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紅色的夕陽沉入地平線之後, 科林斯的大街小巷便亮起了熱烈的火把, 火光将這座城照亮,如同置身白晝,音樂聲雜着此起彼伏的歡聲笑語,仔細嗅去,還能聞見葡萄酒特有的甜香。

火光并沒有使得星夜變得遜色,反而襯得更加明豔,尤妮絲坐在那片在夏季會開滿野玫瑰的山坡上,吹着還帶着些許料峭春寒的風, 雙手托着下巴,饒有趣味地看着那些舉着火把的年輕的男男女女們和着音樂聲,跳着時興的舞蹈。

科林斯過境貿易興盛, 于是也兼容了許多城邦的文化藝術,比如色雷斯人的音樂和舞蹈, 底比斯的摔跤文化等等, 這座城池就像是正當青春的年輕人, 能接受許多東西,并将這些都變成自己的。

她看得津津有味的時候, 便已經聽見了阿羅的腳步聲。

阿羅的步子一向沉穩,然而只有邁上這片山坡的時候步子會放得很輕很輕,像是怕打擾什麽人一樣。

他緩步走到尤妮絲的身邊,直接席地而坐, 陪着她望向一片熱鬧的城池。

尤妮絲在他還沒有走近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一股濃濃的酒味,想來他作為新國王, 免不了被人拉着喝酒,他從小酒量就不怎麽樣,跟酷愛葡萄酒的科林斯城可謂是格格不入,偏偏他喝酒并不上臉,就算腦袋已經有些暈暈乎乎了,臉色還是跟平常一樣,以至于一直以來都給人一種本人千杯不醉的錯覺。

尤妮絲光是聞到這個味道,就知道這家夥肯定喝醉了。

她側過臉,看向阿羅,笑着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阿羅眯了眯眼睛,又搖了搖頭,說:“你說的看星星,肯定在這兒。”

這片山坡是科林斯城外最高的地方,在這裏,科林斯城一覽無餘,而擡起頭,則會有一種只舉起手就能摘到星星的感覺。

這地方還是尤妮絲和阿羅一起發現的,她先是被這片開得熱烈的野玫瑰吸引,而後又發現,這裏擁有的,也不只是玫瑰,這裏還是比王宮屋頂更靠近天穹的地方。

尤妮絲的眼睛變得微微恍惚,她嘆了一口氣,又說:“為什麽……我死後,你每天都會到這兒來呢。”

“不,不是。”阿羅也側過頭看向她,“從你離開科林斯的第二天,我每天都來這裏。”

尤妮絲看着他,微微有些愣神。

“你走的前一天。”阿羅因為酒醉,眼神有些迷蒙,但是說出的話卻又異常的清醒,“你走的前一天晚上跟我說,讓我經常替你來這兒看看,野玫瑰少了你會寂寞。你死後,你和野玫瑰都會寂寞,所以,我就天天來看看,來陪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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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尤妮絲斟酌着,剛開了一個頭,阿羅便已經截了過去:“對不起,姐姐。”

“啊?”尤妮絲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我寫了那些傷害你的話。”阿羅揉了揉眉心,“那些話不是我真心的,天底下再也沒有人比我更想讓你好好活下去了。只不過那時我還小,我很狹隘,我認為你不屬于我的話,就幹脆死掉好了,我只要想到你活在摩裏亞半島的另一端,跟列奧尼特幸福地生兒育女,就覺得非常痛苦,所以我每次給你寫信,到最後,都會被自己無來由的憤怒所控制,都在詛咒你去死。”

他說完,拉住了尤妮絲冰涼的手,覆蓋在了自己的臉頰上,閉上了眼睛,他的睫毛輕輕顫抖着,仿佛有些不安。

“姐姐,你不知道,從小時候起,你在我心裏就比阿芙洛狄忒更美,你是被我捧在心尖上的人,我小時候依賴你,長大了就想保護你,我都沒想過我會寫出那樣傷害你的話,既是傷害你,也是在傷害我,信寄出後,我又想騎着馬追回來,但最終都還是放棄了,想着也許因為這些信,你可能會在心裏更在乎我一些吧……”

他的手包裹住了尤妮絲的手背,然後低下頭,在她的手心印下一個吻。

尤妮絲只覺得手心裏好像多了一塊沉重的烙鐵,她手指微微動了動,然後反扣過來,與阿羅的手掌雙手合十。

阿羅微微睜開了眼睛,用一雙與夜色一般迷蒙的黑色眼睛看着她:“姐姐,你願意原諒我,給我一個保護你的機會嗎。”

“可是,我是一個怪物……”尤妮絲喃喃說道,只不過她話音剛落,阿羅便已經彎下腰來,在她冰涼的嘴唇上輕輕啄了一下,想來反應迅捷的她此時倒有些反應遲緩,她後知後覺地用另一只手捂上自己的嘴唇時,就聽見阿羅笑吟吟地說:“不,你不是怪物,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看的怪物,你是我從四歲起,就一直愛着的尤妮絲。”

他像是怕自己的話不夠有說服力一般,又彎下腰來準備故技重施,然而此時的尤妮絲早有準備,她一手扣住阿羅的肩膀,使得阿羅動作一頓,他愣了愣,想要繼續湊上前去,卻發現扣住自己肩膀的那只手力氣極大,他根本動彈不得。

尤妮絲則揚着下巴,饒有趣味地說:“你沒喝醉,對吧。”

阿羅一愣。

“也許你不記得了,如果你真喝醉了,就是死皮賴臉要靠在我肩膀上睡覺的。”尤妮絲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我看你今天并不困嘛。”

阿羅笑了笑:“今天的星星這麽漂亮,就這樣睡了豈不是很可惜?”

