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求情
沈沅從三樓下來避着人匆匆去了馬車,她幹淨的裙擺上都是沾染的髒污,下來時情急不甚刮到了蛛絲網,白皙的臉上落下灰塵的痕跡。
陸府的馬車奢華寬敞,裏備了一面小銅鏡,沈沅對着那面銅鏡正擦臉上的灰,繡花雲緞的帕子上不過一會兒就變髒了,沈沅對着髒污處折了下,翻到幹淨的一側接着擦拭。
也不知陸浔會不會用她送的藥。沈沅輕聲嘆息,這世道就是這麽不公平,嫡庶有別,陸晉性子又霸道,他雖是她的夫君,可沈沅的心還是不禁偏向陸浔,在陸府這些年,他一定過得很苦吧。
沈家小輩沒有陸家多,家中也沒有妾室,沈沅是家中的幺女,自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她身子又嬌弱,阿爹阿娘很少讓她出屋子,無事的時候就在屋裏看書,或者和家中阿姊阿兄玩耍。
小半生無憂無慮,直到陸家來提親,阿娘甚至不放心讓陸晉發誓,會一輩子待她好。
這些沈沅都是後來才知道。她這些年過得确實太順遂了。
沈沅換了衣裳,再沒多少讓她耽擱的時間,快步回了觀月臺。
如今時候稍晚,觀月臺零零散散走了不少人,陸嘉禾終于等到她回來,急急忙忙道“嫂嫂,你去哪了?這麽久不回來,我以為你出事,差點去找你了。”
兩人一同坐到廊下的交椅上,沈沅才笑道“我能出什麽事?怕不是你一個人無聊才眼巴巴等我回來給你解悶!”
陸嘉禾被她說中,臉一紅,扭捏地不去看她,“嫂嫂別打趣我。”
沈沅眼斂了斂,見她确實沒有再問一下去的意思,才放下心。
到晚間陸家這場馬賽才結束,沈沅下了二樓,陸晉已換了衣裳在外面等她。
沈沅從門裏出來,又看到了陸浔。她腳步一頓,臉上端莊的笑意止住。
陸浔站在兩扇門中暗影的地方,單手扶着花漆圓木,依舊是那身洗的發白的棉氅,臉上的傷口已經結痂,他膚色偏白,上面的青紫就格外明顯。外面的人看不到裏,陸浔就站在那看着她,不知站了多久。
沈沅一見到他身上的傷,心裏就覺得愧疚。陸浔并沒錯,她明白了陸晉的意思,無非是對他幼稚的報複罷了。陸晉接受不了自己的父親養了外室,所以多年以來才對這個庶子欺壓侮辱,可是陸浔有什麽錯呢?他的身份就已經注定了他的命運。
沈沅的心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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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聲對身後的環素道“去告訴郎君,我有重要的物件落在了上面,要親自回去取。”
環素是沈沅從沈家帶來的陪嫁丫鬟,對她最是衷心,并不會傳出什麽不好的話。
環素看了眼遠處站着的人影,應聲出了去。環素不會亂說,她并不是陸家的人,她從沈家出來,會一直忠于小小姐。
“七弟。”沈沅把外側的門掩上剩下一道縫,緩步過了去。
她換了身墨綠蜀繡雲緞織錦,臉上的髒污被擦得幹淨,恢複以往的白皙,卷翹的長睫微微擡起,眸子波光流轉,如水含情。
陸浔目光淡漠地看着她,“嫂嫂又想做什麽。”
沈沅咬了咬唇,心裏斟酌着該怎麽說出口。陸浔畢竟不像陸允稚嫩單純,他清楚陸府裏面的腌臜污垢,冷漠地看着這一切。
他應該是想改變吧,可是卻又無能為力。
“我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沈沅垂下眼,從胸口摸索出一個黃色的符紙出來。
“我小時候多病,郎中斷定我活不過十歲,阿娘無法,就帶我去佛音寺求佛祖保佑。這是我在地上撿到的一張符紙,寺裏的住持說這張符紙與我有緣,叫我好好保管,可庇護我一生順遂,如果我願意,也可以把它轉交給有緣人。”
沈沅的聲音不徐不緩,輕聲細語,一字不落地進了陸浔的耳。她身量小,站在陸浔面前堪堪只到他的胸口。
陸浔垂眼,看到她挺翹的瓊鼻,粉嫩柔軟的唇瓣。
“現在我想把他送給你,佑你順遂。”沈沅停住話,又想了下,接着道“這件事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你不必擔心別人會拿這件事威脅你。”
沈沅手伸到他面前,手心攤開,符紙已經過了多年,變舊發黃,可是依然能看到主人的愛護之意,沒有分毫的破損。
她手并不大,許是天冷,被凍得通紅,符紙靜靜地躺在她手心裏,等待着它下一個主人。
“神佛鬼怪,這種無稽之談的事嫂嫂也信?”陸浔開口,并沒接那張符紙。
沈沅锲而不舍,手又向他伸了伸,幾欲抵上他的胸口,“可是自那之後我的病真的大好,一直平安活到現在,過得如住持所言一般,順遂安穩。”
她認為嫁到陸家,嫁給陸晉是順遂的事。
陸家,陸晉真的會待她好嗎?一時還是永遠,真情還是假意,誰分的清呢。
陸浔嗤笑,他忽然想知道,這符紙倒底靈不靈驗。
陸浔收了沈沅的符紙,妥帖地放到他對襟最裏側。沈沅像是完成了什麽大事,心中釋然,手裏捏着雪白的雲帕,端莊地站在他面前,是天生養成的貴氣。
她兩手順着兜帽,想重新戴到頭上,卻不知為什麽怎麽拉兜帽都沒動半分。沈沅尴尬地站着,白皙的小臉慢慢紅了,眼偷偷看向面前的陸浔,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手,轉身正要離開。
身後突然起了腳步聲,陌生的觸感碰到沈沅的臉上讓她忍不住想要躲避,“兜帽挂到簾鈎上了,嫂嫂是想再摔一次?”
