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糖果
池硯小時候住的是弄堂裏的老房子,跟他外公外婆一起。弄堂很窄,面對面房子之間的距離不過兩個成年人并排一起走的寬度。
房子真的很老了,比家裏的二老年紀還大,苔藓黑瓦,老樹昏鴉,到處都是歲月蹉跎的痕跡。他外婆常常跟池硯念叨,這房子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喲。
池硯從小就是一徹頭徹尾的熊孩子,吃喝玩鬧上房揭瓦,還經常攢掇着街坊四鄰家的小孩一起作惡,比如放人門口自行車的氣門芯。
被放氣的人推着自行車上門告狀,外公陪着笑臉跟人道歉,拿出打氣筒把氣給灌滿,送人出門的時候還保證,“我一定揍這小崽子一頓!”
大人頓時就不好意思了,“哎呀我沒那個意思,小孩子可別打壞了說幾句就行。”
都是說說而已。
關上門,外公最多頂着一張稍微嚴肅一點的臉對他說,“再皮,告你媽去!”
池硯躲在外婆懷裏,心想:我媽在哪兒都不知道呢您上哪兒告去。
想雖這麽想,但他還是特乖的滾到他外公腳下,拉着他的衣袖左右晃晃,嘴甜的跟抹了蜜似的,“外公您別生氣,我下次一定不敢了。”
外公端着一張橫眉冷目的表情看着他,終于還是只能哼唧一聲。
池硯的爸爸是個商人,天南海北的跑,一年能見上一次面也算是他們父子之間的緣分不淺了。
至于他媽媽呢,生了他一年以後也跟着他爸爸跑商了。要說為什麽,他媽媽的措辭是:我擔心小硯的爸爸。
擔心什麽?那個時候的池硯不得而知,不過他也沒想知道。
池硯小時候就是記吃不記打,更何況還沒人打過他。所以他覺得自己幸福指數挺高的,至少跟他對面的那個小孩比。
池硯那個時候對黑暗所有的記憶诠釋都是來自對面的那個石房子——裏面住着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很長一段時間,池硯甚至不知道那個孩子是男是女。
每天定點定時的會從那個房子裏面傳出小孩的哭喊,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外婆聽到之後都會跺着腳,偶爾還會掉幾滴眼淚,“作孽啊,下地獄的!”
那個時候西游記正在熱播,孫悟空上天下海獨闖地獄,池硯都記得是什麽樣子。上下天光,一碧萬頃,而地獄,生死無門。所以當外婆說到那兒的時候,還是在他的心裏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陰影。
地獄就在他們家對面的老房子裏,打開門,裏面全是魑魅魍魉。
那裏面的小孩呢?他為什麽哭?一定是害怕吧。
大年三十那天,三姑六婆全都聚在了一起,外婆将堂屋打掃的幹幹淨淨,在中間放了一張八角桌,桌子上放滿了各種水果、瓜子和糖。
池硯的媽媽也從外地趕回來陪他過年,不過依舊不見他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爹。
小孩子對禮節一向很不耐煩,池硯圖囵吞棗似的拜了一圈的年,然後在桌上抓了一把糖放進棉襖的口袋裏,撒丫子跑了。
林小胖子早就等在池硯家門口,見池硯出來,火速塞了一把竄天猴給他。林小胖子原名林康,心寬體胖,就是跟着池硯一起上房揭瓦放人氣門芯的同夥。
林小胖子:“走,放炮去!”
池硯:“上哪兒放啊?”他看了眼手裏的竄天猴,“就這些?”
“去後院,地方大!”林小胖子拉着他跑,“能買到這些就不錯了!還是讓我哥給我搶的!”
後院就在弄堂後面,挨着一排房子的圍牆,面積挺大,整個弄堂裏老人小孩的業餘活動基本都在這一片進行。
池硯和林小胖子跑到後院的時候,已經有一群小孩在那兒放過一輪。
林小胖掏出火柴,擦了兩下點着了引線,竄天猴咻一下升到空中,在他們伸手夠不着的地方炸了個煙花燦爛。
池硯看着開心,也從兜裏掏出一盒火柴,找了一個人少的角落點着了引線。可是那個竄天猴竟然不按常理出牌,升到空中,換了一個方向轉着飛進了別人的院子裏,連聲響也沒有。
林小胖拉着池硯的衣角,聲音有些顫,“這是你們家對面那屋吧?”
