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公濟
李烈鈞先生的軍隊才到南京,就遭到了北洋政府的極力反撲,接連幾封電報傳來,戰況一緊再緊,顧澈忙得焦頭爛額,連喝口水的機會也沒有。百靈眼瞧着心疼,卻知道自己幫不上忙,只能派人随時打聽着陸邢和劉叔處的戰況。
劉叔領着不過一千人,将軍營的士兵分散引開,再逐一殲滅。這些人失了趙元德領頭,駐守的軍官又是個紙上談兵的花架子,不過一會就傷亡慘重,不敢再踏出軍營。
而十六碼頭意外多出個鄭如呈,成了最大的變數,此人熟讀兵法,極擅作戰,一時間致使兩方僵持不下,青幫損失慘重。
照他們此前預估的時間,不過三個小時,李烈鈞先生的部隊便能打通南京,只是不知哪裏出了意外,竟然也遲遲沒有結果。
顧澈心裏隐隐生出些不安的感覺,可電報機的提示燈亮了一次又一次,讓他沒有精力多想——他從前是跟胡昌學過一些電報密碼,只是不精,單單接收電報破解密碼,就廢了極大的功夫,更是不敢分心。
在一旁的溫十安似乎察覺到他的慌亂,将手輕輕擱在他的背上,安撫性地拍了拍。
不多時,百樂門的大門便被推開,急匆匆跑進來一個灰頭土臉的男人。
百靈下意識站了起來,眼也不眨,死死地盯住來人問:“怎麽樣了!”
“出了意外,少主......少主重傷。”
短短幾個字,宛如驚雷在腦中炸開,顧澈瞳孔緊縮,瞬間思緒空白,入目只剩百靈癱坐在地的背影。
一雙冰涼的手忽然攀到他的脖頸間,讓他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
“思辰!”溫十安另一手指了指不斷閃爍的提醒燈,眉頭緊鎖,“不要想,專心。”
顧澈愣愣地點了點頭,深吸了口氣,再次接通了電報。
他的手在抖,記錄的波段都因為發抖而顯得歪歪扭扭。明明身體的恐慌怎麽也無法掩蓋,腦海裏卻異常清明。
深切地知道着自己此時不應被情緒左右,也在極力辨認着傳遞來的信號,然後憑借着記憶和密碼本将得到的信號翻譯出來。
百靈咬着唇不敢出聲,小心翼翼地湊近他,卻看到他頭上不斷滴落的汗珠,一滴一滴地砸在紙上,執筆的人卻連眼睛也不眨,一字一停,呼吸急促,好像要鑽進字裏去。
不知過了多久,百靈感覺自己身體的半邊都在發麻,不知是陸邢遇難的消息帶來的痛苦,還是尚未明朗的戰局引發的恐慌,她僵硬地扭動了下脖子,桌前的人卻猛地擡起頭來。
顧澈的聲音幹澀異常,開口還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他幹咳了聲,聲音顫抖:“局勢反轉,要贏了……快讓他們撤退!”
得到消息的人飛速前去傳達,十六鋪碼頭的人收到指令便開始撤退,劉叔也從軍營大勝而歸。
在對面槍聲漸隐後,鄭如呈暗覺不對,吩咐道:“追,我他媽倒要看看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匪徒是什麽人!”
趙元德擰緊了眉,看向陸邢最後出現的方向,眸色暗了幾分,“不妥!”
“有什麽不妥的?”鄭如呈怒目,半晌後冷哼了聲,微擡下巴,神色張狂,“趙副官這麽不想讓我追查,不會是因為你同那匪徒有關聯吧?”
趙元德神色未變,揮手制止了身後士兵的新一輪攻擊,扭頭看向鄭如呈,“我還聽人說鄭中将資歷豐富,如今連調虎離山之計也看不出嗎?”
“你什麽意思?”
“我們此行目的是為支援南京,這匪徒突然出現在碼頭,必定是得了消息要來阻撓援軍,南京戰局尚不明晰,豈能因他而誤了大事!”趙元德說完,便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徑直往碼頭走,邊走邊喊,“都跟我走!支援南京!”
