街道,成了北京的第一場雪。
人頭攢動,将整條街擠得無處下腳,顧澈只能繞了遠路回家,隔着幾條街也還是能聽到那些學生的叫喊。
夏田壽已在門口等了許久,顧澈拍了拍被擠得皺巴的衣服,迎了上去,“我來遲了,街上學生太多了,只能走了小巷。”
“南京那邊有消息嗎?”夏田壽忙問。
顧澈點了點頭,壓低聲音道:“馮國璋要反。”
之前黎元洪委托他送過一封信,勸告馮國璋守住共和底線,那時他只當是黎元洪憂心政局,如今看來,他怕是早已經預料到了今日。
夏田壽這才松了口氣,道:“河北軍隊被幾番整編,恐怕實力大不如前,如今還得在南方尋求一分生機來。”
顧澈挑了挑眉,反問:“田壽兄怎麽就确定,段祺瑞一定會反?”
“不确定。”夏田壽看向他,目光如炬,“他不一定會反,但一定不會幫。一是沒實力,二是......寒心。”
幾乎是相伴着在戰場上走下來的好兄弟,得了權力就生出了幾顆心來。
顧澈聽完這話,不由得咂摸出凄涼來,權力的中心往往是孤獨的,一顆心無處傍依,真的話不願聽,假的話不敢信,孤零零地做個總統不知是和滋味。可坐在中心也是最不孤獨的,呼風喚雨,揮手便是人群應和,不然為何不滿現狀,要去做傳說裏的真龍天子。真不知權力到底是良藥還是毒物。
仿佛是為了附和他心裏的想法,夏田壽嘆了口氣,繼而道:“也不知這一線生機在哪。”
此事關乎國體,希望依附“龍體”的人不在少數,而恰恰是這些人手握軍隊,掌握財權,若是起義,沒有軍隊是萬萬不行的。
如今各方起義力量,要麽是手無寸鐵的學生,要麽是零散的自發團體,對于總統來說幾乎是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
二人正發了愁,卻聽見隐約間傳來學生們激昂的吶喊,由遠及近,愈加清晰,一聲聲“誓死維護共和”傳入耳中,竟有雷霆之勢,震得心頭發顫。
顧澈擡頭看向夏田壽,見他眼中亦是同樣的動容,不由笑道:“會來的,一定會。”
“來了來了!”遙遙傳來一道聲音。
顧澈愣了下,萬沒有想到這話居然也能被接上,扭頭看去卻是胡昌疾跑了過來。
“來了......好消息來了!”他喘着粗氣站定,一手扶着顧澈的肩作支撐,邊驚喜道,“蔡锷先生出京了!”
“蔡锷先生?總統怎麽會允許?”顧澈驚呼。
“虧了八大胡同裏的小鳳仙了。”胡昌說着,又頓下平複了呼吸,才繼續道,“蔡锷先生得她協助,才得以避開耳目離京,如今已經到天津了。”
“你瞧瞧,這時代裏女人竟比男人還令人傾佩。”夏田壽聞言,笑着感慨道。
八大胡同便不由令人想起另一位香消玉隕的女子來,這話裏的動容又讓顧澈忽然記起葬禮那日在一邊默默流淚的幾位姑娘,也不知那裏會不會有這位名為“小鳳仙”的女子。
起義聲越來越近,甚至聽得見每一聲呼喊裏的嘶啞,聽得見每一個身體裏澎湃的心跳,夏田壽不由痛快地呼出一口氣來,道:“蔡锷先生的勢力都在雲南,天津到雲南最多不過四日便可起兵,若日本不插手,便可博得生機。”
胡昌不由笑了起來:“這共和的生機,我們要定了。”
日本既希望中國內亂,便必不會出兵阻撓,若袁世凱成功稱帝獨攬大權,說不定還會反咬日本一口,以日本謹小慎微的個性,自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必要時說不定還會增兵助力起義。
顧澈略微思索了下局勢,瞬間發現了可握之機,但看胡昌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态,心下了然,順勢問道:“老師接下來可有安排?”
“自然是南下。”胡昌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他們催我那麽久,這時候也該去了。”
是南方革命黨的來信,懇請胡昌南下領導起義,胡昌之前推拒了幾次,此時正是最好的時機,如此一來便可以将一些零散的自發性團體組織起來,形成燎原之勢。
“要随我一起南下嗎?”他拍了拍顧澈的肩,盛情邀約。
誰知後者擺了擺手,故弄玄虛,“不了,我得去上海一趟了。”
陸邢同他有一樣的心思,早在起義初期就來信給他,告知他上海的情況。青幫的兄弟自發回歸了——這些年間那些人分散各地,有些早已形成自己的小幫派,如今都回了上海歸于陸邢麾下。雖不算做正經的軍隊,但該有的槍支彈藥也不少,好歹算作一份不小的革命力量。
這共和的生機,他們确實是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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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沒有更新,修正了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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