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能夠讓施翼毫無避諱埋怨的人,就屬職級與他同等的任識亞了。

身材和年紀都跟自己差不多,卻比自己多了一分輕佻的任識亞,正是當初在面試的時候不斷搭讪自己的那個人。老實說施翼作夢也沒有想到,無工作經驗又不擅言辭的自己,和那個看起來不愁吃穿且又吊而啷當的公子哥,竟然會同時錄取在那只有兩個名額的職缺內。

這種意外及巧合,對他們兩人來說,至今仍是一個謎。

「馬組長他也太誇張了,才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就把你訓練成一個稍有聲色動靜就全身戒備的驚弓之鳥,這裏又不是戰場,他是心理有問題嗎?」任識亞輕浮歸輕浮,個性倒是大剌剌,正義感十足。

「我哪知呀?我要是敢這麽問他的話,現在可能就不會站在此地了。」

「我曾聽到一些傳言……」任識亞難得板起正經的态度,「 當初在面試決定人選時,馬組長非常反對錄用你,可是人選是老板決定的,所以他很不甘心,想要用盡方法逼走你,這也是你自己進來的這幾天,可以深刻感覺到的困擾吧!」

「我是什麽地方得罪他了?」施翼真的想不透,怎麽能夠因為自己的喜好,而去否定別人的一切呢?

「可能是磁場相克吧!我聽說之前也有類似的案例,馬組長常因為看某個人不順眼就處處刁難人家,搞到最後的結果幾乎都以自動離職為收場,根本就是病态!」

「這麽說我也除了自動請辭之外,沒有其他的方法可以改善這種狀況了嗎?」

「你當然不能現在離職,因為這樣你就稱了他的心,不是嗎?」

「你的意思是叫我繼續忍耐下去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現階段你可能會辛苦一點,我會幫你想對策的……」任識亞故作一副費心思量的神色,古靈精怪的意味卻在不經意間露餡——「不過在某些情況之下,你可能必須配合我的指示……」

以為會有什麽建設性的竟見,搞了半天不過是将掌控權轉移到另一個人的手中,施翼懶得聽他耍嘴皮子。「謝謝你的好意,不過這事我會自己處理,大不了就當作是上天賜予我的考驗吧!」

表面上是給自己打氣,實際上施翼心裏卻是極度的不平衡,一樣都是同期新進的人員,為什麽自己就得受到如此的差別待遇?

「小翼你就是心腸太好,要是我的話才不鳥他呢!」

完全不知道施翼心思的任識亞幫忙排列好刀叉,然後将椅子收放整齊。「 其實我還算蠻幸運的,被分派到盛組長旗下指導,雖然他不說話的時候表情有點嚴肅,但為人還不錯。平時嚴格歸嚴格,一旦遇有突發的狀況,還是會前來幫忙處理,跟你們那個尖酸刻薄的馬大組長比起來,簡直是天壤之別!」

原本胸口就有點不甘心的成分存在,再經任識亞這麽一炫耀,心中的那團妒忌之火就更旺盛了,不止是眼神不正視對方,就連口氣都不太和善:

「我這輩子啊,什麽大獎都沒中過,就專門走黴運!」

聽不出施翼嘲諷的詞調,任識亞安慰以嬉鬧的語意:「 別想那麽多,常跟我在一起,我就可以把我的幸運傳染給你。」

任識亞愈是樂觀,施翼心裏就愈不爽,明明知道這并不是他的問題,卻還是把罪過全都推到他身上,對于自己這樣自私又任性的性格,有時候連施翼自己都受不了。

晚上十點半打烊,不過等到施翼全部整理到好,幾乎都快十一點了。然而自己并不是最晚離開餐廳的。負責一樓的盛組長,總會将整個餐廳巡視無異之後,才會鎖上最後一道門。

或許是身為老板的姪子,盛加炜把這家餐廳視同自己的事業一樣,照料得無微不至、盡善盡美,付出的用心與熱忱不亞于自己的老板,也沒有因為跟老板是叔姪關系,就享有特別的待遇。