鄭如呈咬牙切齒,也只能跟着他上了輪渡,誰料南京的戰局在一個小時內明朗了起來,李烈鈞先生的部隊綜穿南京,一路向北。
江蘇援軍尚未抵達,南京便已被拿下,總統震怒,下令追責,鄭如呈氣得破口大罵,以“作戰失誤”為由上報,将趙元德革了職。
百靈得到消息後,便将報上的內容原原本本地告訴顧澈。
多虧了趙元德的失誤,才讓他們有了救回陸邢的機會,只是由于失血過多,陸邢被送往醫院時已經沒有了意識,昏迷了兩天也不見醒。
百靈将報紙放在窗口,壓在花盆底下防止被風吹走,上面“副官重大失誤”的碩大标題剛好露了出來,被風吹得朔朔作響,她伸手捋平紙面,試探道:“顧少爺覺得呢?”
顧澈替陸邢掖好被角,才在床邊坐了下來,面對着她,道:“這樣的錯誤未免低級了。”
“這麽說,您也覺得這不是失誤?”
顧澈并不回答,扭頭看了眼還在昏迷的陸邢,意有所指道:“那位的心思缜密,行事又乖張,怕是只有你們老板能看透了。”
兩人正說着話,遇着醫生按例巡視,顧澈背對着門一時沒有察覺,倒是來人用中文開口招呼:“顧先生早,今天怎麽沒見那位美人先生?”
顧澈後知後覺地站起身,用英文問過好,才解釋道:“天氣冷,他又愛犯懶,就在家裏躺着。”
“蓮醫生的中文說得真好。”百靈感慨了句,顧澈方才意識到,頭天是他将陸邢送來的,百靈忙着照顧其餘的傷員,這應該是第一次見蓮,于是他貼心地介紹道:“蓮,這位是百靈,你還沒見過吧。”
公濟醫院的這位醫生是位英藉女人,為人和善,藝術也高明,因而在上海頗有盛名,陸邢的傷便是交由她負責的。
蓮留着剛過下颚的卷曲短發,淺金色的頭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許是在醫院太過操勞,她的臉顯得瘦削而蒼白,說話間眼尾會堆起細小的皺紋,不仔細看是看不出這樣太過突兀的疲态的。尤其是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人時總是溫和而堅定的,有一切醫者該有的氣度。
顧澈對她的初印象是很好的,顯然她也是。
西洋人特有的熱情和奔放叫她一連兩天在顧澈這裏留下好多話,例如自己的名字叫蓮達絲,已故的父親曾是一位上等軍官,母親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見證了父親滿身的槍傷,又在一次戰争中失去了他。
蓮不是一個脆弱的女人,顧澈也是這樣覺得的,18歲時失去父親,她就獨自一人來到了中國,又跟随教會行醫,幾年後便成為了特聘的醫師。
她說上帝不願見人間受苦。
話說完時她又用英文問顧澈,你信不信上帝。
顧澈搖頭。
她對此頗覺遺憾,得了空便為他傳教布道,美名其曰“找尋信仰”。
此時聽顧澈為她介紹百靈,便熟練地摟過百靈的胳膊,正待開口,顧澈隐約猜到她要問些什麽,忙打斷道:“百靈也不信的,莫要問了。”
蓮聳了聳肩,将鋼筆別在身側的口袋上,兩只手都牽着百靈的手,“其實我見過百靈小姐的,在百樂門裏,唱歌好聽極了。”
“上帝會準許你們去尋歡作樂嗎?”顧澈好奇道。
“他會原諒一切心存善念的人。”蓮說,提及這樣的話題,她面色也凝重了起來,彎腰看了眼陸邢,“他今天還是沒有醒嗎?”
“沒有,只是昨晚上說了些呓語,好像是做了噩夢。”顧澈如實道,“蓮,他會醒嗎?”
“會的,陸先生是好人,一定有好報的。”蓮說完,在方才顧澈坐着的位置坐下,掀開陸邢的眼皮觀察了會,确定道,“他會醒的。”
花盆下壓着的報紙角又被風吹了起來,恐打擾到蓮的診治,百靈伸手關了窗,蓮多看了幾眼,感慨道:“處處都打仗,到頭來只有百姓不得安生,城裏又要開始搜查叛黨,還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搜查叛黨?”顧澈敏銳地察覺到這話裏的重點,問道,“是誰的命令?”
按理說這會當務之急是急速北上的李烈鈞部隊,哪裏還有功夫在城中再起風波,這樣的命令未免太過不合時宜。
“就是這位鄭中将。”蓮伸手指了指報紙上刊登的鄭如呈照片,“這裏來了不少受傷的官兵,聽說這位軍官因碼頭一戰而大怒,預備全城搜捕叛黨,凡是窩藏的,一律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