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吳緣已經保持緘默快2個小時了。
再有十幾分鐘,零點的鐘聲就該敲響,灰姑娘回到南瓜馬車,小美人魚回到大海,而這次循環會回到起點。
實話說,在他猜到武遇也在循環裏的那刻,他有過一絲激動。那種感覺就像遇難者在海中抱着浮木漂浮許久,終于見到了另一個也抱着浮木漂浮的人。
這讓他想到去年夏天的夜晚。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大概快放暑假吧。
空調嗡嗡嗡地傳出蒼白的涼氣,蟬在窗外不知疲倦地鳴頌自然的樂章。
吳緣窩在懶人椅上,正用修長的手指敲着鍵盤,他在趕一篇時限只剩幾小時的更新。
當時已是淩晨3點。
是人是狗亦或是游蕩的鬼魂,是路燈是飛蛾是流向溝渠的水滴,都在悄寂地熟睡中。
吳緣創作時非常不喜歡被打擾,所有的電子設備都會開啓勿擾模式,但那個電話還是破天荒的打進來了。
後來,吳緣才知道有個設定是——連續3個電話就會響鈴。而他沒有會連續打3個電話的朋友,所以沒機會知道。
電話接起來的時候,對面的武遇好像中了五百萬彩票那樣興奮:“我!我寫了一段超級perfect的旋律!”
吳緣把手機從耳旁拿開,看了眼屏幕——
武遇。
是武遇沒錯。
但聽起來怎麽像個酒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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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将手機搭上耳邊,只聽一陣琴聲傳來。
武遇激動地說:“我彈給你聽!”
那個旋律,吳緣是第一次聽到。
起初是一陣低沉的琴音,那種感覺就像自己變成了渺小的種子,被深埋在土壤裏。
漆黑的泥包裹着身體,厚重到令人窒息。
琴音忽轉,清脆的大調編制成一個小水壺,武遇的吟唱聲加入,像盈盈清水流入壺中。
那雙彈奏鋼琴的手,把水壺傾斜了個角度,滴答滴答——
清澈的水落入土裏。
那顆種子奮力地吸取着養分,好似得到了力量般。
它将四周的土壤推開,無數根來自心底的枝桠舒展開,舒展在武遇高吟的歌聲裏。
武遇的歌聲裏有一種力量,讓人看到生命的模樣。
一曲彈盡,電話那頭的人似是帶笑,問:“怎麽樣,向死而生,很适合做主題曲。”
吳緣還未從共鳴的餘音裏蘇醒,出于直覺,茫然地問:“你……你看過我的劇本?”
不然怎麽會,每一個音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剛看完,腦海裏就有這個旋律了。”武遇低啞的嗓音貼在他耳邊,不同于他唱歌時深入人心,卻依舊暧昧得讓人措手不及。
吳緣趕緊将聽筒挪開,對面的聲音模糊了輪廓,只聽見最後幾個字,大概是“寫下來給你聽”之類的。
他拿起水杯喝了大半杯水,耳旁卻還在萦繞那段旋律。
寫的真好。
有一瞬間,他覺得武遇是懂他的。
吳緣的手輕搭在鍵盤上,可屏幕上的字卻變成了小魚,在無邊無際的白紙海洋中游泳,就是不想被他抓到。
“嘔——”手機那頭傳來奇怪的聲響。
吳緣問:“你怎麽了?喝多了?”
武遇:“……有點難受。”
吳緣:“哪難受?你家有沒有別人,趕緊去醫院看看?”
電話那頭沒有回答。
淩晨3點,一個男明星在家裏喝多了,會是什麽情況?
吳緣本就是個冷性子,不愛多管閑事,但那個晚上,他鬼使神差地開車去了武遇家。
先前為了将就武遇的行程,很多關于電影主題曲的會議都在武遇家開的,因此吳緣和武遇家小區保安也算半個臉熟。
他打武遇的電話打了一路,也沒打通。
成年人喝多了喝大了太正常不過,吳緣有段時間還經常靠喝酒來找刺激大腦找靈感。
但酒不是什麽好東西,吳緣唯一擔心的,是武遇喝太多把自己喝到酒精中毒。
到了武遇家門口,吳緣發現,這人居然連門都不關!
還好都是獨棟別墅,大半夜也沒人串門。
他進門後背手關門,客廳的燈亮着,卻沒有人影。
吳緣試探地喊:“武遇?”
屋子裏一片死寂。
客廳很幹淨,連個快遞盒子都沒有。這完全像個樣板房,加上又是簡約風,難得的讓人在夏夜裏感受到陰森氣息,簡直沒有活人居住的痕跡。
吳緣以前來開會都是在一樓客廳,其餘地方沒解鎖過。
不過他倒不害怕,徑直上了樓。
終于他在三樓的陽光房找到了武遇,後者躺在鋼琴旁,手機架在鋼琴上——怪不得不接電話,只怕是電話響了,這位喝大了的大明星也不知道手機在哪。
吳緣踢開武遇周身的酒瓶,嘩啦啦的一陣玻璃碰撞聲,真不知道這人喝了多少!
他蹲下身,手臂從武遇的脖頸後抄過去,将他扶着坐起。
武遇閉着眼,有些難受地低吟着。
吳緣拍了拍對方臉龐,被滾燙的觸感吓了一跳。他關切地問:“武遇?你還好嗎?”