“恩。”池硯點點頭,他站在圍牆下,天人交戰了一會兒,最後把手裏僅剩的兩個竄天猴給林小胖,“你拿着,我進去撿。”
“你瘋了!”林小胖頓時給吓尿了,“這裏面什麽地方你不知道啊?”
弄堂裏的鬼故事,大人都會拿出來講着吓小孩——再不聽話就把你丢裏面,讓人吃了你!吓一吓,再皮實的小孩都會消停。
池硯咬咬牙,一共就四個炮,放了一個還沒過瘾就飛了一個,這會兒買也沒地方了,想想又不太甘心,“還沒玩夠呢,這個撿回來沒準還能放!我進去馬上就出來,你等着,不許去告狀!”
池硯小,身高還沒圍牆的一半高,他繞了一圈,發現圍牆的西面有一個石墩子,墊在上面剛好能翻過去。
林小胖被留在圍牆外把風,西北風吹的他鼻涕橫流。池硯猴一樣的竄過了圍牆,輕手輕腳的走到了竄天猴大約掉落的位置。
其實他也是害怕的——怕裏面突然冒出個什麽東西,把他給拖進去。
池硯在院子的草叢裏找到了竄天猴,已經進水成了一個啞炮,池硯洩氣的又給丢回了草叢,嘴裏嘟囔,“白翻了!”
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棉襖,外婆給洗的幹幹淨淨,現在卻遭上了一點污泥,怎麽也抹不掉。
池硯想趕緊回去,于是頭也不擡的往圍牆那兒走。可是走到一半,他忽然鬼使神差的擡頭看了眼那屋子的窗戶。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可能不過是一念之間吧。
他這一擡頭,看見了屋裏忽明忽暗的幽幽燈光,在還沒暗下來的天色中,可以被人忽略。
小孩子的心性大概都是充滿了對未知的好奇,即便裏面還有恐懼。越是不讓觸碰的東西越想碰,越是不讓靠近的地方就越向往。
池硯擦了擦手心的汗,一步一步朝着窗戶的方向走過去。
那個窗戶并不高,他跳一下就能扒拉住窗戶的邊沿。窗戶是開着的,池硯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的把腦袋探進去。
不是他想象中的龍潭虎穴,這屋子裏除了一片狼藉以外,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地方。
池硯也不知是失望還是松了一口氣,他嘟囔了一句,準備回去。突然,他眼角瞄到扒拉的窗戶底下蜷縮地坐着一個人——乍一眼,像是個臉色慘白的小鬼。
池硯的心跳突突地頂上了喉嚨,雙手一軟,差點掉下去。
那個人,猛然聽到了這個動靜,埋在雙臂裏的腦袋擡起來看了池硯一眼。這一眼無悲無喜無恐無懼,淡的像一碗白開水,仿佛什麽東西掉到裏面也驚不起他一點波動。一眼之後,他又把頭埋了回去。
池硯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心裏默念着不要怕不要慫。
沒有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短暫的恐懼過去之後,池硯的熊膽開始複蘇。
他仔細地打量起眼前的人。
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可是非常瘦,眼見的都是皮包骨頭,兩條裸露在空氣裏的胳膊更是觸目驚心——沒有一處好的肉,青一條紫一塊,有些地方還在滲血。
他的身邊還有一把斷了的掃帚,池硯無法想象,每天從這個房子裏發出的撕心裂肺原來是這樣的。
隆冬臘月,屋裏屋外的溫度只不過零攝,這小孩身上只穿了一件破爛的短袖。
池硯脫口而出,“你不冷嗎?”
小孩的肩膀微微顫了一下,他又擡起頭看着池硯,還是那種眼神,看着非常可憐。池硯覺得自己問多餘了,怎麽會不冷,要換成自己,早就哭爹喊娘了。
池硯想了一下,從窗戶上下來,脫了自己的棉襖,又從窗戶扔進去。一系列動作完成以後,又像候似的重新扒拉了回去。
“衣服給你穿,兜裏還有糖。”
池硯還想說點什麽,圍牆外的林小胖熬不住了,他壓低聲音還帶着點哭腔沖裏面喊:“池硯你好了沒有?快點出來啊!”
池硯早把那貨給忘了,可再不出去,那小胖子估計得去告狀!