他的聲音偏低,淡漠地陳述事實。
沈沅不敢動了,他的手太涼,不經意間總能觸到沈沅的肌膚上,隐隐約約中,沈沅聞到了上面苦澀的味道。她對香料敏感,這味道好像是發苦的沉木香。
修長的手指穿梭在她的發間,把她的兜帽從簾鈎上拿了下來,然後慢慢戴到了她的頭上,遮住她大半張小臉。
他的動作并不快,仿佛極有耐心。
“好了嗎?”沈沅僵着身子,忍不住問他。
“嫂嫂的耳铛掉了。”他道。
沈沅看到身側的人彎腰從地上撿了一只珊瑚耳铛,她摸了摸耳朵,左耳确實空了一塊,可什麽時候掉的她怎麽不知道。
她正想說自己來,陸浔已經把那耳铛的環扣拉開,一手捏着她的耳珠,把耳铛穿了進去。動作細致緩慢,沈沅眼睫顫了顫,垂眸就能看到地上幾近貼在一起的身影。
他的力道并不重,手指的溫度涼得冰人,但沈沅的耳根還是生了緋色,除卻陸晉,她從未同別的男子這般親近過。
陸浔收回手,沈沅飛快地向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世家的教養讓她不得出一分差錯。
“多謝。”沈沅話落,才提着裙擺推開閣門快步離開。
陸浔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走到窗前,看到那抹窈窕身影走到外面,陸晉攬住她的腰,兩人并沒急着走,陸晉先拽了拽她的兜帽,然後低頭含住她的唇。
“什麽重要的物件落下,讓你去了那麽久?”陸晉問。
“是出嫁時阿娘送我的手钏,還好找到了。”
沈沅揚了揚纖細的手腕,皓腕上的白玉手钏更襯她肌膚白皙如雪。
兩人相擁一同上了馬車,陸晉站在裏面掀簾拉她的手,沈沅上去時不經意間看到從觀月臺出來的陸浔,她朝他溫婉含笑,随後轉身上了馬車。
陸老太太請的郎中每過幾日就會來給她調一次方子。卷着的圍幔遮擋,沈沅背靠引枕,靜坐在圍幔裏,素手從裏面伸出搭在案上,郎中收回把脈的手,捋了捋花白胡須,“夫人身體調養得很好,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停藥了。至于子嗣郎君也不必太過擔心,只需等待時機成熟。”
陸晉聽後大喜,讓人賞了郎中銀錢,又叫下人去備了水,屋裏最後一個婢女還沒退出去,陸晉就迫不及待地鑽進了圍幔裏。
“阿沅,我們要有孩子了!”陸晉喜悅地抱住她,眼裏掩蓋不住的高興,順着她的眼就吻了下去。
沈沅推着他的胸口,“夫君,還沒沐浴…”
“做完了再去。”陸晉探進她的衣擺,手掌用力,圍幔裏傳出一聲又一聲急促的喘息。
月明而上,燈火闌珊。
“夫君,我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兩人沐浴後,陸晉吹了房裏的燈,躺在外側把人圈到懷裏,掌中把玩着她纖細的手指。
她手生得很漂亮,指甲白皙圓潤,膚色如雪,骨架偏瘦,纖細如蔥,摸在手裏軟軟的。
“何事?”陸晉拿過她的手在指尖上咬了一下。
沈沅面色發紅,聲音緩緩柔聲,“我想等過些時日送允兒去學府進學。”
按理說陸允是三房庶子,理應不由她照看,可三房那個樣子,若是沒有沈沅,陸允只能被養歪了。
陸晉對此沒多大異議,“你決定就好。”
“允兒天資聰慧,假以時日必成大器,也可在朝堂上有助夫君。”沈沅又道,破天荒地主動去親吻陸晉的側臉。
她性子腼腆,情.事上總放不開,此舉已讓陸晉又驚又喜,腦中暈乎乎,怕是她現在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會給她摘下來。
他的妻子可真好,處處為他着想。
陸晉欺身而上,“阿沅,我陸晉三生有幸能娶你為妻。”
兩人親熱一會兒,沈沅別過臉,眸中微動,又道“夫君,你如今正是仕途大好的時候,家中雖然小輩衆多,但你有沒有想過給七弟一個機會。”
陸晉臉上的笑意僵住,“他去找你求情了?”