殊不知這臉頰發紅發燙,其實是酒後正常的現象。
武遇似乎感覺到有人在喊他,甫一張口,濃厚的酒氣就飄散而出。
“嘶,喝了多少啊你?!”吳緣用另一只手捂着鼻子。
武遇笑嘻嘻道:“你是誰?你來陪我玩的嗎?”
“我瘋了嗎,大半夜陪你玩。”吳緣無語地翻了個白眼:“起來!”他稍稍使勁,将武遇攙扶起身。
武遇嚷道:“頭疼!不想動!”
“愛動不動!”吳緣嘴上這麽說,但還是将武遇拖到了隔壁的卧房裏。
武遇就像灘爛泥似的,“唰”一下滾到床上,閉緊雙眼。
“沒把自己喝死,挺好的。”吳緣叉着腰喘氣。他平時是個二次元宅男,不曬太陽不運動,扛着比自己重不少的武遇走了兩步,就累成這樣。
吳緣走向洗手間洗了把臉,又拿起一旁的毛巾,潤濕。
他走回卧室,輕輕擦了擦武遇的臉。那個時候,武遇的頭發還很短,額前沒有劉海,幾乎是寸頭。
那般模樣更顯得他眉眼淩厲,就算閉着眼也像是睡着的獵豹。
冰涼的毛巾似乎凍醒了武遇,他緩緩睜開眼,意識居然有一刻清明:“……吳緣?你怎麽,在我家?”
吳緣一臉無可奈何:“你還記得是你給我打電話說,要給我聽剛寫的曲嗎?”
“不記得。”武遇又把眼睛閉起。
吳緣:“……”
他将毛巾塞入武遇的領口,結結實實地凍了對方一下,然後飛速跳開三步遠,滿意地欣賞來自武遇的叫嚣。
吳緣見武遇沒有大事,本想直接回家,卻拐了個彎地走向陽光房。後來的很多時候,他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那樣做,可能是直覺吧,或許是注定吧。
當時,他想看一眼那首曲譜再走。
陽光房內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周圍散落了無數的酒瓶,還有無數的紙張。
吳緣拿起鋼琴上被手機壓着的曲譜,跳動的音符躍然紙上,再一次為他表演了生命之舞。
就像雪漸漸融化後的春天。
“你喜歡這首曲嗎?”武遇突然出現在他身後。
吳緣驚了一下,轉身。他們的距離很近,月光透過玻璃灑在他的眼眸裏,泛濫着莫名的情緒。
“所有人都覺得,你那個故事寫盡了人性的惡。”武遇繞到他身側,拿起自己的手機,“可我卻覺得,在你的故事裏,死亡像一種新生。”
吳緣能聽到到自己心髒的跳動聲,或許是太安靜,才如此突兀。
誠如武遇所說,大部分人都這麽評價吳緣的劇本。不僅如此,還有許多人說吳緣寫的東西非常血腥暴力、恐怖驚悚。
吳緣對此類評價都一笑置之。
如今突然聽到武遇的不同評價,吳緣有些失措,更何況這個評價準确地直擊了他心內之詞。
就好像玩一個你畫我猜的游戲,吳緣只做了一個動作,武遇就把詞語猜出來了。
這是一種令人喜悅的默契。
吳緣那舒緩的眉眼微彎,似是在笑。但他不忍打破這一片只剩下呼吸聲的靜谧。
于是他用不大的聲音說:“人們都害怕死亡。”
武遇搖搖頭:“人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來帶的疼痛與未知。死亡——意味着你将失去一切,那些曾有的榮耀、金錢、愛人都不再屬于你。”
他平靜地說着,夜晚也平靜地襯着。
吳緣無法挪開雙眼——看着武遇,一直看着。看武遇在風輕雲淡地說着最沉重的死亡,看武遇波瀾不驚的眼裏好似有光。
“人們害怕的是死亡帶來的附加産物,而并非死亡本身。”武遇也在看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要将吳緣望進眼裏,用那一潭深深的淚水淹沒。
吳緣說:“寒來暑往,秋收冬藏。花謝花開,死亡也将帶來新生,大自然本就如此。”①
“這首歌就是在寫這些,你覺得如何?”武遇的語調微微上揚,好似個孩子得了小紅花,正等着家長表揚。
吳緣從心地說:“很好。”
在那個夏夜,吳緣覺得自己遇到了知己。
古有伯牙高山流水遇知音,他雖從未相信世界上有人會真的理解自己,但某一瞬間,某一個點能被了解,他覺得很值得。
只是,在循環裏的武遇,還是那個令他感到值得的人嗎?
吳緣發悶地低下頭,用力揉了揉頭發,再順着将手搭在因動作而裸露的脖頸後——這樣看起來好像是苦悶的人在發洩情緒,發洩完之後便沉重地睡去了。
他本想在循環裏保護武遇,可對方真的需要他保護嗎?
吳緣悶着嗓子嘆了聲氣,繼而擡起頭,看着頭頂的燈。這燈太暗,像年久失修的破爛,就等着哪天光榮就義後被新的替換。
或許他不該顧慮那麽多。
被困在循環裏難道是什麽好事嗎?他要做的是努力逃出循環,不管身旁是否有認同行,他都該全力以赴。
但是,那個時候武遇是不是解鎖手機了?
吳緣的雙眼霎時失焦無神,他又一次陷入回憶,想要找出密碼的蛛絲馬跡。
作者有話要說:
武遇:我為什麽不關門,你不知道嗎?
吳緣:我應該知道嗎??(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