“可你也沒有看星星啊。”尤妮絲挑着眉說。

“因為你比星星更好看。”阿羅垂着眼簾,放低了眼眸盯着她,柔聲說道。

尤妮絲被他這麽直白的話弄得一愣,倒讓他找到了突破口,他握緊了尤妮絲的那只手,肩膀突破了尤妮絲的封鎖,手臂攬住了她的腰,湊上前去,吻住了她的唇。

尤妮絲那只原本扣住他肩膀的手只得抓住他身上希瑪申的布料,将他拉得更近一些。

阿羅的吻非常的生澀而笨拙,與他平時給人深沉而又暴躁的樣子不太一樣,他在收到尤妮絲的回應的時候,那只攬住她腰身的手臂甚至有了一絲絲的顫抖,尤妮絲便拍了拍他的肩,然後便又舌頭牽引着他,耐心地引導他。

山下的城鎮裏仍是燈火通明,歡笑聲聲,山坡上則只有春風吹過草野的低語,安靜如此,她能很清晰地聽見阿羅的心跳,一聲一聲,越來越迅速,越來越急躁,她鼻腔呼出一口氣,與他的鼻息碰撞融合,如同此時正在親吻着的他們一樣,帶着幾分急切的纏/綿。

一吻畢後,阿羅終于老老實實地躺在了草地上,擡着頭看星星,他一手枕在自己的腦後,一手則緊緊抓着尤妮絲的手,手掌覆蓋着她的手背,輕輕地摩挲着她細長的手指。

春季的星空雖然不比夏季燦爛,但也只有一番語言無法描述的美,他們眯着眼睛辨認一顆顆星星,然後說着這些星星的故事,比如這幾顆星星是被幻化成大鷹的宙斯擄到奧林匹斯山上為衆神倒酒的美少年甘尼美提斯,那幾顆是阿芙洛狄忒和她的兒子厄洛斯幻化成的兩條小魚,而那邊的,就是色雷斯詩人俄耳浦斯那把由父親阿波羅贈予的裏拉琴。

阿羅望着那幾顆星星,說:“我大概知道了俄耳浦斯為什麽在與愛人陰陽相隔之後選擇頹廢度日,終日追逐對方的幻影了。”

尤妮絲頓了頓。

阿羅仰視着她:“但我知道,你不是幻影,你是真的尤妮絲,你從冥界走出,又回來了我的身邊。”

相對于阿羅表面平靜內心卻如暴風雨中的海面一般的洶湧難抑,尤妮絲此時倒是沒有想得太多,她坐在阿羅身側,任阿羅握住自己的手,另一手則托着腮,看着城市的狂歡,以及寧谧的夜空。

她自死後就格外珍惜這些平常來說習以為常的東西,還好她不需要眨眼,便比普通人又更多時間去看,去觀賞。

“你也想下去跟他們一塊兒跳舞嗎?”尤妮絲聽見躺在身邊的阿羅說。

她笑了笑,看着一群舉着火把在大街上起舞的女孩子們,說:“我不行。”

“我記得以前你是跳得最好的那一個。”

“那都是以前啦。”尤妮絲笑着說,“現在我加入他們不把他們吓個半死,那時候估計整個摩裏亞半島都在流傳去世幾年的外嫁公主複活,科林斯全城陷入恐慌。”

阿羅握緊了她的手,說:“怎麽會,你是最完美最優秀的科林斯公主。”

“阿羅,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是理所應當受到所有人的崇敬和愛戴的。”尤妮絲說,“我在你眼裏完美無缺,但在其他人眼裏,再平凡不過。”

阿羅坐起了身,跟着她一起看着那些奏琴跳舞的城中居民,看了許久,拉着尤妮絲站起身來,說:“你在這裏等等我。”

尤妮絲疑惑地看向他:“怎麽了?”

“我去把你今天修好的那把琴拿來,我們在這裏唱歌跳舞。”阿羅笑着說,“我們唱自己的,跳自己的。”

尤妮絲愣了愣,失笑道:“我去拿更快一些。”

阿羅揉了揉她的頭發,在她額頭上印下一個吻,說:“不,必須我親自拿過來,你就在這裏等我。”

尤妮絲眯了眯眼睛,也伸出手将他被夜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攏到他的耳後,說:“好,我在這兒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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