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送藥

陸晉的手從沈沅腰上拿下來,探向沈沅雲緞闊袖裏,握住那柔荑,又緊了緊,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擦着沈沅粉嫩的指尖,“老四,馬都備好了嗎?”

“長兄且放心,這幾日馬都用上好的草料喂着,每日都讓人跑訓,現在個個都是好馬,定然不叫旁人瞧了笑話去!”陸識換上笑臉應聲。

兩人交談甚歡,一旁站着的陸浔就像依襯,始終沉默不語,沒有絲毫的存在感,沒有人願意去理睬。

陸浔生母低賤,陸晉還沒到十歲,陸大爺就從外面領回來一個伶人妾室,妾室生的貌美,身側還帶着五六歲大的娃娃,可好景不長,陸大爺剛把他們母子領回享福,妾室便忽然病死,沒過多久,陸大爺亦死,只剩下他一個庶子。

陸晉從小被養在老太太身邊受盡寵愛,他極不喜歡陸浔這個庶子,陸老太太亦不待見他,在這個倍受冷落,人心詭谲的宅子裏,沒人知道陸浔是怎樣活着,陸晉時不時遇到不順心的事都會拉陸浔練武,彼時陸浔還是瘦小的孩童,只有挨打的份。

今日也是陸晉派人傳話,讓陸浔到馬場,自然沒什麽好心思。

這些沈沅雖然不清楚,但她已經隐隐感覺到陸浔被孤立,與其說是孤立,不如說陸晉和陸識的眼裏都是對他深深的鄙夷。

沈沅的手還被陸晉握着,念到陸浔的事,她不自覺地捏了一下,被陸晉敏銳的發覺,陸晉止住話,回頭看她,當着陸識和陸浔的面去摸她的臉,“不舒服?風太大吹着了?”

陸識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沈沅并不喜歡在外人面前和他親近,下意識地轉過臉,“我有些冷了,想去前面的觀月臺暖和。”

她身上穿的衣裳多,厚重的外氅足以抵擋所有寒風,頭上又戴着大大的兜帽,哪裏會冷着?在這幾個人裏,穿着最少的唯有陸浔。

他洗的發白的舊襖都露出了棉絮,寒風簌簌,吹得他嘴唇都發白了,他一定很冷吧。

陸晉并不知道沈沅心中所想,她本就身子嬌弱,陸晉以為她真的是冷了。

四人一同向長亭過去,陸浔在最後,他身邊只跟着一個書童,穿着依舊不如別房的下人。

陸浔目光淡淡落到眼前窈窕身影上,又淡淡移開。

陸府馬賽各方郎君女郎都會到場,半個時辰後,觀月臺很快坐滿了烏泱泱的人。

穿着錦繡綢緞的貴主,端茶送水的下人,禦馬喂料的馬夫,一大家子人來來往往。

Advertisement

觀月臺為三層小閣樓,一層為最底層,是跑馬郎君所居,二層為主層,視野最好,是空閑的貴人們所處的地方,三層最是閑下,除卻喜靜無趣的人,很少會有人來三層。

陸氏旁枝諸多繁雜,主幹陸家子弟卻少,如今小輩有長房嫡子陸晉,庶子陸浔,四房嫡子陸識,庶子陸允,六房嫡女陸嘉禾,只此幾人。陸允年紀小,留在了院裏,其他幾人都到了馬場。

陸老太太年歲大,不喜這熱鬧的地方,留在了佛堂,沒來看跑馬。

陸晉去了一層,沈沅在二層的廊檐下正和陸嘉禾說話。

沈沅雖是長嫂,年紀卻要比陸嘉禾還小了兩歲,因是同輩,府裏女子又少,沈沅待人和順,陸嘉禾也忍不住去親近這個長嫂。

“嫂嫂,你快看大哥在那!”陸嘉禾拽了拽沈沅的衣袖,驚喜地看着下面的馬場。

沈沅順着她說話的聲望去,沒看到陸晉,卻一眼看到正翻身上馬的陸浔。一身舊袍實在是太紮眼,想看不到都難。

陸浔好似感受到有人在看他,慢慢轉了頭,沈沅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被他撞了個正着。

四目而視,沈沅濃密的長睫輕輕顫了下,許是太過尴尬,面頰微微漲紅,怔然得不知所措。

好一會兒陸浔都沒轉過頭,沈沅無奈,憋了半晌,才想出一句妥帖的話,朝他輕輕啓唇,道“祝君凱旋。”

狂躁的北風吹起,那滿天雪花都做了陪襯,零零碎碎落在她暖融融的外氅上,她的唇瓣依舊紅潤,笑時兩眼都跟着彎起,帶着水鄉女兒家特有的溫柔。

明明不冷,為什麽要撒謊。

陸浔沒再看她,又好像本來就沒看她,手拉馬缰,調轉馬頭向馬場中央跑去,行雲流水的動作仿佛根本就沒發生過方才那個細微的插曲。

沈沅更加尴尬了,陸浔根本就沒看他,這好像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是她自作多情。她轉過眼,好在周圍的人都在專注馬賽,并未注意到她。

陸家每年一次的馬賽最為熱鬧,鐵甲馬蹄踏重重山河而來,風塵揚起,雲霧漫天,再加上入冬的這場大雪更是激烈精彩。

陸嘉禾興奮地看了小半個時辰,只覺這場馬賽甚是好看。

沈沅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她目光在馬場上游離,不知在看些什麽。忽地,她眼微動,看到一湖藍的人影,陸浔的外氅實在太過顯眼,他人又在陸家生的最俊美,讓人很難不注意到。

“大哥!”

