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耗子

池硯跟在裴問餘身後走進了師太的辦公室。

他只進過這辦公室兩回,第一回 是跟着何女士,他站在靠近窗戶的角落裏,看着兩個女人唾沫橫飛相互寒暄,百無聊賴,只能扭頭看看窗外的風景。

這是第二回 。進門後,池硯不知道站哪兒,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地杵在辦公室正中央,連他自己都覺得像一根棒槌。相比之下,裴問餘對這個地方就相當了若執掌,熟門熟路站到師太邊上,連一點光都沒擋住,普照着整間辦公室。

師太從桌底下拿出一壺熱水,給自己的杯子灌滿,杯裏是兌了幾次水的茶葉,竟還能飄出一點茶香。師太裝模作樣地喝了一口,不小心随了幾片茶葉進嘴,她不好意思吐出來,板着臉給吞了下去。

池硯好不容易忍住笑,努力把自己杵成一根嚴肅的棒槌。

師太喝完茶,終于開口,情緒主題一準到位,苦口婆心,“池硯啊,我帶了這麽多年實驗班,考成你這樣的可不多見啊。”

池硯打從進辦公室就決定一個慫字認到底,卑以自牧,嘲不還嘴。

池硯:“對不起。”

師太:“你跟我說對不起沒用,成績怎麽樣是對自己負責,你這分數對自己負得了責嗎?”

池硯:“負不了。”

師太:“……”

師太這才發現,新來的這位同學居然軟硬不吃。而且又因接觸不多,一時間,她也拿不準池硯的軟肋。

可是畢竟在學校任教将近十年,眼線安插精準,經驗累積到也不是一般學生能擊倒的。

師太又喝了一口茶,苦口婆心換成了慢條斯理,“這樣,這次我也不跟你媽說,咱把這頁翻過去,下次努力。”

池硯低着的頭一直沒起來,他眼睛看不見師太的表情,可耳朵沒聾——硯簡直不敢置信師太會說出下次努力這話,腦子讓茶葉堵住了?

師太:“裴問餘。”

冷眼看戲的裴問餘冷不丁被點名,差點沒讓唾沫嗆着,他清清嗓子,應道:“老師。”

師太:“你綜合成績在全班都是拔尖的,尤其是數學……”

師太話裏有話,說得池硯膽戰心驚,裴問餘也聽出了些話外之音,面如菜色。

師太杯裏的茶已經見底,她又給自己添了點,繼續說:“你跟池硯剛好前後桌,同學之間要互幫互助……”

池硯急張拘諸,忘了自己端着的架子,“李老師!我……”

師太對着池硯,笑容可掬的臉上堪堪的寫着:有你說話的份嗎?

池硯閉嘴,這回他是真慫。

師太不疾不徐的繼續對裴問餘說:“下學期就高三了,你手頭上的事情該放的也得放下了,我知道你家裏情況特殊,學校也一直給你寬容條件,可是……”她緩緩喝了一口水,似乎在思考接下來的說辭,“可是,再大的事情也大不過高考,我知道你成績好,可考試這種事情,沒有任何人能有十足把握,你明白嗎?”

池硯能明顯感覺到現在這氣氛跟剛才劈頭訓自己時完全不一樣,師太對自己是痛心疾首,對裴問餘卻是說不出的侃然正色。

池硯一直低着的腦袋正好能看見裴問餘垂在身側的右手——緊緊攥成拳,青筋凸起,微微顫抖,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緒。

裴問餘抿嘴不語,師太知道裴問餘的家庭背景,卻不了解他,她以為自己抓到了裴問餘的軟肋,卻不想這已經撫了他的逆鱗。

師太為自己的棋高一着洋洋得意,繼續說道:“就一年,你要是再努力努力就能給你和你弟弟一個更好的未來,至于你家裏現在的情況,我已經和校領導報告,他們也會盡全力幫……”

“我明白了。”裴問餘啞着從喉嚨裏擠出四個字,打斷了師太滔滔不絕的說辭。

師太自以為終于說服了裴問餘,裝模作樣的嘆了一口氣,“唉,我這也是為你好。”

吃瓜群衆池硯聽到這兒就不樂意了,從小他最不愛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我也是為你好。那我自身的主觀意識對你來說算什麽?

他嗤之以鼻,但不能表現出來,以免引火再次上身。

眼瞅着要上課,師太做了最後的總結:“下課或者晚自習,你幫池硯輔導輔導,正好一對一幫助,自己也鞏固一下。”

裴問餘點點頭,在師太的目送下離開了辦公室。

師太喝完最後一口茶,對還杵在辦公室的棒槌說:“你還不走?”

池硯反應過來,二話沒說,立馬滾蛋。

池硯跟上裴問餘,但沒和他說話,跟在他身後,琢磨着剛才聽來的事情——他還有個弟弟?他家裏什麽情況?