“夫君說的什麽話,我只是為了你好。陸浔是長房庶子,冬日卻還穿着破洞的長襖,叫人瞧去看了笑話,鬧到朝堂上于夫君的仕途也無益。”沈沅在他懷裏靠了靠,聲音溫溫軟軟,“我們待人家好,投桃報李,他也會幫助你。”
陸晉聽着她嬌軟的聲,只覺骨頭都酥了,他知道她最是軟心腸,幼時連踩死一只螞蟻都不敢,對陸允和陸浔的态度也在意料之中,即便心裏再不情願,看在她的面子上也會幫一幫。
翌日陸浔的院子林林總總來了不少下人,擡着新衣櫃,抱着銀絲炭爐,茶幾杯盞,床榻卷簾,裏裏外外都換了新。
身邊書童被這架勢吓了一跳,“公子,這是怎麽回事?大公子為什麽忽然對咱們這麽好?”
陸浔垂眸看了眼腰間挂着的素色荷包,裏面裝着沈沅昨日送的護身符,除了她,還有誰能說得動恨他入骨的大哥。
他撚了撚指腹,上面仿佛還停留着溫軟的觸感,陸浔忽然覺得,這點可憐的同情,也不是那麽惹人厭惡。
陸晉用了早飯,沈沅給他整理官服送他上值,陸晉在她粉嫩的臉上輕輕咬下去,“等我回來。”
房裏的婢女都垂着頭,仿若不存在一樣,沈沅即便習慣了他每日這樣還是忍不住羞赦,“你快些走吧,別遲了。”
“為夫遵命。”陸晉調笑了聲,轉身闊步離開。
送走陸晉,沈沅在屋裏看完賬簿想到這時候該去教習陸允讀書了。她換了身衣裳,披着擋風的外氅,懷裏抱着湯婆子出了屋。
“嫂嫂,你今日怎麽遲了,允兒都等你好久了。”沈沅人還沒進亭子,陸允晃動着兩條朝她跑過來,撲到她懷裏。
沈沅被他這副撒嬌的小模樣逗笑,摸着他的後腦溫聲,“是嫂嫂的錯,為了彌補允兒,今日嫂嫂陪你用飯好不好?”
“好!”陸允聽到還沒和嫂嫂一同用飯,立即把方才的苦悶全都忘了。
他伸出小手去拉沈沅,沈沅皺了皺,“手怎麽這麽涼,嫂嫂給你的湯婆子帶來了嗎?”
“沒有。”陸允搖了搖頭,怕她生氣似的,乖乖認錯,“湯婆子被允兒弄壞了,允兒不敢告訴嫂嫂,怕嫂嫂生氣。”
陸允一向乖,他眼睛怯怯地,有些躲閃,沈沅看到他凍壞的耳朵,上面破皮,幾欲潰爛開,心疼地蹲下身抱他,“小允兒若是受了委屈,一定要和嫂嫂說,嫂嫂給你做主。”
嫂嫂還是知道了,昨日夫人房裏的惡仆把他的湯婆子搶了去,陸允怕被責罵,沒敢和任何人說。
他咽下委屈,乖乖道“嫂嫂你別擔心,我沒事的。”
陸允是庶子,連下人都看不起他,只有他這個嫂嫂願意去親近他,他好喜歡嫂嫂呀,不想再給嫂嫂添麻煩。
差不多到晌午,沈沅牽着陸允去了他的小院子用飯。
“嫂嫂,我想學數算,以後我要做嫂嫂鋪子裏的掌櫃,讓嫂嫂別那麽忙。”陸允拉着沈沅的手,一刻也沒放開過。
“我們允兒聰明,日後必成大器,嫂嫂可不希望你一直圈在一個小鋪子裏。”沈沅輕聲細語地叮囑。
陸允笑着回應,“我知道了嫂嫂!我要努力讀書,将來做大官保護嫂嫂。”
兩人從廊下過去,再穿過一扇月牙門就到了陸允的小院子,不知何時迎面過來一道玄墨身影。
陸允和陸浔同樣都是庶子,陸浔人雖冷,卻也疼愛這個弟弟,是以陸允對他格外親近。
“七哥哥!”陸允跑過去去找陸浔。
陸浔摸了摸他的頭,才擡眼淡聲,“嫂嫂。”
沈沅颔首回了句“七弟。”
他換了身棉氅,終于不再是洗的發白,也不再露出棉絮,想必院子裏也定然升上了炭火。
沈沅放下一件心事,現在只希望他們兄弟的關系慢慢緩和,一切能變得越來越好。
她只看到陸浔換上的新衣裳,并沒注意到他腰間新佩戴上的荷包,素色淺淡,很難讓人注意到。
陸浔看着沈沅,指腹一下一下摩擦着那素淡的荷包。