行事有條不紊、作風認真負責,正是老板推崇他為組長的重要原由。

就如同任識亞所形容的,盛組長不說話的時候,有一種嚴肅到近乎冷漠的距離感。平凡的五官,勾不起讓人想多看一眼的念頭,再配上那一副近視不深的黑框眼鏡,亦有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疏離感,在他身上交旋着一股冰冷的寒帶氣流,讓人無意親近。

「盛組長,我們先回去喽!」

大概是混熟了,任識亞大方自然地和他打招呼,施翼卻只有點頭會意。雖然都在同一場所工作,但自己并不在他的管轄下,索性就不想跟他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他也似乎想忽略自己的存在,默默地等着他們走出大門,然後将鐵卷門拉下,鎖上。

「這麽晚了,回去的路上小心一點!」原以為沒下文了,誰知道他竟輕聲地叮咛起來。

施翼有點受寵若驚,沒想到盛組長寡言歸寡言,聲言卻挺有磁性的。比起那個聒噪又沒口德的馬組長,他寧可被盛組長頗具磁性的嗓音斥責,也不要被馬組長那聽了就煩的破嗓子唾罵。一想到明天還要跟那個人共事,他現在就覺得全身無力、提不起勁。

跟大家告別之後,施翼轉身回到屬于自己的方向,巷道兩旁少的可憐的路燈,苦撐似地撒下虛弱的微光,将原本就不怎麽寬敞的小徑,延伸得又黑又長,前方看不見盡頭的暗處,讓每晚必走的這段路,變成一種期待快速穿越卻又凄惶裹足不前的煎熬。

藏匿在施翼心底的那份孤獨,總因為同樣的時空背景不斷地隐喻與暗示,把他每下愈況的情緒,泛衍得更加陰晦……

除了要适應自立更生的辛苦、應付繁忙的課業壓力,另外還得騰出一翻心思,去對付馬志瑞那總是對他頤指氣使的差勁性格。每天都得看那個人的臉色,每回都得戰戰兢兢,老實說,若不是為了生活費,施翼真的是很想辭職不幹。

但也正如任識亞所說的,辭職了就等于稱了那個人的心,他不要再因為意氣用事,而讓自己陷入另一波困境;也不能再莽撞行事,而枉費了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忍辱。畢竟,他也已經沒有任何本錢,再讓自己如此輕狂任性下去了。

身體很累,思緒更是疲憊。像這樣拖着氣盡力竭的身軀回到住處,是自從負氣離開老家之後,每天都會反覆循環的身心狀态。

雖然帶出來的衣物、用品不多,但至今仍舊堆積在角落尚未去整理。一間不過十來坪大的小套房,就算只有幾件簡單的家具,空出來的地方卻因為沒時間清理而顯得更為擁擠而雜亂。新學期的課業繁忙,再加上工作上受人刁難的煩躁,回家之後所剩不多的氣力,僅能用在洗澡上。

腦袋裏被太多的外在因素所幹擾,視覺彷彿失去了它具備的功用,對于屋內堆積如山的雜物,施翼可以說是練到了視而不見的地步,或許該等到哪天他被某個物品絆倒而受傷,才會恍然大悟這是一間房間而不是倉庫吧!

洗完澡後,施翼依如往常把自己抛到床上,順手拿出手機欲關掉電源,眼角卻掃到熒幕上有兩通簡訊。一通是姊姊發來的,雖然猜不透他想搬出來的理由,但到底還是自己的親弟弟,擔憂仍是不可避免,她比鬧情緒的母親理智,知道賭氣中斷他經濟來源的母親拉不下臉來供應他的生活費,悄悄地彙了一些錢到他的戶頭,不過她還別有聲明:僅此一個月,除非你離家的原因情有可原。

也就是說,接下來的日子裏,他仍是得為自己沖動所下的決定負起一切的責任。

雖然只有這個月,但對施翼來說已如天降甘霖。真的很想回電給姊姊道聲感謝,卻因為睡意已在體內瀰漫開來,他放棄多撥一些精力去做那累人的回覆,只是将畫面轉移到下一封訊息:

“翼,對不起。”