沈沅還不知在想些什麽,陸嘉禾突然驚呼一聲,“嫂嫂,大哥摔下馬了!”

沈沅心一緊,心口猛跳了下,再看向馬場時,只見陸晉從地上滾了兩圈,馬場上人并不少,烈馬顯然受驚,胡亂地奔馳,陸晉腰腹都被受驚的馬狠踹了幾下。他整個人都滾向一旁,滾了幾圈後在另一匹棗紅色馬旁停下。

他看清馬上的人是誰,眼裏閃現幾分厲色,倏的從腰間抽出刀,單手紮向馬腹,棗紅駿馬痛得揚蹄嘶鳴,陸晉忍痛一躍而起,拿刀劈向馬上的人,把那人踹了下去,自己搶過缰繩,直沖向終點。

被他打傷的人正是陸浔。

陸晉第一個到達終點,觀月臺紛紛響起熱烈的掌聲,大呼叫好,陸家的長房嫡子,正是最為受寵的時候,有誰不會賣他一個面子。

而此時,誰還會記得那個被惡意打傷倒地,身穿破襖的庶子陸浔呢?

沈沅站在觀月臺二層,看着中央蕭瑟單薄的身影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馬場。

“嘉禾,我衣裳髒了,要去馬車裏換件衣裳,你在這裏稍稍等我。”

沈沅叮囑道。

陸嘉禾正看得興起,也在為陸晉歡呼,聽後草草點頭,只叫她快些回來。

陸浔去了觀月臺三層。

沈沅提群快步先下了樓,然後又從破舊的樓梯處折回來,這裏常年沒人清掃,世家貴人都不會來這。

灰塵遍布,蜘蛛結絲,沈沅方上了一半,銀輝般的外氅上就沾染了許多塵土。腳上的蓮花繡鞋也變得髒污不堪,沈沅蹙眉嘆了口氣。小心翼翼盡量挑幹淨的地方往上走。

廢舊的樓梯昏暗無比,即便有細碎的光照下來,沈沅還是不甚摔了幾跤。

三層本就很少有人過來,前不久下了場大雪,三層風大,吹的霜雪哪裏都是,這裏最是冷的地方。現在來的人更少,沈沅目光所及除卻陸浔再無第二個人影。

陸浔半倚着憑欄,丹鳳眼微微眯起看着下面的歡呼慶祝。發白的大氅裏面沒有多少棉絮,穿在他身上并不能抵擋長安冬日的寒風。他卻像是沒感受到冷意,面色平淡,不外露一分的情緒。

日光斜下,他纖長的身影在這日光中變的更加孤寂。

沈沅腳下踩到陰影處的積雪,發出咯吱的聲響,打破三層的寂靜。她吓了一跳,再擡頭陸浔不知何時已經轉了身看她,他臉上的青紫還在,襯得人詭異陰冷。

“嫂嫂不去看長兄的傷,來這做什麽?”陸浔沒什麽情緒地說着這句話。

沈沅垂下眼,看着腳上和裙擺的污泥,從袖中慢慢拿出了一個小瓷瓶遞給他,“這是治療刀傷的藥。”

她知道他受傷了,從她那個角度看得清楚,陸晉那一刀紮的深,他沒經過處理就上了三層,此時傷口定然是血流不止。

陸晉是長房嫡子,不缺關照的人,而陸浔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他的傷又是因為陸晉…

“嫂嫂不必可憐我。”陸浔依舊站在原地,他微微放低的聲音随着寒風很快消散。

“陸浔,人活着從來都不是為了別人,身份低位從來都不是阻礙。今日的事我代陸晉向你道歉,這藥你收下吧。”嫡庶之分自古就是尊卑差距大的東西,她無力改變,只能盡力彌補。

時間不多,沈沅把瓷瓶放到雪地上提起裙擺轉身匆匆走了出去。

許是怕被人發現,她聲音放得輕,聽起來比平時更加細婉。溫溫柔柔的聲音讓人不禁想撕碎這方美好,想聽她哭,聽她婉轉求饒。

皚皚白雪上多了幾處深色的鞋印,為掩人耳目從廢梯進來怕是花了不少功夫。

紫蘭雕漆瓷瓶靜靜立在雪地裏,泛出瑩潤的光澤,瓷瓶的用料上好,上面堵着的紅塞也是上好的檀木所做,這并不是陸家的東西。

陸浔走過去将那小瓷瓶放到掌心裏,下面漆料塗了一個沈字。

是她從娘家帶來的。

從沒有人對他施過半分的柔情,多年來一個人他早就習慣了,他也不屑去依賴別人施舍的溫情活着。

陸浔手心微阖,一時地上的白雪卷起,紅釉瓷瓶在他手裏倏然碎裂,直至化成粉末煙消雲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