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白狼
蓮舞動時裙擺飛揚,白皙的膝蓋若隐若現,被絲襪包裹的小腿因為踮腳而繃起好看的曲線,場上的目光幾乎都被吸引了過來。
許是察覺到了這一點,蓮又輕聲笑了起來,目光直射進顧澈眼裏,侵略性極強,“顧先生舞跳得真好。”
“以前學過一點,算不上好,過獎了。”
蓮貼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氣才道:“你沒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當然有,譬如她一個西洋醫生能來這樣的場合,譬如鄭如呈搜捕全城的消息是真是假,譬如她究竟有何意圖。
想到最後,顧澈仍是搖了搖頭,不急不慢地帶着她随音樂轉了個圈,“蓮小姐聰慧,自然知道我想問什麽,既然沒說就是不願回答,我便也不問了。”
蓮露出煞有介事的神色來,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才贊同地點了點頭,又道:“那顧先生信我嗎?”
“上帝會原諒一切心懷善念的人。”
這話說得真誠,蓮再一次笑了起來,擡頭打量這個近在咫尺的男人。
顧澈并不是有棱角的人,五官生得溫和,瞳色又深,尤其是微合着眼時,目光裏便像蒙了層濕漉漉的霧,莫名的深情。
她忍不住貼近了些,将重心都壓在他身上,成功地看到那雙眼睛裏閃過些許詫異。
周圍看客紛紛起哄,大都是羨慕顧澈這樣的待遇,還有位不知誰家的少爺吹了聲口哨調弄。
兩人間的距離已經遠遠超過了正常的社交距離,蓮甚至嗅到了他衣服上淡淡的草藥味。
相處時倒不覺得,原來也是個藥罐子。
“顧先生以前也這樣和女孩跳舞嗎?”
顧澈垂下頭,看到對方眼裏的盈盈笑意,也随之勾了勾唇。
他笑時眼裏更像是能滴出蜜來,粘稠得叫人掙脫不開,蓮幾乎要陷進那雙眼睛裏了,握着她腰的手卻忽然卸了力,她的重心全放在顧澈身上,他一撤手,她便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
“啊!”
她下意識尖叫了聲,驚呼才剛出口,身前的人又恰到好處地兜住了她,手放在她的腰上方,面不改色地直視前方,仿佛只是跟随曲子轉了個華麗的舞步。
只是等她站穩後,又順勢同她拉開了些距離。
“蓮,當心腳下,莫要摔倒了。”
蓮哪裏不懂他的意思,外人看來也只是她因這“意外”沒了興致,同顧澈疏離了起來。
蓮抿了抿唇,眼睛眨得更快了。
顧澈行事如她意料的體貼周全,連拒絕的方式也絲毫叫人生不出惱怒來,卻讓她心跳也快了幾分,下意識擡頭想望向那雙眼睛,卻瞧見顧澈目光遙遙,不知看向何處,她忍不住回了下頭。
那個方向靠近樓梯,昏暗了些,靠牆的地方只坐了零星幾人,溫十安斜靠在椅子上,端了杯酒隐在暗處,分明看不清視線,蓮卻下意識地覺察出,他在看他們,而顧澈也在看他。
一時琢磨不出顧澈的心思,她便順勢提醒道:“溫先生不跳舞嗎?我倒是認識幾個官家的小姐。”
“不用了。”很幹脆的拒絕,“他并不喜歡跳舞。”
準确來說,是不喜歡和人近距離接觸。
果不其然,他們這才跳完,還未退出舞池,便已經有兩個同樣穿着長裙的女孩去了溫十安面前,沒兩秒又失望而返。
顧澈憋着笑,似乎都能想象到溫十安緊緊擰起的眉頭。
蓮的視線在他們中間來回打量了一番,隐隐覺察出什麽來,還未細想,身邊又圍了一群人。
多是來結交的富家少爺,有人看顧澈面生,便也同他攀談了起來。
顧澈象征性地同他們寒暄了幾句,又故作無意地問了些旁的事情,沒多久,一位青年來到他身邊,與他耳語了幾句,顧澈面上不顯,仍舊同身邊人暢談了幾句。
只是等到蓮再一次回頭時,他已經不在了。
舞會開始了好一會兒,門外除了停靠等候的黃包車夫,再沒有別的人,顧澈沿着街邊走了幾步,在頭一條巷子裏拐了進去,沖早已等候許久的人打了個招呼:“趙副官行事還需這樣偷偷摸摸嗎?”
趙元德方才從暗處走出來,他神色疲倦,腳下還有才剛抽過的幾根煙頭,顧澈敏銳地察覺到他糟糕的心情,就聽他道:“顧先生也來跳舞嗎?”