熒幕上秀着精簡有力的四個字,讓施翼強烈的睡意頓時全消,他盯着那短得不能再短的內容,感覺胸口好似被一把嵌了釘子的榔頭給敲中,瞬間的痛楚還可以忍受,悲慘的是那紮在身上深入肉骨的釘子,在傷害造成之後,還不斷地啃蝕着傷口,像似要提醒自己過去的傷痛仍在,不能夠因為時間的流逝傷口的結痂就輕易地把它給遺忘。

就算沒有署名,施翼也猜得出道歉者是誰,而且也就是這個人,即使已經離得遠遠的,仍不時地用盡方法,喚醒自己對他的思念……

高二那年,大自己一屆的業利聲以社團指導的名義來接近施翼,那時候參加圍棋社純粹只是因為好玩而已,不谙游戲規則的他卻引來了業利聲的關注,甚至還願意親自指導……直到後來對方突如其來的告白,施翼這才發現業利聲的企圖,以及自己并不反感的心情。

業利聲是第一個揭發自己真實性向的人,亦是第一個強迫自己去違背性向的人。

順利交往之後,除了在臺面下偶爾有些較親密的舉止外,他們其餘的所作所為,完全與一般人無異。雖說是業利聲告白在先,不過主動的總是施翼。業利聲是成熟體貼,不過相對的,顧慮就比較多,往往為了施翼不顧前後的任意妄為而引發彼此争端,不過最後也總是不敵施翼的好強而屈于臣服。

這樣有點平凡又有點甜蜜的生活,在業利聲上了大學之後,有了殘酷的變調。

再怎麽堅定的情感,終究還是經不起遠距離的考驗。就讀不一樣的學校原本就是一個潛藏無限危機的賭注,不一樣的環境、不一樣的朋友、不一樣的價值觀,就像一條潔淨的白布落入染缸之中,不需要很久的時間也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将一個人改變。

起初只是因為去外地念大學的業利聲回老家的次數減少了,從剛開始的每周都會回來找自己,到後來的一個月一次,甚至有兩個月都不曾看到對方,于電話上也只是推拖有事不能回來,于是不甘兩地寂寞的施翼,悄悄地安排了去學校找他的行程,經過了輾轉的問路以及他系上同學的指點,終于找到了業利聲的宿舍。

可惜在那兒迎接施翼的,并不是對方和自己一樣同等渴望相見的思念,而是一幕幕足以摧毀自己理智的背叛畫面。

從門打開的那一刻起,施翼覺得自己的心髒彷彿停止了跳動,從業利聲一臉幸福洋溢的模樣轉為驚愕的表情,和他身後女子一副以女主人自居的大方姿态,施翼就已經明白,之前那些在電話上振振有詞的推拖借口,早就流露一些端倪,只是自己不願承認而己……

糟糕的是,當下克制不住脾氣的施翼,除了當衆賞了業利聲一拳,還發了飙地沖去跟那女子對質,場面完全失控——當然,最後的結果就是施翼帶着一身的狼狽與傷痕獨自離開。

事後對方來了電話,施翼又滿懷希望地接起,只是對方給的不是抱歉的解釋,而是分手的建議;不是背叛的理由,而是背德的罪惡。

還是恢複成朋友的關系吧!這是業利聲想求好的說詞。

怎麽可能呢,既然不能是情人,那也別想是朋友!這是施翼負氣的堅持。

分手後的那段日子,施翼鬰悶的心情蕩到了最低點,情緒化的脾氣卻攀到了最高點,其中直接受到牽累的,便是關心他的家人。為了一個不再愛自己的人,把自己的家人搞到怒目相對,施翼真覺得自己差勁透了,于是他搬了出來,除了回避那些沒有意義的争執外,最重要的,是要擺脫那一段不堪的戀情,讓自己好好振作并有所成長。

從那時候起到現在,将近一個月了,因為生活問題和打工的折騰,施翼好不容易将那記憶給擱置在一旁,為什麽偏偏那個人又要來提醒?說什麽對不起,他一點都不想領受那個人的道歉,假如那個人真的為他好,就不應該再做這種多餘的事了。

這一夜,施翼徹頭徹尾地失眠,業利聲傳來那四個字的威力還真大,都已經删除了,卻還是形成視覺暫留顯現在自己閉目後的黑幕上,像揮之不去的鬼魅,不管是清醒還是夢寐,都無法擺脫它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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