池硯沖屋裏的人揮揮手,學着大人的模樣對他說,“有緣再見。”
裴問餘的周身已經凍僵,他像是人魂分離了,毫無知覺,站都沒辦法站起來。池硯走後很久,他才輕輕動了動手指,拾起地上的衣服,緩緩把棉襖裹在了自己身上。
棉襖裏還剩一點暖氣,竟也慢慢把裴問餘捂熱了,捂熱了他那顆嚴冬冱寒的心。裴問餘掏出兜裏的糖,小心翼翼地剝開,放進嘴裏。
那雙本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浮上了一層水汽,裴問餘強忍着沒讓眼淚掉下來,細細嘗着糖果的味道。
“真甜啊……”
還有滿嘴的蘋果味。
身體周遭的疼痛好像突然消失,他撐着牆慢慢站起來,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脫下棉襖,謹慎地把它藏在角落的箱子裏,可能怕被人發現,又堆了許多雜物在箱子上面。
收拾完,裴問餘走進廚房,煮了一碗面,他推了推睡在沙發上的女人,“媽,吃飯了。”
池硯搓着雙手哆哆嗦嗦的回到家,外婆看到他那個樣子直心疼,“作孽喲,衣服去哪裏了?”
池硯擡眼掃了一圈圍觀他的大人,委委屈屈地裝模作樣,把在心裏打好草稿的說辭一字不落地吐了出來:“剛才玩熱了就把衣服脫在一邊,一轉眼就不見了……”
這一帶不回家過年的外地人多,這些事情也常見,而且小孩子的話大人也不會多想,反正很容易就糊弄過去了。
池硯換了件新衣服,趴在自己房間的窗戶上,若有所思的盯着對面看了半響。
他想,有空再去看看他。
可是還沒等到他有空,就出事了。
初五日上三竿,池硯蒙頭大睡之際被忽遠忽近的警笛聲吵醒,他打開窗戶看見自家樓下裏三層外三層站滿了圍觀群衆。
警察已經拉起了警戒線,不過隔的是對面的房子。池硯穿好衣服腳下生煙一溜竄到樓下,可是被外婆攔在屋裏,用少有的嚴厲跟他說,“不許出來,回屋裏頭待着!”
池硯掙紮了一下,沒掙紮出去,他只好回自己屋裏,趴窗戶上看,意外發現視野居然還不錯。
警察從那個房子魚貫而出,擡出一副擔架,上面蓋着塊白布,從頭到尾遮住了躺在上面的人,連根頭發絲都沒露出來。
最後出來的警察,抱着一個全身狼狽不堪飽受虐待的孩子。
警察對着圍觀的街坊四鄰略帶責備道,“這種事情你們怎麽不報警呢?”
對于這些市井生活的人來說,這所房子裏發生的事都是他們聞所未聞的。所以他們也只能支支吾吾的跟警察說,“這是別人家裏的事,我們也不好管的……”
池硯認出了那個小孩兒,他又一次鬼使神差的沖他揮手。
這次,那小孩居然沖池硯點了點頭。
大家的目光和話題都在那副擔架上,試圖從那兒挖出點什麽故事來,沒人注意到他們。
警察沒再說什麽,抱着小孩走出了弄堂。
一切散場。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住在弄堂巷子裏的人茶餘飯後談的都是別人家的故事。
晚上,外公外婆和鄰居幾個坐在堂屋說白天的事,池硯躲在樓梯角落裏聽了個七七八八。
對面屋本來住着是個老太太,生前跟外婆關系不錯,丈夫死的早,膝下一兒一女,但沒一個讓人省心。
兒子嗜酒好賭欠了一屁股債,差點騙着老太太賣掉房子。被說穿之後抛棄老母親再也沒回過家。老太太把房子留給女兒讓她結婚用,可是她女兒看上了一個背景不太幹淨的窮小子跟人私了奔。
老太太孤苦伶仃的在那房子裏住了兩三年,外婆偶爾過去陪她說說話,後來生了重病,眼看就要不行了,兒子沒去看過她一眼。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女兒抱着一個小男孩回來給她送了終。
私奔的結局通常都不太好。
老太太走後,她女兒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不跟人說話,整個人抑郁陰沉。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願意跟她接觸。
她和她的孩子像是被生活隔離到了另一個世界。
虐待小孩是從兩年前開始的,開始大家也管過勸過,可是沒用。最後也只能唉聲嘆氣的可憐那個小孩兒。
林小胖的媽壓低着聲音說,“聽居委會說啊是因為吸//毒過量死的。”
外婆驚呼,“吸//毒?”
林小胖的媽:“是啊,昨晚死的,早上身體都僵了,還是那小孩報的警。”
“唉……”外婆抹着眼淚,“作孽啊作孽啊怎麽會成這樣……”
池硯沒再聽下去,在他這個年紀從來沒有替別人傷心過,可就在此刻,池硯第一次切身體會了難過這個詞的全部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