好奇心大概是人類的另一個本能。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過長長的走廊,樓下是個操場,操場上是群高一的小同學,正在享受他們高中時期為數不多的體育課,池硯居然有點羨慕。

裴問餘回過身的時候,正好看見池硯盯着操場,挂在臉上的一點笑容,很淺,但意外的不那麽招人煩。

池硯沒注意裴問餘停在他前面,自顧自一腦袋撞了上去,池硯收了不自知的笑容,怒目而視,裴問餘比自己高了半個腦袋,這池硯覺得自己再如何怒,仰着腦袋氣勢上輸了半截。但是譜,還是得擺出來。

裴問餘懶得跟池硯廢話,開門見山直截了當:“我沒空給你輔導。”

池硯冷笑,“那你還答應?挺會做人。”

裴問餘不置可否,“我那些筆記你可以拿去看看。”

池硯雙手插兜,等着裴問餘把話說完。

“別來煩我就行。”

池硯這時候特想把裴問餘拎起來,頭朝下,從四樓扔下去,這氣人的本事可真夠大的。

池硯沖裴問餘豎了一個中指,然後平靜的從他身邊走過,拍拍他的肩膀,嘴貼着裴問餘的耳朵,小聲卻劍拔弩張地說:“你以為老子樂意?”

裴問餘被雷劈中了一樣站在原地,他四肢僵硬,直到上課鈴響起才緩緩回魂,可池硯剛才留下的那股溫熱感還在他耳朵徘徊。

除了打架,他從來沒和誰有過這麽近距離的身體接觸,說不上來什麽感覺,不過剛一剎那,他身體的條件反射還是想糊池硯一拳。

林康看見池硯黑着臉從後門進來,大概知道談話是什麽結果,很明智選擇了閉嘴。可出乎意料的是,池硯沒回自己的位置,而是一屁股坐到了裴問餘的位置上。

裴問餘桌上的書沒有和別人一樣堆積成山,頂多就一片小草原,筆記本就疊放在書堆的最上面,找也不用找,拿了直接走人。

姜百青依舊恪盡職守的當着裴問餘的管家,他抓住池硯的胳膊攔住問:“你幹什麽?”

池硯心情不好的時候,要麽打人撒氣,要麽把人當空氣。非常識時務的他當然不會在班級裏當着所有人的面給姜百青來一拳,所以只能把他當個屁放了。

可姜百青依舊拽着池硯不撒手,池硯原本不美麗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他端着最後一丁點的裝模作樣問姜百青:“你有完沒完?”

姜百青從小混跡在各種魚龍混雜的場所,跟着他親哥耳聽六路眼光八方,也是一人精。他早就看出了池硯一骨子能裝孫子、八面玲珑的內裏,正處在中二期的青年不愛跟這種人為伍,覺得特虛僞。

他滿臉嘲諷地說:“是你的東西嗎?拿得這麽順手。”

池硯看着姜百青的樣子突然明白了,這人是故意跟自己過不去,池硯想:老子能在你這陰溝你翻船我就跟你姓。

池硯揚了揚手裏的筆記本,扔到了自己的桌上,轉臉換上了和姜百青一樣的表情:“用得着你狗拿耗子?”

姜百青的道行還是沒池硯高,同樣的冷嘲熱諷挂在不同人的臉上,殺傷力也不同。姜百青可沒有那麽多裝腔作勢,看不順眼的人,抄起家夥就是一棍子,不過眼下沒有棍子讓他抄,他只能抄拳頭。

這拳頭還沒抄到池硯臉上,堪堪停在半路,被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只手截胡。

裴問餘站在後門看了很久,他其實很想看看池硯被揍了之後會有怎麽樣的後續反應,可奈何時機不太對——教導處主任正踩着她的高跟鞋威風八面的巡視整個樓層。

這一拳下去,一定會出事。

裴問餘抓着姜百青的拳頭,微微側過頭朝着門口示意:“別在這裏鬧。”

姜百青也是腦子一熱才有了這種舉動,一邊暗暗吃驚居然這麽容易着了池硯的道,一邊又不太甘心的放開了池硯的胳膊。

姜百青指着池硯桌子上的筆記本,“他拿你筆記。”

裴問餘點頭:“我借他的。”

姜百青錯愣:“啊?”

池硯聞言,拿着鼻子哼了一聲。

姜百青也是個聰明人,兩眼一咕嚕馬上明白了裏面的小九九,嘴下更是不饒人,“也是,成績吊車尾,一來就墊底,也不知道是自己不上進還是腦子不靈光,瞧把師太給急的。”說完還意猶未盡的補充了一句,“走後門的檔次就是不一樣。”

這次,池硯沒有把皮球拍回去,他突然覺得沒什麽意思了,冷着臉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姜百青洋洋得意,這局簡直就是完勝,他心情好了不少,看着教導主任從窗戶邊飄過都順眼了許多。

目睹了整個過程的林康戰戰兢兢地拍着池硯的肩膀安慰他:“失敗乃成功之母,下次……下次争取不墊底,就……就算成功了。”

池硯:“……”

你還是別說話了。

裴問餘不太明白池硯身上的火怎麽會滅的這麽突然,青春期少年身上的勁一點就爆,姜百青剛才的話挺難聽的,以他對一般常人的理解,能忍下來的少之又少。

怎麽到了池硯身上,沒找到引線就不說了,也不至于像澆了一盆冷水似的說滅就滅。

裴問餘從書包裏重新拿出一本筆記本,翻開第一頁,遲遲沒落筆。他擡起頭看着池硯的後腦勺若有所思,想到了剛才池硯的那句狗拿耗子,不自覺扯了下嘴角。

裴問餘拿起筆,四平八穩的在筆記本首頁畫了一只小耗子。

師太和教導主任交接班似的來回巡視,她看見自己班學生在一片祥和中奮筆疾書,無比欣慰和驕傲,卻沒注意到,教室後排的四個人裏,除了那個心無旁骛花癡着副班長的林康之外,其他三個人之間的氣場甚是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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