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阿蘭

溫十安眉心跳動了下,狠厲的力道便收了勢,化為似有似無的撫摸,在那處吻痕上輕輕摩挲。他似乎才注意到青年的慌亂,沉沉安撫道:“乖。”

倒像是平時青年常用來寵着他時常說的話。

于是顧澈知道,他溫良的兄長理智尚在,至少不想真的傷到他。

鎖骨隐隐作痛,加之腹部的疼,讓他仍舊在細細地發抖,溫十安自然也察覺到了,眼見青年眼裏又露出了熟悉的笑意,溫軟地叫他十安,絲毫沒有在意之前的插曲,溫十安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不害怕嗎?”

顧澈搖了搖頭,又借着這樣的姿勢輕而易舉地靠在他身上,讨了個平日裏不被允許的親昵,“你說過不會傷害我,十安從不騙我。”

溫十安微怔,這才意識到其實青年的信任從不是虛言。

就像離開溫府的那天,他問顧澈,若是他真的殺人了該如何,顧澈的回答是“你不會”。

就像剛到上海的那天,在火車上,顧澈被鳴笛聲掩蓋住的那句話,他說“你不會變成他的”。

所以即使他露出尖牙,青年也會将脖頸湊過來,以此表示他的放心和信任。

這樣的信任着實沉重了些,卻無疑給猛獸套上枷鎖,以愛的名義。

溫十安重新為他妥帖扣好扣子,往他嘴裏塞了個蜜餞兒,語氣溫和地承諾:“嗯,我不會。”

顧澈被甜得皺起了眉,話也說不清楚,“十安,這兩天我得出去找個人。”

“什麽人?”溫十安也往自己嘴裏塞了一顆,确實空口吃會甜得很,但也讓腦子清醒了不少。

“不認識,一個叫阿蘭的女人。”顧澈對他講了路上的事情,關于那個青年臨死前的囑托。

溫十安聽罷,并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只是又嚼了兩顆蜜餞兒,等到顧澈都看着牙發酸的時候,他才直起身子,說:“我陪你。”

要在偌大的上海憑着一個名字找人并不容易。

陸邢聽過他們的計劃後,幾乎是嘆了口氣,然後叫他們不要白費功夫。

上海每天死去的人多了,沒人會記得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青年,也沒有人在意那個叫阿蘭的女人,這樣的要求本就是臨死前的寬慰,實施與否并無任何的意義。

陸邢晃身倒進新做的搖椅裏面,一手搖着團扇,眼睛也沒睜開,“确實不簡單,不過照你的脾性,也不是我能勸動的。”

他朝百靈伸出手,後者遞給他一盒調和過的胭脂,笑道:“可若是不應,也就不像顧少爺了。”

“由你們說吧。”顧澈嘆了口氣,“不過挨家挨戶地找嘛。”

陸邢嗅了嗅胭脂,睜眼瞧着他出門的背影,自言自語般道:“你瞧瞧,這世道哪有這樣的人。”

話一說完,他又搖搖頭,将胭脂遞了回去,面露遺憾:“桃花味還是淡了些。”

百靈接過胭脂,并沒有在意他的挑剔,倒是撿了他的前一句話回複:“老板不是說過嘛,顧少爺是君子,他選的事情,便沒有做不好的。”

顧澈和溫十安從青年喪身的那條街開始,挨家挨戶地訪問,用了三天的時間,找到了青年的家。

其實并沒有廢多大的功夫,他們幾乎是看見的第一眼,便認出了阿蘭。

那是個盲眼的女孩,十七八歲的模樣,面容黃瘦,穿着厚重的棉衣難免清瘦。

似乎是先天的疾病,她眼睛被白色的黏液黏住睜不開,頂着太陽便開始流眼淚。

顧澈正要自我介紹,她伸手扒住了門框,側身用耳朵對着他們,似乎想聽清他們的聲音,“是青哥嗎?”

女孩的聲音嘶啞,簡直不像是一個女孩的嗓音,又因為過于激動而劈了聲,便更加難聽。

幾乎是下意識,兩人便知道,這應該就是他們在找的阿蘭。

阿蘭是青年才過門的妻子,家裏貧寒,娶阿蘭時青年甚至沒有錢為她做嫁衣,便多做了幾分工,攢下的錢就去給阿蘭買了串耳環。

只是耳環還沒送給心上人,人便已經死于非命。

溫十安極不擅長應付這種悲情的場面,一見女孩開始掉眼淚,便側了身靠在牆上,讓顧澈去應付了。

顧澈将銅錢和耳環都交給阿蘭,只說青年去了外地做工,暫時不能回來。阿蘭愣愣地聽着,眼淚還是在流,精神卻穩定了很多,等到收下了明顯多于青年給的銅錢,她才彎腰說了聲謝謝,低聲對顧澈道:“您是好人,麻煩您告訴青哥,我會等他的。”

離開這個簡陋的小家時,顧澈的神色明顯差了許多,溫十安扯了扯他的袖子,試探性問:“你覺得她信嗎?”