語氣不算好,帶着些強硬的威脅,顧澈不由發笑,“趙副官料事如神,不也是在這等着我嗎?”
趙元德神色複雜地盯着他,陡然轉了個話題:“你怎麽認識的那個女人?”
“趙副官有事直說就好。”
“你知道她是誰的人嗎?”趙元德皺起了眉。
“知道。”顧澈淡淡道,“鄭如呈。”
方才他們跳舞時他便注意到了,鄭如呈一進來便盯着他們,那眼神像是要生吃了他一般,很難不讓人懷疑。
他留心打聽了下,鄭如呈此人好色如命,家中單妾室就有六房,如今又一心想娶了蓮做填房,自然分外殷勤。
“你既然知道,就不怕她向鄭如呈揭發你們叛亂?”趙元德提醒道,“鄭如呈準備下令搜查叛黨,你們在上海呆不久的。”
“凡事講求證據,我若是怕他,今天也就不會來這裏了。”
他不光來參加舞會,還要讓人人都看見,最好人盡皆知,讓整個上海都知道他顧澈在這兒。
革命軍一路北上,人民鬥争意志正激烈,北洋政府不過危樓般岌岌可危,他要是出了事,民情激憤,豈是鄭如呈可以承擔的。
聰明如趙元德,很快明白了這話裏的意思,冷哼道:“不過舞文弄墨,你當鄭如呈會忌憚這些?”
“趙副官握了這麽久的槍,可曾覺得它能讓人人信服嗎?”顧澈也不惱,眼神落在趙元德腰間的槍上,淡淡道,“能撼動的人心的從來都不是武力而是思想。”
不過依照趙元德的個性,也聽不進去,顧澈也不願兜轉,直接道:“趙副官來這裏,不光是想同我講這些的吧?”
趙元德深深地望進他眼裏,一時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對面的青年不似往日溫順,眸裏也是顯而易見的試探,這樣淩厲的神色在這張溫和的面孔上似乎是格格不入的,他恍惚間想起來頭一次見到顧澈時的場景。
這人長相太有欺騙性了,性子也溫和肅穆,字句間都令人如沐春風般舒适——如果不是刻意陰陽怪氣的話,下意識便叫人放松了警惕。
他險些忘了,這人萬不能和那些繡花枕頭一樣的富家子弟相提并論,至少就他瞧不上的舞文弄墨上來看,顧澈有撼動人心的力量。
意識到這一點,他也不再和顧澈玩文字游戲,索性開門見山道:“陸邢的傷,嚴重嗎?”
“若是擔心,自己去看就好,趙副官恐怕早就知道我們的行蹤了。”
他話一說完,趙元德反倒露出了些痛苦的神色,顧澈挑了挑眉,頗有些好奇道:“我倒是想問問趙副官,除了您自己開的那一槍,他的刀傷又是何人所賜?”
他問過那天參與作戰的所有人,他們只說是個帶藍色頭巾的人,卻沒人認識那是誰。
他後知後覺地察覺到,這人似乎從很早前就跟蹤過他們,當時他們只以為是趙元德的人,如今看來反倒有待商榷。
他捅陸邢的那刀,幾乎橫貫整個腹部,下手之狠厲幹脆,又絲毫不似平常人。
趙元德臉色冷了下來,他痛苦地閉上眼,一字一頓道:“我知道,人我會解決的。”
“碼頭作戰的前幾天,我們就看見過他,一直在百樂門周圍,他究竟是誰?”
趙元德喉結滾動了下,眉頭緊鎖,“我的疏忽,他叫劉慶,以前是一個叛亂組織的頭目,與我有些恩怨。”
“白狼。”幾乎是在這個名字出口時,顧澈便已經猜到了前因後果。
趙元德艱難地點了點頭,更是印證了他的猜測。
從前聽胡昌說過,白狼人雖然不多,但因劉慶極其擅長用兵,致使白狼橫掃江東,氣焰嚣張,令總統忌憚不已。
随後總統派出重兵在山東将其盡數剿滅,其中主力便是趙元德,而趙元德也正因此軍功,被派來上海做了副官。
那時胡昌點評此事,多是可惜劉慶奇才。誰也想不到會有今日。
劉慶為報仇找上了趙元德,他失去了全族的人,便也要趙元德嘗一嘗痛失所愛的滋味,而趙元德也必不會饒過他。
一樁恩怨糾纏了數年,他不知道劉慶是什麽樣的心情自屍骸裏爬出來,又從山東如何到了上海。
只是如今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是他的親人,他方才更深刻地懂得這百般心酸苦痛。
若真有上帝,為何不救救這苦難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