顧澈回頭看時,阿蘭仍然扶着門框,像是渾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她将耳環戴在耳朵上,一聲不吭地目送着二人離開。

顧澈搖了搖頭,聲音沉重:“她不信。”

心裏是不信的,卻只能告訴自己,一定要信,不然生活便真的沒有盼頭了。

“你盡力了。”溫十安勸道。

“我知道,我做不了什麽,我只是在想,我們真的可以改變這樣的現狀嗎?”顧澈揚起個笑,卻比哭還要難看,“我們真的能救他們嗎?讓往日千萬魂不愧犧牲,讓此後萬千人安享盛世,我們真的能嗎?”

“我怕......怕我們奮鬥來的時代,愧對人民的期待,我更怕我們甚至贏不來那樣的時代,十安啊......”他頭一次露出這樣的迷茫來,雙眼通紅,便只能以手捂住,聲音的顫抖卻不可避免,“我好難受......”

“你累了。”溫十安扯着他的胳膊将人摟緊懷裏,像從前無數次那樣,輕拍着他的後背安撫,“不過是荒唐人世,推翻了它就好,我陪着你。”

閉上眼都是中國的光明,可睜開眼便是暗無天日的生活,腐臭的社會。确實太累了,顧澈心想,好在他并不孤獨。

短短幾天,上海就封了城,李烈鈞的隊伍即将到達南京,北洋政府慌了神,一紙調令緊急發往江蘇,讓都督帶兵平凡叛亂。

衆人等這一刻等了太久,劉叔幾人率先抄近路去了軍營周圍蹲守,陸邢囑咐好這些人,就從軍營趕往百樂門,預備與顧澈辭別。

只是人還未出巷口,就被一雙手從身後捂住了眼睛,他下意識要反抗,身後的人将他死死按在懷裏,悶聲道:“是我。”

他愣了一秒,随後以更淩厲的招式,将後肘捅向身後人的腹部。

“嘶!”身後人沒有防備,被他結結實實地打在腹部,手上卸了力,竟然任由着他逼到了牆角。

陸邢翻手間将銀簪抵在他脖頸間,呼吸還有些急促:“如今戰事将臨,趙副官不去平反叛亂,來找我做什麽?”

他們之間這樣的對峙太多,幾乎每次都是旗鼓相當的拉扯,唯獨這次,趙元德被他抵在牆上,卻頭一次地,露出了順從的姿态。

他伸手想繼續抱着陸邢,頸間的簪子逼近了幾分,讓他只能嘆了口氣,而後認命地垂下手。

“我知道你要做什麽,軍營外是你的人吧。”

“趙副官什麽意思?”陸邢冷了神色。

趙元德用手指按下銀簪,兩人之間徹底沒了阻隔,他才上前一步,以一種并不冒犯的姿态環抱着陸邢的肩,“這次平反不只我一人帶兵,我不知道你有多少人,但刀槍無眼,況且此事之後,上海必定容不下你們。”

“趙副官來同我說這些做什麽?”陸邢眼睛有些紅,又被他強行止住,他伸手推開趙元德,又在那個妥帖的環抱下摸走了對方的槍,此刻就指在對方的頭上,“抱歉,我确實聽不懂。”

趙元德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下一秒,他極其迅速地握住陸邢的手腕,只輕輕一扭,槍便脫了手,順勢被他勾住,在手上轉了個彎,陸邢便背抵着他,又被壓進懷裏,而槍也指在了陸邢頭上。

“你打不過我的。”趙元德陳述事實一般道。

“我他媽受夠了!放開!”陸邢激烈地掙紮了起來,趙元德卻收緊了手,緊緊貼着他,聲音裏都帶着哀求,“你知道我不想傷你。”

“開搶吧。”陸邢打斷了他的話。

趙元德微怔,懷裏的人卻忽然卸了力氣,将整個身體的重量都靠在他身上,也仿佛将自己交給他一樣。

“你開槍吧,打死我。”

趙元德下意識冷笑了聲,“陸老板不怕死,我自然知道。”

“我怎麽不怕死,我只怕你不敢開槍。”

趙元德終于注意到,懷裏的人情緒不同往常,他遲疑地開口:“你……你在說什麽?”

“我說,你開槍吧。”陸邢舒了口氣,像是終于厭倦了這樣的博弈,閉上眼道,“再過兩個小時,我就會帶兵出現在碼頭,無論如何,我們之間都有一戰,你現在不動手,到時我就一定會開槍,射進你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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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先覺者,往往是孤獨而痛苦的。”

出自:格裏鮑耶陀夫《聰明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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